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傅明禮五官清晰,眉目清朗,面容明顯菜色,一看就是長久營養不良造成的。身形頎長卻是比傅家男人至少高出一個頭,一身質地極好的淺藍繡壁紋直綴,空蕩蕩地穿在身上,非常不合身,活像一個瘦人偷穿了胖人的衣服,極為可笑。 衣服是成親時楚氏做好送來的,雖得了尺寸,但楚氏擔心他吃胖稍微放大了一點,不成想,傅明禮越發清瘦,衣服料子又貴,他舍不得常穿,只在重要的時日穿一次。 后來,傅明禮中了秀才到鎮上領了教書的活,楚氏變賣了幾件首飾,幫他做了一件灰藍色白交領直綴,一件月牙白繡藕荷青色交領直綴。他便讓楚氏將這件衣服收了起來,說等將來兒子中秀才時給兒子穿,也因此,哪怕后來那兩件衣服被楚氏巧手補了很多補丁,他也舍不得再將箱底的這件衣服拿出來。 記得二哥剛去鎮上拉活時曾想借穿,他立時拒絕,被楊氏狠狠罵了一通。 這次科舉考試,他本不想參加,因為沒盤纏。 他雖每月有四兩銀子的束脩錢和一兩銀子的廩膳錢,卻都被楊氏收著,而進了楊氏的手,任何人都別想再要出來。而家里除了楚氏陪嫁的三十兩銀子,便無分文。 楚氏知道他多年苦讀,一心想光耀傅家門楣,便和他商量,取了自己的陪嫁銀子給他參加科考,待他中舉后再告訴傅老爺子和楊氏,他一方面不想用妻子的陪嫁銀子一方面又覺得瞞著父母是為大不孝,可終抵不過想要光耀傅家門楣的決心。 臨行前收拾行李,妻子將衣服拿出,說,“相公雖不介意別人的眼光,表面功夫卻還是要做一做,免叫一些捧高踩低的小人鉆了空子?!?/br> 他思量許久,決定穿著這件衣服進考場,兒子染了五石散已成廢人,既不能陪著兒子中秀才,那就陪著他一起中舉吧,也不枉妻子一針一線的縫制。 誰知,他坐進考場不過寫了一個名字,就被外面一陣喧嘩打斷,他清清楚楚的聽到小弟喊著他的名字說,“五哥,娘得了重病,你快出來,再晚就來不及了?!?/br> 他整個人都懵了,以為是自己擅自離家讓娘氣出了病,不顧監考官的勸說,疾奔出場,收拾了東西就往家里奔。 誰知,回到家看到的卻是娘將妻子推撞到樹上,孩子差點保不住,而在此之前,還動過一次胎氣,原因是什么,他不得而知。 此刻,他明知躲一下,衣服就得救了,可他卻只能無言的站著一動不動,任那被菜湯浸過沾滿泥土的饃筐狠狠砸在身上,他胸口的位置瞬間就染上一片臟污。 看他一聲不吭,楊氏的火氣更大,“說話!你啞巴了?” “娘,您別生氣,五弟或許是花光了錢還沒吃飯,沒有力氣說話?!笔Y氏看著他身上的直綴,眉眼閃過譏笑,“怎么?五弟當了舉人老爺就瞧不上咱們這些白板親戚了?” 傅明禮微抬頭,唇角扯出一抹無奈而自嘲的笑,對蔣氏道,“二嫂,我沒有這個意思?!?/br> 又轉向楊氏,態度恭謙,“娘,您別生氣,是兒子不對?!?/br> 楊氏卻理也不理他的道歉,揮開蔣氏的胳膊上前一步,緊緊盯著他,怒聲道,“我的銀子呢?你是不是都花光了?說,你是不是把我的銀子都花光了?!?/br> 傅明禮低頭,眼神黯然,“娘,我沒有偷您的銀子……”我花的是妻子的陪嫁銀子。 “呸!你沒偷我的銀子會憑空消失?”