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大抵常年咳嗽的緣故,她的嗓音有些沙啞,還隱透著一股歲月滄桑,直叫人聽了心生傷感。 年絳珠將李婉迎上了四花雕欄暖炕,年絳珠陪坐一旁,華珠則坐下方的繡凳上。 此次隨侍李婉的并非之前一直見到的宮女月娥,個子差不多,模樣不如月娥俊俏,卻有兩個小酒窩,很是嬌俏。 李婉發現華珠在看自己的宮女,便笑著道出了她的名字:“月伶?!?/br> 月伶聽太子妃在介紹自己,朝華珠笑了笑,這下,華珠不僅看到她的小酒窩,也看到了她的小虎牙。 華珠也笑了,隨即看向太子妃,稚嫩的小臉上漾開一一抹淡淡的紅暈,是屬于這個年紀的青澀:“太子妃漂亮,身邊的人兒也一等一的俊?!?/br> 李婉掩面笑開了,拍了拍年絳珠的手道:“你倒是得了個好meimei,聰明,果斷,又伶牙俐齒,不像我meimei……” 講到這里,李婉稍稍一頓,眼底有什么暮然閃過,卻被她幽幽的嘆息掩了下去“我的那些meimei呀,空有副皮囊,什么也不會。要不是投身在好人家,能不能吃頓飽飯都成問題!” 李家千金們的確沒幾位出挑的,才學不及顏婳,容貌不如王歆,也就李婉出落得亭亭玉立,又得皇后喜歡,才做了太子妃。 年絳珠客氣道:“太子妃謬贊了?!?/br> 銀杏為李婉奉上熱茶,在退回年絳珠身邊時,年絳珠吩咐道:“你和晴兒把小少爺抱來,讓太子妃瞧瞧?!?/br> 銀杏想起晴兒在凈房里吐得死去活來的樣子,心中約莫也明白發生了什么事,福身退出,不多時與乳母一人抱著一個步入了房內,并對年絳珠解釋道:“晴兒去膳房領食材了?!?/br> 事實上食材在昨晚便領過了,但沉寂在幸福中的年絳珠怎么會想起這些呢? 年絳珠與華珠從銀杏、乳母手中接過孩子,親自抱到李婉面前。 新生兒皺巴巴的又有黃疸,實際并不多么好看,但哥倆兒一個吸著大拇指、一個拽緊拳頭,小鼻子發出微弱的鼾聲,不時咧咧嘴,仿佛夢到開心之事,笑起來了一般,倒真可愛到人的心眼兒里去。 李婉怔怔地看著一雙小寶貝,眼底不受控制地流露出一股喜愛,甚至癡迷的色彩,但那渙散的瞳仁又讓華珠覺得,她似乎陷入了某種幻想或回憶當中。 華珠與年絳珠互視了一眼,沒敢吱聲。 不知過了多久,李婉終于回神,朝月伶打了個手勢,月伶從荷包里拿出一對異常精美的金鎖塞進了襁褓里。 年絳珠受寵若驚:“多謝太子妃賞賜!太子妃……要抱抱嗎?” 李婉的眼睛一亮,伸出了雙手,卻在即將碰到襁褓的那一刻,眸光一暗,撤了回去:“我是久病之人,別過了病氣給孩子?!?/br> 語畢,又看向靜謐如蓮的華珠,一張臉稚氣未脫,雙頰還有一點可愛的嬰兒肥,但一雙眉毛比尋常女子的濃黑,散發著一股不俗的英氣。 李婉就和顏悅色地問:“王三爺的案子有進展了嗎?” 華珠欠了欠身子,恭順地答道:“回太子妃的話,有一些進展,但仍是千頭萬緒?!?/br> “哦?都查到什么了?”李婉端起茶杯,輕輕喝了一口,興致勃勃地問。 這個……華珠有些難以回答,哪怕對方是太子妃,可案件的進展是秘密,不方便公開,何況屋子里還站了一堆人。 就在華珠思付著怎樣糊弄李婉之際,冷柔身邊的丫鬟紅菱擰著一個食盒進來,朝眾人行了一禮之后道:“啟稟太子妃,三奶奶知您愛吃鳳辣酥餅,便叫奴婢去中心大街的糕點鋪買了兩盒給您嘗嘗。三奶奶感染了風寒,無法過來給您見駕,請你原諒?!?/br> 月伶從紅菱手中接過食盒,賞了她幾只小金魚兒,紅菱歡喜地出了院子。 李婉看著月伶試吃了一塊后放在茶幾上的鳳辣酥餅,無可奈何地笑了笑:“上次與表妹敘舊還是她與三爺大婚的時候,轉眼六年,我都不曾單獨見她,難怪表妹不知道我已經戒辣了?!?/br> 一聽“六年”二字,華珠心底的弦像被什么撥了一下:“三爺與三奶奶大婚,您也回了瑯琊嗎?” 李婉微笑著點頭:“是啊,太子與我一起回的。