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四樓,周伊汶敲了敲門。 待房內主人一聲“進來”,她才推門進去。 就見沉諾西裝外套擱在座椅上,他人正站在鏡前,手執一條深藍領巾,繞在頸部。 “大太太讓人送來這些?!?/br> “放桌上吧?!?/br> 他轉頭看了一眼東西,淡淡說了句,又專注在系領巾上。 周伊汶瞧著,一邊走向他,一邊將落在前胸的長卷發別到耳后,彎唇道:“沉總,讓我來?” 沉諾心情有些煩躁,便轉過身讓她來弄。他看向桌上托盤里的東西,又問:“那是大太太讓送的?” 周伊汶答是,瞧著他襯衫最上兩顆紐扣解開,知他想做小圍巾的打法,開始專心系起。沉諾高,她穿著高跟也只到他喉結處,這會兒的距離能清晰感知他健壯的胸肌與寬廣的肩線。 她尤其佩服他的自律和毅力,無論每日多忙,都堅持晨跑健身,有時為了趕上工作進度,與他匯報工作的職員還要跟著他一起跑,對他的身體指標,周伊汶掌握得比他自己還清楚。 當她系到一半,微微抬眼,這才看見他側臉的紅印子,一下便愣住,眼里浮現心疼。 沉諾見她磨蹭,低頭看她一眼,周伊汶一襲抹胸紅裙,從他角度,入眼就是圓鼓鼓的兩團白嫩,他不由得微微蹙眉,扯掉領巾阻止她繼續的動作,“算了?!?/br> “對不起,沉總?!?/br> 沉諾擺手,自己系上襯衫紐扣,他原想拿領巾掩蓋臉上的傷痕,但其實作用并不大,他也不介意了。 他又問:“樓下怎么樣了?” “正進行著您父母親的第一支舞,”但周伊汶知道他想聽的自然不是這些,又繼續匯報到場祝賀有哪些重要人物,從政界到商界,把他當前最關心的兩位放在最后提及,“至于鴻基集團,陸豫信與他夫人到了有一陣,陸老說是人在外地,趕不回來。湯居集團則是湯銘瑄湯總親自來了?!?/br> 沉諾點點頭,拿起外套穿上,準備下樓去。 “沉總,”周伊汶卻叫住他,欲言又止,看著他臉上的傷,柔聲問:“還是我幫您冷敷下,您再下去吧?” 沉諾再次看向托盤上的冰塊,冷氣散發開,那一瞬間,季思汝這個名字就浮現在他腦海里。 他先想起了剛剛在樓梯處的一幕幕。余光里的匆匆一眼,她今晚很美。 湖藍色的絲裙,她適合一切美好的顏色,長發挽在了腦后,她今晚沒有戴眼鏡。 以前他們在一起時,當他拿下她眼鏡,她看不清,雙眼會慢慢尋找焦點,然后就落在他一人身上,只注視著他,滿眼皆是他,每每這種時候,他就忍不住吻她。 但剛剛他甚至都不敢正眼看她。 他害怕從她臉上看到什么表情呢……什么都有。害怕她是冷漠的,是失望的,是同情的,是難過的,是心疼的……無論哪一種都好,哪一種他都不想見到。 然而經過她后,他卻忍不住回頭。 她這些年也不知是怎么照顧自己的,一次見她比一次纖細,背影瘦削,單薄的肩膀看得出在用力繃緊,像在抑制什么…… 在抑制什么……她在抑制什么…… 他于是暗暗猜想,暗暗歡喜,是不是在抑制對他的關心…… 從以前,會關心他被罵被打會不會疼的,就只有她。 他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就見沉瑩與沉鈺同她一起玩。她很神奇,不過初來乍到,就能讓那兩個嬌生慣養的小姐少爺圍著她團團轉。 大概是那兩家伙從小被他們母親逼著提前學習各種技藝,而她每次來就會帶來一些他們從未見過的街頭玩意兒,魔方,花繩,電子寵物機,游戲機……都是她哥哥給她買的。 她有一個很疼愛她的哥哥。 那會兒他每次看到她,都是一副樂呵呵的模樣,也能想象她家里有多寵她。 她每次來,遇到沉家上下每個人都會禮禮貌貌地問好。唯獨對沉鈺,每次玩游戲,都能聽見她說沉鈺笨。 “沉鈺!這世上還有比你更蠢的豬嗎?”有次,她這么問沉鈺。 “當然有!”沉鈺毫不猶豫接道。 比他們稍年長的沉瑩也忍不住嫌棄自己的親弟弟:“知道了,豬?!?/br> 后知后覺的沉鈺就反駁:“你這個什么都不懂的四眼妹!” “你才什么都不懂呢!我哥哥說了,眼鏡是智慧的象征,聰明人才戴眼鏡!討厭鬼,不跟你玩了!”她氣鼓鼓地跑開。 她是最討厭別人說她戴眼鏡這點了,一出生就近視,并不是她可以選擇。 那次她就說和沉鈺絕交,一個人跑到后花園玩。 那次也是沉諾的機會,他從很早前就想接近她。 在他的觀察里,她最厲害的地方并不是她有多受歡迎,而是自詡高貴的大太太竟也對她特別款待。 他為什么會被接進沉家?