第83節
廖子承正色道:“反對有效?!?/br> 這是什么破規矩?他打了那么多場官司可從沒碰到過能對雙方的問題提出反對意見的。余斌微微一笑:“我收回剛剛的問題。吳秀梅,你毀滅了最直接、最有力的證據。吳秀梅,不是盧高沒寫,而是你把它毀了!他堂堂正正地寫休書,你卻偷偷摸摸地燒掉它!這不是盧高的錯,不應該由他來承擔罪責!” 毀滅重要物證,無論有心還是無心,都對吳秀梅非常不利。因為是她毀掉的,所以她的供詞的說服力大減。原本握著婚書,掌控著必勝優勢的她陡然急轉而下,被逼入了一個無法沖破的死角。 高訟師只覺仿佛有血氣上涌,頭腦悶悶作痛,他絞盡腦汁,努力尋求著哪怕一個微乎其微的突破的。半響后,靈光一閃,他看向盧高道:“《北齊律令》曰,‘不順父母、無子、yin、妒、有惡疾、多言、盜竊,統稱七出’。盧高,不知吳秀梅犯了七出中的哪一條,竟被你狠心休棄?” 盧高義正言辭道:“妒!我與她夫妻五年,她從不許我跟別的女子說話,也從不許我納妾室通房。此等行為,不是妒,又是什么?” “連自己都養不活,還要養通房和妾室嗎?盧高……你……你……”吳秀梅氣得說不出話來了,淚水吧嗒吧嗒往下掉,她真悔啊,早知這是條沒心沒肺的白眼狼,當初就不該救他!搭上自己的一輩子不說,還害了兩個無辜的孩子! 高訟師聲線一冷,看向盧高道:“除七出外,律令中也有三不去,‘有所取無所歸、更三年喪、前貧賤后富貴’,指的是妻子無娘家可歸、曾為家翁姑服喪三年、丈夫娶妻時貧賤但后來富貴。只要妻子符合其中任意一條,她便休不得!盧高,吳秀梅三條都符合了,你不能休掉吳秀梅!” 余斌神色不變,唇角依舊掛著溫潤的笑:“吳秀梅的娘家人辭世以及盧高的父母辭世都發生在盧高寫完休書之后。至于第三條,丈夫娶妻時貧賤而后來富貴,這就更不能成立了。六年前的盧高還沒躋身官場,與富貴二字根本扯不上關系!” 高訟師看了吳秀梅一眼,見她眸光暗淡,無聲垂淚,心知那封所謂的休書到達手中時,她父母與盧高的父母依然健在,她算是白給公婆服了三年喪。不,那不是休書,是一封死亡通知書!卻被余斌巧舌如簧地歪曲成了休書!可恨,竟沒有法子駁倒他! 余斌的眼底漸漸溢出一分穩cao勝券的恣意來,隨即他收拾好表情,面向公案行了一禮,眸光真摯道:“作為一個男人,我其實不喜歡盧高。我相信在場的各位鐵血錚錚的漢子也都不喜歡盧高!他明明有個很愛他的妻子,有兩個很乖巧懂事的兒子,卻為了自己的事業,沒能給他們最為妥善的照顧。換做是我,我寧愿做一名布衣百姓,寧愿背上懼內的罵名,寧愿跟一個不愛的女人渾渾噩噩地將就下去,也不要與我的孩子兩地分離。但我終究是我,不能代替盧高做任何人生的抉擇。我想我們其他人也是一樣。我說這些,是希望大家摒除有色的眼光,并捫心自問,我們是否可以因為在道德上看不慣一個人的行為,就從律法上也認定他有罪?” 話落,殿內陷入了史無前例的沉寂。 就連殿外,一直觀看審理的老百姓們也變得鴉雀無聲。 余斌知道自己贏定了,心里偷樂,面色卻沉靜恭謹。他拱手,深深一福:“懇請五位審判官大人,判定盧高無罪釋放!” 吳秀梅閉上眼,無力地癱在了一旁。 這世上真的沒有公道了嗎? 為什么做了錯事的人,能夠憑著一張巧嘴顛倒是非黑白? 這就是她活著的地方! 多么讓人絕望??! 顏寬與王慶、李致遠交換了一個眼神,又齊齊看了看那扇神秘不可侵犯的屏風,爾后顏寬低聲問廖子承:“提督大人,我們要不要開始投票了?” 吳秀梅證據不足,注定要失敗了呀。 