他們郎才女貌、天生一對,可惜……緣淺,只做了半年夫妻?!?/br> 六月中旬,顏三爺領兵出征,那一別,便是一生。 這一打岔,李婉似乎忘了詢問案件的事,坐了一會兒,有些累乏,便起身去迎賓閣的廂房歇歇。 李婉走后,年絳珠夾起一塊鳳辣酥餅,幽幽一嘆:“太子妃是個可憐人,沒孩子緣?!?/br> 華珠也夾起一塊酥餅,咬了一口,不知想到什么,問道:“她和太子大婚七年,一直沒懷過孩子嗎?我是說……有沒有可能她懷了又流產了?”六年前的春天,李婉也在瑯琊,陸大娘所說的貴人會不會是李婉呢? 年絳珠同情地搖了搖頭:“應該沒吧!太子妃流產是大事,燕王妃肯定會告訴我們的。唉!你瞧她身子,想懷都難?!?/br> “她的身子一直這么差?”華珠疑惑地問。 年絳珠拿帕子擦了華珠嘴角的沫沫:“那倒也不是。以前很康健的,什么都能吃、什么都能玩兒!三哥與三嫂大婚時,她都還好好兒的,不知后來怎么就突然病了。病因太醫也沒對外公布,或許是有什么隱疾吧!” 姐妹倆談話間,月伶又折了回來,年絳珠嚇得面色一白,生怕先前那番話被聽了去。 月伶一臉焦急,顯然并未聽到年絳珠的話:“太子妃的帕子不見了,不知是不是在這里?” 華珠姐妹找了找,在炕上的小茶幾下發現了一條純白絲帕,帕子上有紅色一點,乍一看去,像一朵寒梅輕輕落在了瑞雪之巔。 月伶將帕子折好放入隨身攜帶的荷包,告別華珠二人,轉身朝門外走去,卻不知怎地,在門檻那兒絆了一下,險些摔倒。 年絳珠關切地問:“月女官沒事吧?” 月伶摸著蒼白的臉,精神有些恍惚,回眸一笑道:“沒事,腳底打滑?!?/br> 華珠瞇了瞇清亮的眼眸,起身徐徐走向她,并挽住她纖細的胳膊道:“我閑著也沒什么事,陪月女官走走吧!” 月伶沒有拒絕。 迎賓閣在二進門處,離清荷院稍遠,借著同行的機會,華珠與月伶聊起了天。 月伶與月娥同是李婉成為太子妃時被撥到東宮的宮女,但月娥早入宮兩年,資歷較老,為人處事又面面俱到,一直是李婉的第一心腹。月伶當時還只是個什么都不懂的小丫頭,時常被宮女太監們欺負,多虧月娥的照拂,她才慢慢站穩了腳跟。 ☆、【第五十三章】洗三(三) 月伶笑盈盈地道:“月娥是我見過的最聰明的人,總是主子還沒開口,她就知道主子需要什么了。比如此番太子微服私巡,太子前腳剛走,后腳她便把太子妃的行禮收了出來。我問她為什么要收行禮,太子妃都病成這樣了,還能上哪兒游玩?她就說,看吧,不出一個月,太子妃一定會去找太子的?!?/br> 聽到這里,華珠的腦海里自動浮現起初見李婉時,月娥為李婉送藥的場景,的確有股機靈勁兒。 “我腦子笨、手腳慢,別人學一遍就會的東西我得學三、五遍。年小姐沒入過宮不知道宮里的規矩,當不好差事隨時可能掉腦袋的?!闭勂鹪露?,月伶的眼底總是不自覺地閃動起溫和的笑意,“有一回長樂公主入宮給太后請安,我一時不察沖撞了她的鳳駕,為給我解圍,月娥右邊的牙齒都被打掉了。她待我如親meimei一般,我心里也視她為jiejie?!?/br> 連牙齒都被打掉……華珠心里不禁羨慕起她們倆來,別說情深意重的姐妹,她似乎連一個交心的朋友也無,除了李重明。 可今生的李重明,又在哪里? 斂起心頭唏噓,華珠擠出一抹淺淺的笑:“兩位的情誼實在令人羨慕,月娥女官今天怎么沒來?” 提起這個,月伶突然紅了眼眶:“她和我不一樣,我爹娘早死,被叔伯買入宮中,可她在世上是有親人的。她明年就到了放出宮的年齡,家人為她找了門親事,明年年底成親。誰知就在三天前,月娥跟我說她收到家里的信……” 男方的父親墜下山坡,生命垂危。萬一死了,他們倆就得守孝三年。月娥已經不年輕了,于是向太子妃求了恩典。太子妃不僅放了月娥自由,還賞賜了月娥一筆豐厚的添箱錢。月伶下午送她去碼頭,兩人都不知將來還有沒有機會見面,抱著哭了許久,直到船夫嚷著開船,月伶才轉身離開。 