除了他生母在沉仕平身上用了點手段,還因為陸佩蘭需要一個兒子。進沉家門十年有余,大房一個子嗣也沒有,聽說是陸佩蘭的身體原因。然而陸佩蘭最初并看不上他,她更多屬意她們陸家那邊的孩子,只不過沉緇福始終不同意讓外姓人進門,這事就一直擱著。 那段時間,他養在沉家,卻與沉家的傭人無兩樣,打掃后花園是他每日下課后的職責。 接近她,對他來說,或許也能接近大太太。 雖然他對此并不抱太大希望,但什么辦法他都得試試。于是他走到她身邊,問她:“你迷路了嗎?” 思汝正蹲在假山旁邊看石頭縫里的螞蟻,聽見詢問轉頭看他,愣了愣又搖頭。 她一直盯著他看,卻不說話。沉諾看不出她眼神里的意思,正準備問她在做什么,就瞧她湊近他臉,扶了扶眼鏡反過來問他: “你的臉……怎么了?” 當下沉諾下意識轉過臉,自尊不允許他把被虐打的一面給她看,可她還是看見了,似乎也知道那是什么痕跡,說了句“你等等我”,然后跑走。 她原來是跑去廚房,去拿她寄存在這里冰箱的冰棍條。 來到他跟前,她嘿嘿笑了兩下,“這是我從家里拿來的冰棍兒,本來打算拿給瑩姐和沉鈺吃的,不過現在……不管他們了,我拿這個給你敷臉吧?冰冰的,很舒服哦!” 她小時候臉蛋rou嘟嘟,戴著一副圓框眼鏡,齊劉海背帶裙,笑起來的模樣,很像他還沒來沉家時,看過的一部卡通片里的人物。 沉諾點頭,她就拿著冰棍條隔著包裝袋敷到他臉上,大眼睛眨巴著問他:“疼嗎?” 不說話的人變成了他,他搖頭。這是前兩天他見到沉緇福,喊了他一聲爺爺,老爺子喝了點酒,迷迷糊糊也不知把沉諾當成什么人,把怒氣出在他身上,扇了他兩巴掌。 那天后來,彼時還留在陸佩蘭身邊伺候的蘇奶奶過來叫她去喝綠豆湯,她就把他一起帶上了。 來到大房的飯廳,她蹦蹦跳跳到陸佩蘭面前,說道:“大太太,我能帶個好朋友一起來吃蘇奶奶做的綠豆湯嗎?” 沉諾站在門口,怔了又怔。 好朋友……原來問她一句話,就能成為她的好朋友…… 他后來才明白,她就是這樣,初見時對每個人都百分百信任,每個人都是滿分,在日后相處里才一點點扣分。他則相反,每個人對他來說,最初都是零分。 他們如此不同。 但當時的他并來不及琢磨這些,只因蘇奶奶看向他的腳下,臉色難看。 他低頭一看,原來是他一雙舊球鞋,又是泥又是土。 陸佩蘭看他一眼,皺了皺眉,但再看笑容可掬的思汝,還是點頭應允他進門,他不由得在門口,脫下自己臟兮兮的一雙鞋。 思汝回頭看他動作,也退回來他身邊,蹲下身,脫下了鞋子。明明她的小皮鞋光鮮靚麗,一點也不臟。 蘇奶奶帶他們去洗手,領他們上桌,端來叁瓷碗綠豆湯,第一碗遞給陸佩蘭,陸佩蘭接過先給她,可她大概以為是接龍,轉身將那碗就遞給他。 就這樣,她常常帶著他出現在陸佩蘭面前,慢慢地,就算她沒有來,他也有很多機會可以接近陸佩蘭,在這位大太太面前表現自己。 到九歲那年,他終于被陸佩蘭認在了大房名下。 有了身份以后,其他人再也不會在明面上看不起他,只是沉緇福對誰都暴躁,誰若有半點忤逆他,他毫不客氣就動手。 每次遭那老爺子扇巴掌時,她都會像他們初識那次一樣,拿冰塊給他敷臉。 后來到他們再大時,一次她給他擦藥,全程默不作聲。 以往她都會跟他數落沉緇福的不是,這回無論他怎么問,她都搖頭不說話。轉過身,她就拿下眼鏡,悄悄抹淚。 他以為她被人欺負,緊張地一再追問,她才說出實話。 “我只是覺得自己很沒用,不知道怎么幫你,不知道要怎么做,你爺爺才不會再打你……”她眼淚止不住,哭進了他心里。她淚眼婆娑看著他,對他說,“沉諾,我們加油,我們努力,你一定要……要做出成績給你爺爺看,讓他知道,他打你是錯的,他打你是打錯了,你很好,你不該被打……你一定要爭氣,好不好?” 他緊抿著唇,重重地點頭。 “好?!?/br> 他答應她,他一定會。 …… 沉諾回過神,搖了搖頭,轉身走出房門。周伊汶跟在他身后,關燈前,還見那冰塊冒著騰騰冷氣。 來到前院,他本該先與沉仕平與陸佩蘭祝賀,但在找尋他們二老時,他先看到的卻是在端景臺處的思汝。 她與沉瑩正聊天,也不知說到什么,忽然眉眼彎彎笑起來。就在這時,湯居集團太子爺湯銘瑄過來與他打招呼。 沉諾接過周伊汶遞來的兩杯酒,頷首與湯銘瑄碰杯。飲酒時,眼光忍不住又往那抹湖藍色身影望去。 當他看見沉鈺走去朝她伸手邀舞,一下失神,有些聽不清湯銘瑄問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