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想留下來,想不被她殺死,就只能依靠白綾帳子中的那人……縣令之子,差一點就三元及第的天才少年,暮蟾宮。 他必須活著! 想到這里,唐嬌悄無聲息的走到床邊,在王夫人剛剛坐過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白綾帳子中的少年似乎想跟她說些什么,可是剛剛開口,便又咳嗽起來。 唐嬌看著露出帳子的那只手,枯如瘦花枝,白若水中月,消瘦的仿佛隨時會隨風而散,她猶豫了一下,伸手握住那只手。 對方微微一愣,手上反射性的掙了一下,奈何咳得渾身沒有力氣,掙不脫唐嬌這個天天吃rou的姑娘……當然,她自個是舍不得頓頓吃rou的,這些rou都是跟蹤狂不知道從哪弄來,然后燉好燒好抄好喂她的。 過了一會,咳嗽聲漸平,暮蟾宮低沉沙啞的聲音從帳子里傳來。 “你不害怕嗎?”他問。 “怕什么?”唐嬌略略傾身,抹了蘭膏的頭發垂了一縷在他的手腕上,蜿蜒若蛇,散發著一股淡若青梅的香氣…… “我病的很重?!蹦后笇m輕笑道,“除了家母,旁人都不敢靠近我?!?/br> “公子,您把我從羈候所撈了出來,我謝您都來不及,又怎會怕您呢?”唐嬌努力將自己湊得更近了一些……主要是把自己的頭發湊得更近了一些,誰叫她把解藥都抹頭發上了呢?也不知道抹的量夠不夠,是不是應該湊得再近些才能生效…… 許是摻了解藥的蘭膏生效了吧,暮蟾宮竟不再咳嗽,而是躺在白綾帳內,側著臉,靜靜看著她。 帳幔如霧,兩人看著對方,都如隔霧看花,似真非真,似夢非夢。 唯一真實的,或許只有兩人交握的手。 “好人有好報?!碧茓傻吐曊f,“您一定會好起來的?!?/br> 為了快點好起來,快來嗅嗅她! “……呵,那就借你吉言了?!蹦后笇m微微一笑,然后轉過頭去,看著頭頂上的帳子,抑制不住的咳了起來,唐嬌想去幫他倒杯水,但被他輕輕扯住手指不放,分明一掙就脫的力道,偏生這人身上有一種古怪的氣質,能令人平白無故對他親近與不忍,就仿佛眼前是一件稀世之寶,令人不忍看他夭折消亡,亦不忍拒他負他。 半晌,他終于止住了咳,輕輕吁了一口氣,溫柔笑道:“不用給我倒水,我喝不下去的?!?/br> “你這是什么???怎么會連水都喝不了?”唐嬌說,其實心底在想對方到底中的是什么毒。 “大夫也說不清楚?!蹦后笇m輕描淡寫的撇開話題,然后溫和道,“對了,唐姑娘,我許久沒有出過門了,給我說說外邊發生的事吧?!?/br> “容我想想……”唐嬌開始考慮給他說什么,世家公子會對什么東西感興趣,她還真個不知道,想了想,決定給他說上個月鎮上的燈會,豈料說了沒兩句,便被他咳嗽一聲打斷了。 “唐姑娘?!蹦后笇m溫柔道,“燈會的事情可以過段時間再說……現在,我想聽三更話本?!?/br> 唐嬌心里咯噔一聲,怎么又繞到這話本上來了? “但是這部話本很長?!彼b出一副鎮定自若的模樣,道,“公子,您如今身子不大好,聽這么長的故事容易傷神,還是等身子好了再聽不遲?!?/br> “沒關系?!蹦后笇m的聲音仍舊那么溫柔,溫柔里有一種令人無法拒絕他的力量,“這個故事共分七則,你就講第一則給我聽吧?!?/br> 他話已經說到這個地步,唐嬌沒法再拒絕他,只好憑著記憶,把第一則故事說給他聽。 暮蟾宮閉上眼睛,猶如假寐,聽到一半的時候,忽然睜開眼睛,沙啞道:“有點奇怪?!?/br> 唐嬌正說到歹人往壺中投毒,令薛婆子回憶過去錯人姻緣的片段,聽他這話,心頭突突,猶自鎮定道:“有什么奇怪?不就是有人行俠仗義,打抱不平嗎?” “可這種事并不只有薛婆子一個人在做?!卑拙c帳內,暮蟾宮慢慢側頭看她,“為什么這名歹人會單單找上她?” “……偶然吧?!碧茓稍噲D誤導他,“游俠兒偶然間聽到不平事,于是熱血勃發,為之打抱不平,這不是話本里常有的事嗎?” “話本里常有,世上不常有?!蹦后笇m依舊一副病重疏懶的模樣,說出來的話卻清醒的可怕,“就算有,也是有一沒有二。