她剛丟了錢,楚氏就告訴她傅明禮因東家所托要去府城一段時間,哪里有這么巧的事,她的銀子肯定是他們夫妻偷的! 灶屋內突然傳來碗被打碎的聲音,崔氏訕訕探出頭,“娘,俺這想洗碗呢,手一滑……” 楊氏立時飛眼瞪崔氏,“你怎么不把你自己給摔了!明天不許吃早飯?!?/br> 崔氏眼中閃過一抹心虛,撇了撇嘴,奇異的縮回了透沒有開口反駁不滿。 二伯傅明悌聽到動靜從廳堂走了出來,看到傅明禮笑著招呼,“五弟,怎么樣?有沒有把握中舉?” “二哥?!备得鞫Y朝傅明悌點頭,“聽六弟說娘染了重病,我來不及考試結束就急忙趕回來了……” 楊氏的臉色微微一變,隨機昂起頭,瞪了一眼傅明悌,冷眼去看傅明禮,“我是生了病。是被你媳婦和你閨女氣病的!”指著一地的菜渣,怒道,“瞅瞅,我不過是說了她一句,就受不過氣砸了這一桌子的飯菜,真是你生的好閨女,一點教養都沒有!” “娘,杉兒是個懂事的孩子……” 楊氏怒,“她懂事?她懂事會舉著鋤頭去殺親大伯?她懂事敢跟我大小聲?我看她就是啥樣的娘生下的啥樣下賤胚子!” 傅明禮明顯不能接受楊氏的說辭,神情有些激動,“娘,六郎他娘為人和善,對您和爹更是孝順有加,您怎么能這么說她?” “孝順?我呸!偷藏著那么好的銀簪,我不過是說給你meimei琥珀,她就對著我大聲嚷嚷,還想從我手里搶回去!我真是三生有幸,娶了個這么孝順的好兒媳婦!”楊氏冷哼,眼神狠狠掃過一墻之隔的外院,“一身狐媚樣,有臉做下那下賤事,還怕別人說?!” “娘!”傅明禮菜色的臉氣的發紅,一雙黑眸受傷極深,“娘子她嫁來傅家十七年,奉養公婆,親和妯娌,善待侄子侄女,家務農活都沒落下,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您……您怎么能這么詆毀她?” 聽到詆毀二字,楊氏的雙眸閃了閃,接著一聲大喝,“你給我跪下!有你這么跟娘說話的嗎?我一把屎一把尿養大你,你就是這樣孝順我的嗎?” 傅明禮臉色凄然,“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傅老爺子在廳堂內輕嘆了口氣。 蔣氏和傅明悌交換了一個眼神,一個上前扶住楊氏,一個上前走到傅明禮身邊勸,“五弟,快跟娘認個錯?!苯又謬@息一聲道,“這不能怪娘,你這幾天不在家是不知道你媳婦兒和你家那個杉丫頭做下的事……” 傅明禮低垂著頭,“二哥,你不用多說,我媳婦和我閨女是什么樣的人我清楚,他們斷不會做出丟傅家顏面的事!”話一頓,又接著道,“如果她們真做了什么,那也肯定是逼不得已而為之?!?/br> 傅明悌一怔,一直掛在臉上的笑也隨之僵住,嘴角抽了抽,瞟了眼正從走廊里走過來的傅云杉,拍了拍傅明禮的肩頭,不再吭聲。 傅云杉的唇角勾起笑,因為最需要傅明禮的時候他卻不在的一點惱怒,也被他的幾句話打散。 “爹,娘喊我找你?!备翟粕悸叩綏钍厦媲?,輕笑著,“奶,您的身體真好,我娘被您一推就差點掉了孩子一尸兩命,要不是知道您當時心情不好,我差點就以為您是因為表叔的事在跟我生氣呢?” 話落,故作無限委屈的仰頭看楊氏,“奶,您要是不解氣,咱們就去衙門好不?” 