華珠看得出月伶十分掛念月娥,輕輕地寬慰了幾句,約莫是等你到了年齡也能出宮,然后你可以去找她云云。 月伶揉著帕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實,這方絲帕是月娥臨走時送給我的,我怕有眼饞的丫鬟撿去不肯歸還,才撒謊說是太子妃的,年小姐莫怪!” 華珠總覺得先前看到絲帕的那一瞥有種說不出的熟悉感,便央月伶將絲帕借給她瞧瞧。 月伶很大方地將絲帕遞到華珠手上:“我與年小姐投緣,既然年小姐喜歡,這帕子便送給年小姐了?!?/br> 姑娘,我沒說喜歡??! 華珠扶額,但對方盛情難卻,她還是笑著謝過了。 從色澤與新舊程度來看,這方繡了一朵紅色寒英的帕子有好幾年的歷史了,只是沒怎么被用過。 奇怪,月娥為何會在臨走前送一方舊帕子給月伶呢? 想著想著,二人來到了迎賓閣門口。月伶拍了拍華珠的手,會心笑道:“真是多謝你了年小姐,一路聽我嘮叨那么多。我大概是太想月娥了,一提到她就停不下來?!?/br> 不知想到了什么,華珠眨了眨眼,問道:“月女官,太子妃生辰那天,也就是三天前,太子妃散席后有沒有出過府?” 月伶回憶了一下,答道:“沒呢,太子妃上午在青琉臺受了驚,隨后便發起了高熱,然后開始昏昏沉沉說胡話。我走的時候夫人在床前守著她,送完月娥回來,夫人還在,而太子妃一直沒醒過?!?/br> 夫人,即是李婉的娘親。 “年小姐問這個做什么?”月伶反問。 華珠就笑道:“我是在想太子妃那天的裙衫真美,不知是不是出自董娘子之手?!?/br> “我跟了太子妃七年,從沒聽說過什么董娘子,太子妃的衣服都是尚宮們親手做的?!痹铝嬲f完,嘆了口氣,“太子妃其實一點兒也不喜歡過生日,往年要不是宮人們提醒她,她根本不會記得?!?/br> 華珠在撞破赫連笙與柳昭昭關系的那一刻,有懷疑過李婉是兇手。但基于兇手必須是熟人的分析,李婉的嫌疑很快便被排除了。 一,李婉與董娘子并不相識。 二,李婉一直呆在李府,沒有作案時機。 明媚的陽光不知何時躲進了云層,一望無垠的藍天慢慢籠罩了一層暗淡的灰色,像有一個巨大的、無形的罩子,將她與真相隔絕了起來。 真相明明就在身邊,她卻怎么都觸碰不到它的臉。 華珠一路朝清荷院走去,半路,聽到一男一女在假山后爭吵。 “你不是說了會改的嗎?怎么剛剛又收了馬家公子的銀票?你別想抵賴!我全都看見了!” “小七你聽我說,我這么做完全是為了王家?;噬侠p綿病榻多年,已經動了退位的念頭,說不定這次太子回京就會登基了!” 說話的是王恒,王恒這番話沒有講錯,前世正是因為圣上體虛,無法處理朝政,于這一年春天便退位,讓赫連笙當了皇帝。這輩子雖然遲了些,但聽王恒之詞,圣上依舊有這打算。 被喚作“小七”的自然是王家姑娘王歆了。 華珠停住腳步,沒道理將送上門的八卦拒之門外。 王歆以一種質問的口吻嬌喝道:“太子登基就登基,關我們王家什么事?你不要以為太子是傻子,底下人做什么他都看不見!等哪天你把整個王家都搭進去的時候,想悔也悔不成了!” “我怎么做我心中有數,你只給我記住,你將來是一定要做皇后的,就行了!” 是王恒漸漸失去耐心的聲音。 緊接著,王歆似乎動怒了,一手拍在假山上,發出清脆的聲響,華珠聽了都替她痛。 “我不做皇后!我不入宮!我現在就把東西交給父親,讓父親看看你到底背著他干了什么!” “你給我回來!” “你干什么?放手??!放開我!你弄疼我了!” “東西在哪里?快還給我!” “你放手??!你真的弄疼我了?” 聽到這里,華珠已經無法保持鎮定了,后退幾步,開始高呼:“小喜鵲你去哪兒了?表姑找不著你,快出來吧!” 小喜鵲,是尤氏女兒的小名。 假山后的動靜戛然而止。 ------題外話------ 月娥真滴回老家成親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