游俠兒縱有武力,但也是凡人,是凡人就會畏懼官府,所以若是游俠兒犯案,一定會立刻潛逃,不會留在鎮上,接二連三的犯下類似的案子?!?/br> 唐嬌試圖不留痕跡的抽回自己的手…… 她現在開始覺得握住他的手,是一個非常失敗的決定,因為人害怕或者緊張的時候,面上可能看不出來,但是手心里會不由自主的開始冒汗…… 暮蟾宮立刻反握住她的手不放……唐嬌不知道他先前是偽裝虛弱,還是現在解藥開始生效,讓他身上稍微有了些力氣,總之她竟一時間沒能把手抽出來。 “唐姑娘?!彼罅四筇茓傻氖?,笑吟吟道,“你怎么出汗了?” “呵呵……”唐嬌盡量讓自己的笑容不那么扭曲,“男女授受不親嘛!” “噢……是我唐突了?!蹦后笇m松開手,一副無辜無邪,溫潤如玉的模樣,歉聲道,“剛剛我是說笑的,你別在意,繼續說?!?/br> 唐嬌完全不想再繼續說下去,可是現在拒絕,豈不是顯得她更為可疑?只好把薛婆子的故事說完。 故事說完的時候,暮蟾宮的手在床邊摸索了一下,似乎在尋找她的手。 “男女授受不親啊,公子?!碧茓蓹M了他一眼。 “咳咳咳!”誰也不知道他是真咳還是假咳,咳完之后,暮蟾宮一副剛剛什么都沒發生過的模樣,含笑道,“若不是游俠兒下手,那就是熟人復仇?這又有些奇怪了,對方有這種手段,想復仇,幾年前就已經恩仇兩清了,何必等到現在……是他謀劃數年之久,還是說這個人……根本是最近才到鎮子上來的?” 唐嬌緊緊盯著他的手,以防對方突然伸手過來。 如果對方現在抓住她的手腕,定然會發現她的脈搏快得異乎尋常。 “況且以他的手段,明明可以把事情做得更加神不知鬼不覺,為什么最后要弄得這樣人盡皆知?”暮蟾宮,“是打算兇名楊天下,還是想要把官府的目光都吸引到自己身上……以便袒護某個人,某個知情人……” “我不知道?!碧茓裳柿艘幌驴谒?,雙手交叉,握緊拳頭。 “不,你知道?!蹦后笇m溫柔道,“你認識他,對嗎?” 唐嬌等了很久,可這次對方再也沒有笑著說,他是開玩笑的。 他猜到了嗎?唐嬌內心忽然感到一陣惶恐,不,不行!她握緊雙手,仿佛要緊緊守護手心里的秘密,她對自己說,現在還不能被他看出破綻,如果她在這里出了錯,那么……那個人就危險了。她必須想辦法保護他,她必須想盡辦法……跟那個人再次相見。 所以,她必須想辦法騙過白綾帳子里的這個人。 唐嬌這樣想著,慢慢張開口,一句謊言眼看著就要脫口而出,一個平板無波的聲音卻驟然在他心頭閃過。 “真話,其實也可以是一種謊言,一種最不容易被拆穿的謊言?!?/br> 在不被拆穿的前提下,選擇說話的時機,選擇措辭的方法,選擇可以說的部分,以及應該隱瞞的部分。 電光石火間,一句話脫口而出,她說:“不,你錯了?!?/br> 皚皚白雪般的綾帳內,暮蟾宮看著她,似乎在等她說實話……又或者欺騙他。 “我不認識他?!碧茓删o緊盯著他,目光不閃不避,一字一句道,“但我想……犯人,他認識我?!?/br> ☆、第20章 君為棋手我為棋 “時間大約是一個月前吧?!碧茓烧f,“我覺得有人在跟蹤我?!?/br> 說這話的時候,唐嬌兩手抱著胳膊,看起來一副蕭索害怕的模樣。 羈候所里的錯誤她不會再犯,想要騙過一個人的時候,光靠語言是不夠的,還要配合表情和動作。 想要真正掌握這門天賦,需要時間和天賦。 唐嬌沒有足夠的時間,現在她只能希望自己有足夠的天賦。 “我不知道這個人是誰?!彼g著手,沉聲道,“但后來家里莫名其妙多了許多東西,有吃的,有用的……還有那本三更話本?!?/br> 她毫不猶豫的坦白了這件事,因為若是官府的人到她家里細心搜索,就會發現許多蛛絲馬跡,無論是碗邊沿殘留的青鹽亦或是三更話本,都不應該是她這種人能擁有的東西……既然左右瞞不住,索性直接坦白吧。 “哦?都有些什么吃的?”暮蟾宮溫聲問道,“好吃嗎?” 這句話看似尋常,其實綿里藏針。 無論唐嬌說好吃還是不好吃,都代表她吃了對方送來的東西……可來歷不明的食物,連狗都不會吃,更何況是人呢? “我爹我娘死后,常有人接濟我?!