她敢用孝字壓她親爹,她也不怕將她老楊家的獨子送進監獄! ------題外話------ 親們,求留言??! ☆、015 跪地請罪,溫暖 “杉兒,不許這樣跟你奶奶說話?!备得鞫Y膝行兩步,明著指責,手卻極快地將傅云杉拉到自己身后,拍著她的手安撫。 傅云杉眸色蘊起暖意,略垂了頭看著擋在自己面前的消瘦身形,雙唇微開合,極盡無聲的低喃,“爹……爹……”傅明禮輕聲應著,回頭給她一個‘不怕,有爹在’的眼神。 那么輕的聲音,她自己都沒有聽到,他是怎么聽到的? 這是所謂的父女愛,血脈親情嗎? 她不得而知,眸中的暖意卻慢慢蔓延開,滿滿的肆意著如枯木逢春,生機無限。 “你聽聽,這就是你懂事的好閨女。大人說話哪有她插嘴的規矩?”楊氏叉腰怒罵,很像一把茶壺,傅云杉抿唇,躲在傅明禮身后輕笑。 “一個屁大點兒的娃動不動就拿上公堂跟我吆喝。哪一點像我傅家人?”不知想到了什么,楊氏的臉色猛地猙獰起來,“你一個秀才連女兒都教不好,還考什么舉人?!” 傅明禮的臉色唰地慘白。 “娘,您咋回事?”傅家老六傅明義卷著衣袖走過來,濃眉大眼,長相有幾分著急,小嘴像了楊氏十足十,見自己的幺兒開口,楊氏臉色稍緩,擺了擺手,“這里沒你的事。我讓老三媳婦給你燒了熱水,你去洗個澡早點睡覺,跑了這十幾天的?!?/br> 傅云杉收笑挑眉,敏感的察覺到楊氏的態度很奇怪。 傅明義不動,蹙眉糾結,“我不去。娘,五哥一聽到你有病考試都不管就跑回來,你都不知道五哥那先生都說寫考卷花不了多少時間,寫完再回來也不遲,還說以五哥的文采必能中舉!五哥理都沒理,就為了回家來看你!你……你怎么……” 楊氏瞪了傅明義一眼,這瞪的程度跟瞪傅云杉父女不一樣,楊氏瞪傅明義帶了點嗔怒,仿佛在看不懂事的孩子?!澳阒郎毒拖谷氯?,去問你大哥去?!?/br> 傅明義不理,“我都聽說了!娘,表哥是啥人你還不知道,咋能怪五嫂呢?” 楊氏抬手拍了傅明義一巴掌,“你表哥咋了?!還不是楚氏那個小娼婦看上我們楊家良田家產想勾引康兒,好嫁去楊家享福,我呸!也不撒泡尿照照她那副模樣?!?/br> 傅明禮的臉由慘白轉為死白,不敢置信的看著楊氏,聲音猛高了八斗,“娘!棲云不是那樣的人!” “你吼啥?我是你娘!你吼那么大聲干啥?嚇唬誰呢?一家人都看到的事我還能冤枉她?!”楊氏被傅明禮的高聲驚退一步,隨機又氣勢洶洶的指著傅云杉罵道,“還有你這個好閨女,忤逆長輩,也不是什么好東西?!” “娘??!你別說了。二嫂,二哥,你們快勸勸娘?!备得髁x著急的拽了拽楊氏的胳膊,被楊氏啪一聲打掉,“叫啥叫?娘說的都是實話?!?/br> 蔣氏微笑,目光又掃了眼傅明禮身上的衣服,道,“六弟,出事那天我們都親眼看到了,這……可讓嫂子怎么說?” “唉,五弟啊,咱家現在不是挺好的嗎?你為什么非要去考科舉呢?看把娘氣的……”傅明悌眼中一絲為難飛逝,嘆了口氣。 傅明禮消瘦的身子渾身顫抖,頭撲到地上,“嘭嘭嘭!”磕了三個響頭,“娘,都是兒子的錯,兒子在家好好奉養娘和爹,教子養女。兒子再也不去考舉人了??墒恰备得鞫Y抬起頭,額頭因用力過猛,已鼓起一個大包,襯著青白的臉色看著格外恐怖,“棲云絕不會做那樣的事!