廖子承沉默不語,似乎在等待什么。 屏風里面的人也沒動靜,顏寬、王慶與李致遠不干脆,便也這么干等著。 衙門外,百姓們漸漸sao動了起來,你一言我一語,探討著審判官為何遲遲不下決斷,也八卦著原來民告官的背后竟有如此驚世駭俗的內幕??此茦銓嵑┖竦拇鍕D啊,也有著一顆腐朽的想要榮華富貴的心。 一句又一句不堪入耳的討論,如針尖一般扎在吳秀梅的心坎兒上,痛得吳秀梅直不起身子。 廖子承拍了拍驚堂木:“那就開始投票吧!” “慢!” 不知何時,華珠出現在了人群之中。人群驟寂,聽了這聲,呼啦啦地讓出一條道來。 “多謝?!比A珠提起裙裾,緩緩地跨過了門檻,她能感覺到諸多視線落在了自己身上,最不能忽視的兩道來自廖子承,也不知是人多還是其它,她開始一點一點地緊張了起來。但她掩飾得很好,除開微微泛紅的面頰,幾乎瞧不出異樣。 她行至公堂中央,在吳秀梅身旁跪下,不疾不徐道:“啟稟提督大人,吳秀梅狀告盧高停妻再娶、拋棄妻子一案,臣女有重要線索舉報?!?/br> 一聽重要線索,大家不禁微微側目,露出了好奇的神色。 余斌瞇了瞇眼,像一頭曬在陽光下的獵豹,悠閑優雅,可一旦發動攻擊,便能瞬間令獵物斃命。他其實也很好奇,事情進展到這里,一切可謂是塵埃落定,她年華珠又能提供什么重要線索?供出自己和盧高、吳秀梅的親戚關系嗎?啊,盧高假死時,華珠還沒出生呢,她能有什么?真令人期待! 與余斌相比,盧高就驚慌多了,年華珠鬼主意多,也許辯論上不是余斌的對手,但她這人,非常擅長發現蛛絲馬跡,別管是被淹沒了多久、或埋得多深的真相,她總有法子把它挖出來!天啦,她要舉報什么呢? “你有何線索,但說無妨?!绷巫映卸ǘǖ乜粗?,目光微動,語氣如常。 華珠始終低垂著眉眼:“請提督大人傳召證人晴兒?!?/br> 吳秀梅的身子猛的一抖,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眸子,隨即,她聽到一聲“準”,身著淡紫色寬襖、小腹凸起的晴兒,一步一步地走了進來,行至華珠另一側跪下。她前傾著身子,視線掠過華珠,直直射向晴兒,眼底,有什么東西再次滾落了下來。 “堂下何人?籍貫何處?”廖子承嚴肅地問。 晴兒的喉頭滑動了一下,難掩緊張之色,語調卻很低沉平穩:“奴婢是福建人,原名李晶,入年府后得主子賜名晴兒?!?/br> “你與本案有何關系?” “奴婢……在入年府為奴之前,曾是吳秀梅的二兒媳?!?/br> 顏寬與站在側廳的顏博齊齊怔住了,晴兒……嫁過人? 雖然顏博與封氏提過,如果晴兒要嫁人,他不會阻攔,可他允諾她的未來是一回事,她隱瞞自己的曾經是另外一回事。 顏博很惱火。 堂內出現了竊竊私語的聲音,廖子承拍了拍驚堂木,正色道:“講講你與盧永富的認識經歷?!?/br> “我和我jiejie是孤兒,從外地流落到建陽,幸得吳秀梅收留,有了遮風避雨之地。后面,我們姐妹分別嫁給了他們兄弟。但是成親后不久,他們就入伍參軍了。又過了幾個月,傳來他們戰死的消息。我jiejie傷心過度,一病不起,拖了半年便撒手人寰。又過了不久,親戚叔伯將我與吳秀梅趕了出來,說我們是災星,克死了他們兄弟。我想著既然盧永富死了,我跟盧家也沒什么關系了,于是我就走了。后面,我進了年府做事?!?/br> 晴兒神色淡淡地講著,若非用了第一人稱,旁人幾乎要以為她只是在講一個話本里的故事。 廖子承面色沉靜地問:“你在盧家時,吳秀梅母子如何與你談起你公公的?” 