碧茓蓢@了口氣,一副吃百家飯長大的孤女模樣,“起初我沒多想,以為是隔壁鄰居,聽書的客人,亦或者是……某些人送來的東西?!?/br> 這話倒也說得過去,她雖然家境不好,但無論姿色身段都很出挑,再配上一副吹拉彈唱的本事,自然容易引來中年好色,少年慕艾,趁她不在,偷偷往她家門前窗口塞些禮物,倒不算什么稀罕事。 “原來如此?!蹦后笇m笑著問她,“那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發現不對的呢? “自然是從三更話本開始?!碧茓梢桓焙笈碌臉幼?,“我怎么也想不到,寫在書上的故事,居然會成真?!?/br> “既然覺得不對勁……”白綾帳后,暮蟾宮緊緊盯著她,“為什么還要堅持講三更話本上的故事呢?” “因為我窮??!”唐嬌尷尬一笑,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那段時間剛好跟老板鬧翻了,被他從茶樓里趕了出來,我又不想跟他低頭,只好在外頭四處混著,恰好這個話本受歡迎,所以就一直講下去咯!” 暮蟾宮也跟著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就開始咳嗽。 “公子,你沒事吧?”唐嬌看他咳的撕心裂肺,不免感到憂心忡忡,剛剛不是還好好的嗎?怎么突然又咳起來了?可是白綾帳太厚,隔絕了蘭膏的藥香?想到這,她便伸出手去,小心翼翼的扯開一點帳子…… 在那一瞬間,暮蟾宮忽然毫無征兆地抬起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唐姑娘,你真有意思……”輕柔帳幔猶如云煙,繚繞在兩人的指尖,溫柔沙啞的聲音從云煙后傳來,他說,“為了錢,你選擇成為那個人的幫兇嗎?” 唐嬌聽見了自己的心臟劇烈鼓動的聲音。 她看著對方的手,蒼白的手指有意無意的搭在她的脈門上,她想他一定也聽見了。 這個時候她該怎么做?是跪在他面前,痛哭流涕的為自己辯解,還是憤怒的拂袖而起,大聲責罵他的無端污蔑? 最后,她沒哭也沒怒,她笑了起來。 “我幫了他什么?”她反握住對方的手,沉聲道,“把他的事宣揚的人盡皆知,然后讓大伙都去抓他嗎?” “或許這就是他的目的?!蹦后笇m微笑道。 “若是為了揚名立萬,總該留下個名號吧?!碧茓尚Φ?,“可惜我每次說到他的時候,都是用張三李四,甲乙丙丁代替呢?!?/br> 暮蟾宮沉默了下來,拇指若有若無的擦過唐嬌纖細的皓腕,良久問道:“你果真不認識他?” 唐嬌低著頭,那日臨別之際,兩人間的對話又再次浮現在她心頭。 “你見過我的樣子嗎?”“沒有?!?/br> “你知道我的名字嗎?”“不知道?!?/br> “你連我姓甚名誰都不知道……所以若是有人問你認不認得我,你能說你認得我嗎?” 原來如此。 唐嬌忽然恍然大悟,她抬頭看著帳子里的那人,突然醒悟過來,跟蹤狂之所以從來不肯在她面前露面,從來不告訴她自己的名字,只怕就是為了今天,為了應付帳子里的那個人。 若是她從一開始就不知道答案,就不必害怕被對方拆穿。 “不認識?!毕肭宄@點,唐嬌也不知道自己心頭是個什么滋味,一會覺得對方是為了自己好,一會又覺得對方恐怕是在利用自己,大有圖謀,但面上還是一派自然道,“我從沒見過這個人?!?/br> “果真不認識嗎?”暮蟾宮追問道。 “真不認識?!碧茓珊鋈挥行┡d味索然,眼前這一局,跟她一點關系都沒有,對弈的棋手是暮蟾宮和跟蹤狂,而她不過是盤中一枚棋子,就是不知道自己是最關鍵的那枚棋,還是隨手可拋去的棄子。 暮蟾宮似有不甘,他開始反復提問,等唐嬌問答完了,他又會把問題或者答案拆成無數零散細節,顛倒順序,甚至修改細節,然后重新問她。 最后還是沒能得出對方的身份。 反把兩人累的夠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