杉兒是兒子的孩子,養不教父之過,兒子這就去給大哥請罪……” 奇異的,楊氏居然沒有繼續糾纏,只惡狠狠的瞪了眼傅云杉,冷哼了聲,“記住你自己說的話,要是再讓我知道你偷偷跑去考什么科舉,你就永遠也別想進家門!” “是。兒子記下了?!备得鞫Y道。 這樣就算了?傅云杉望著楊氏,若有所思。 “行了,起來吧?!睏钍现镜靡鉂M的扯著傅明義走了,傅云杉剛扶傅明禮起身,楊氏走到后院門口又回頭,命令道,“明天把偷我的那二十兩銀子給我送過來!” 傅明禮張嘴,“娘,我真的沒偷……” 楊氏卻已轉身進了后院,關了院門。 忽明忽暗的廳堂內,傅老爺子抽了幾口旱煙,也起身出了廳堂。 父子倆打了聲招呼,傅老爺子轉身準備回后院。 傅云杉眉頭一挑,彎腰去拍傅明禮膝蓋的土,“爹,你沒有拿奶的二十兩銀子,奶的銀子卻丟了,我看是家里出了內賊。你一個月才五兩銀子,要攢四個月才能還上奶的銀子,咱家肯定沒銀子吃飯了。不如……”她抬頭輕笑,眼睛掃了一眼正走到后院門口的傅老爺子,聲音略提高,一字一字道,“咱們去報官吧!雖然會被別人知道咱傅家出了內賊,名聲不好,可奶的銀子不能就這么丟了啊……” 傅老爺子咳了咳,傅云杉笑了,“爺,你咋了?” 傅老爺子看了傅云杉一眼,對傅明禮道,“老五啊,你娘就那脾氣,過了就沒事了,你別放心上。銀子的事我跟你娘說,你就別管了?!?/br> “是,爹?!?/br> 這意思是……傅明禮不用出這二十兩銀子了? 傅云杉詢問的看著傅明禮,傅明禮笑著點頭,牽了她的手回到外院的屋子。 傅思宗正抱了柴禾往屋子的廈檐下放,看到二人回來,忙放下柴禾,開了門,擔心的問道,“爹……” “哥,一點事兒都沒有,奶啥事都不講了?!备翟粕夹χM了屋,笑嘻嘻的將消息告訴擔憂的楚氏和傅剪秋。 講的意思通追究,是洛邊城的方言。 片刻,屋內就傳出娘幾個輕輕的笑聲,傅明禮笑著拍了拍兒子的肩膀,“走,去看看你娘?!?/br> 掀開簾子,楚氏半躺在床上,臉色慘白,這兩次動胎尤其是這次流了血,傷了不少元氣,慶幸的是孩子命大,沒有事。 楚氏揚起笑,卻在看到傅明禮胸前的污澤時僵住,慘白的臉色更白上三分,雙眸瞬時蓄滿淚水,聲音哽咽道,“相公,我……” “我知道。這么些年,我都知道?!备得鞫Y笑著看妻子,“大夫說你不宜傷神,孩子調皮你需要好好靜養。明天我去跟娘說,讓你多休息幾天?!?/br> 傅剪秋忙點頭,“奶要娘干啥我都能做,做飯、喂豬、澆菜、割草我都會?!?/br> “我也會?!毙“艘哺c頭。 “那我去山上找枯木,存了冬天取暖?!备邓甲诘哪樕弦惭笠缰?。 楚氏到口的拒絕被傅明禮的眼神安撫,夫妻倆笑著,一臉欣慰。 微微閃動的煤油燈將幾人的身影投射到墻上,一個緊挨一個,那么緊密,那么……溫暖! 傅云杉也跟著笑了,從傅思宗和傅明禮中間擠過去,叉著腰站在中間,朗聲道,“你們干活,我想辦法賺錢養家?!?/br> 一家人同時怔住,互相瞅了瞅,又不約而同一起大笑。 傅云杉往身后偷瞄,她站的位置巧妙的堵住了幾人的缺口,墻上的影子圍成了一個圓。 ------題外話------ 親們,求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