晴兒輕聲答道:“起先是說他在京城做事,但有一天,吳秀梅出去捕魚了,我幫她收拾房間,無意中發現了一封信。我識字,讀了里面的內容才知道盧高已經被惡霸打死了,惡霸怕惹上官司,給了一百兩銀子的安葬費?!?/br> “胡扯!”盧高厲聲何止了晴兒,故作鎮定道,“我明明寫的是休書!” 晴兒冷漠地看著他,看著這個拋棄妻子后在京城大享榮華富貴的人,諷刺地哼了一聲:“我要有一句謊話,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你也發個誓,說你要是在公堂上講了一句謊話,就永遠贏不了這場官司!” 盧高的腦門兒一涼,微閃著眼神道:“開什么玩笑?我是朝廷命官,哪兒……哪兒這么迷信?” “你很快就不是了?!背爸S完盧高,晴兒接著方才的話說道,“我把信拿給盧永富看了,盧永富又找到了盧有志,兩兄弟都非常氣憤,發誓一定要到京城找那惡霸報仇。為此,他們決定參軍,說只要自己能在軍營中闖出一番成就,他日上京一報殺父之仇?!?/br> 吳秀梅的心像被釘子釘在了門板兒上,她的孩子……她的兩個孩子竟是因為這樣的理由去參軍的! “盧高!你不是人啦!你禽獸!豬狗不如!你拋棄了我們母子,到頭來他們兩個還想著給你報仇!盧高你摸摸自己的良心……” 吳秀梅泣不成聲,恨不得沖上去,將盧高撕個粉碎! 余斌微微一笑道:“空口無憑,就算晴兒真的曾經是盧永富的妻子,也不能說明你所講的一切都是事實?!?/br> 華珠莞爾一笑,說道:“余訟師,這句話我同樣送給你,你把死亡通知書講成休書的時候也一樣是空口無憑。之前你認為吳秀梅燒掉過證據故而她的供詞并不可信,現在有晴兒的供詞對抗盧高的,縱然你再舌燦蓮花也不行了?!?/br> 余斌握緊了手中的折扇! 華珠面向廖子承、顏寬、李致遠、王慶,不卑不亢地說道:“《北齊律令》第七篇第一百二十一條關于供詞的說法是,當雙方就同一件事各執一詞或各有人證時,以能提供物證的一方為準。若無物證,雙方的供詞將被同時視為無效。簡單一點來講,‘盧高寫了休書’一說無法成為呈堂證供,‘吳秀梅收到的是死亡通知書’一說也不能成為呈堂證供。既如此,就請提督大人以及各位審判官大人,根據公堂之上唯一可信、唯一具備律法效益的物證——婚書,對此案進行裁奪!” 堂內堂外,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余斌握緊拳頭,生平頭一次在公堂上嘗到了無力的感覺,不,確切地說,是失敗的感覺。他堂堂金牌訟師設下的局,竟被一個十四歲的小姑娘給破了。然后這名小姑娘,準確無誤地搬出了法令法規的出處,真是……有理有據??! 不過這有什么關系?他對此案的必勝法可從來不是一場辯論! 余斌朝盧高使了個眼色。 盧高先是一驚,繼而會意,“嘭”的一聲,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了。 余斌忙蹲下身,以手背探了探他額頭,爾后面含憂色道:“盧高染了風寒,體力不支暈倒了。我請求暫停半個時辰,等他蘇醒之后再接受宣判?!?/br> 顏寬、王慶和李致遠詫異地看了看盧高,又看了看廖子承,再看了看仿佛沒有坐著人的屏風。 廖子承的手指在桌面上彈了幾下,犀利的眸光投向溫潤如玉的余斌,淡道:“準?!?/br> 廖子承與顏寬、王慶、李致遠紛紛回了側廳的休息室。 屏風內的小少年走出來,入側廳沏了一壺好茶返回屏風內。 衙役搬來兩條長凳,將“昏睡不醒”的盧高放在了上面。 吳秀梅、高訟師退到角落里,細細聊著案情。 晴兒與蕓丫都站起身,走向了門外。 余斌湊近華珠,低聲笑了笑:“律法背得真熟!表妹是打算做女訟師嗎?” 華珠挑了挑眉:“說起對律法的熟悉程度,我又怎么比得上表姐夫?可令我汗顏的是,明明這么熟悉律法的人,卻不將律法用于正道,反而學了那欺世盜名之流偷換概念、轉移重點。不過我相信,不管律法有多少空子,事實都永遠勝于雄辯!” 余斌不以為然地笑了:“表妹,官場中的渾水比你想象的要渾的多?!?/br> 華珠眉頭一皺,不明白他話里的意思,想問,他卻微笑著轉入了側廳。 廂房內,王慶與李致遠滿是不安地看著對方,以及對方手中的一塊鳳凰令。 余斌微微地笑著,卻不叫人如沐春風了,只覺陰冷、只覺沉悶:“公主的意思想必二位聽明白了,公主還說了,只要兩位大人能保證盧高得到兩張勝訴票,她便保證,未來皇后一定是你們的女兒之一?!?/br> 這個誘惑太大了,宮中秀女繁多,容貌家世俱佳的也很多,想在美女如云的后宮脫穎而出,他們很需要一個無比強大的靠山。雖說公主是在他們兩家中二擇一,但至少淘汰掉了別的秀女,他們贏得鳳位的機會大大增加了! 王慶吞了吞口水:“臣,愿為公主小犬馬之勞!” 一個已經表態,另一個不表態,便與皇后之位失之交臂了。李致遠沒這么傻,想了想,李致遠還是慎重地問了一句:“我們手中只有兩票,外頭的還有三票。廖子承與顏寬一定會支持華珠,二比二,盧高不足以勝訴??!難道……難道屏風后的大人是公主派來的?” 余斌神秘一笑:“是不是公主派來的都差不多了,那一位的票盡在我的掌控之中!” 為了女兒的皇后之位,也為了家族的千秋萬代,李致遠咬咬牙,答應了余斌的條件。 余斌走后,二人又歇息了一會兒,便結伴朝公堂走去。 半路,好巧不巧地碰到了或許專程在此等待他們的廖子承。 二人心虛地吞了吞口水,笑著打了招呼。 “提督大人?!?/br> “提督大人?!?/br> 廖子承把玩著手中兩塊蓋了印鑒的小木牌,唇角勾起一個似有還無的弧度:“我有事想跟你們商議,還請你們幫忙拿個主意?!?/br> 王慶與李致遠用余光看了彼此一眼,王慶沒說話,李致遠溫和地笑道:“提督大人有何吩咐,但凡我們能做的一定會竭盡所能為提督大人效勞?!?/br> 王慶點頭如搗蒜:“對對對!提督大人請講!” “我一直在琢磨朝廷讓我們五官齊審的真正含義,直到剛剛我才突然有了領悟?!?/br> 王慶與李致遠一臉不解地看著他。 廖子承若有所思道:“選票不等于選民的權利,我們雖然參與了審判,也被賦予了投票權,卻不具備最終的決定權?!?/br> 二人肚子里的疑惑更深了。 廖子承直言道:“上頭其實是希望我們四人達成二比二的票數,讓真正決定勝負的一票出自那位大人之手?!?/br> 李致遠狐疑地問:“大人……為何如此肯定?” 廖子承正色道:“因為剛剛余斌拿鳳凰令找過我和顏寬,讓我們投兩票給吳秀梅?!?/br> 李致遠與王慶面面相看,余斌先是找他們投兩票給盧高,再是找廖子承、顏寬投兩票給吳秀梅,看來,此次案件的審判權果真在那位大人手里。他們所能做的,就是保持票數的平衡。 二人思量間,廖子承一邊摸著寫了字的小木牌,一邊嘆道:“可惜呀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