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雖然隔了這么多年,但我還是記得很清楚……”薛婆子憶道,“那年大雪,一輛馬車停在我家門口,從上面下來一個女人,身上披著一件秋香色的斗篷,懷里抱著一個歲數不大的孩子……待她掀下斗篷,容貌倒不是特別標致,可那通身的氣派,我老婆子只在幾個人身上看到過……” 那幾個人是什么人?是縣令夫人,是到平安廟里上香的小姐太太,平日里覺得她們都是天上的月亮,但周明月一出現,就把她們比成了地上的螢火蟲。 “為我尋一門親事?!敝苊髟逻@般對薛婆子說道,“越快越好?!?/br> 分明是恨嫁的口吻,但從她嘴里說出來,卻如外頭的冬雪般凜冽,薛婆子一時之間居然生不出拒絕的念頭,待她走了,才心下覺得納悶惱怒,納悶的是這么一個人,怎么會跑到胭脂鎮這么個小地方來?惱怒的是對方上門求人,卻分明一副命令的口吻。 “起初,我以為她是個寡婦?!毖ζ抛诱f,“那年戰亂,有很多人從北方逃難過來,里頭有很多寡婦,都是丈夫死在前線,身邊又拖兒帶女的,實在活不下去了,所以著急找個男人嫁了,也不求什么三媒六聘,只求對方能給口飯吃,養活她們母子……可這女人完全不是這樣啊?!?/br> 周明月帶來了大筆嫁妝,五十兩銀子即便放在現在也是一筆巨款,更何況她馬車里還裝著糧票,糧票是由商家糧行發出來的,在那個時候價比黃金,基本上用錢也買不到,以此為嫁妝,她就是想嫁進縣令家里當個貴妾也不難。 “但她不肯為妾,只肯為妻?!毖ζ抛永湫Φ?,“還羅列出了整整一張紙的規矩,要夫家去守,能守著規矩的,方能娶她?!?/br> “是什么規矩?”男人忽然開口問了一句。 “太久了……記不得了?!毖ζ抛酉肓讼?,說,“就記得一條……上面寫她帶來的那些財物,除了五十兩銀子之外,其他全是前夫留給她女兒的嫁妝,誰要娶她,就要先畫押,承認這筆嫁妝只屬于她女兒,日后除非她女兒主動拿出來,否則不許擅拿擅用她女兒的東西?!?/br> “有人肯畫押?”男人又問道。 “有,怎么沒有?就算不能動其他東西,有這五十兩的嫁妝在那,也有一群人趨之若鶩?!毖ζ抛拥?,“只是肥水不流外人田,這樣一件好事,我怎能便宜別人?那可是五十兩,五十兩??!更不要說還有那一堆糧票了……” 所以薛婆子左右一算計,決定欺她人生地不熟,將她這筆財產謀奪過來。 為此,她將自己未來的女婿王富貴喊來,跟他耳提面命了一番,然后將他領到了周明月面前……這也是周明月提出來的要求,但凡想要娶她的人,她都要親眼見之,親自審之。 起初周明月對王富貴這泥腿子并不十分滿意,覺得對方除了看起來忠厚老實些,其他地方一無是處。但人與人之間最怕比較,薛婆子洞悉了她的心思,便隔三差五的領著些懶漢,破落戶,流氓上門,一來二去,胭脂鎮上的人都知道鎮子上來了個有錢寡婦,于是打秋風的來了,無賴來了,偷兒也來了,把周明月弄得焦頭爛額,最后一看,還只有這王富貴過得去,便無奈的嫁了過去。 五十兩銀子,起了新宅,置了家具,辟了田地,買了老牛,最后還雇了幾家佃戶幫忙打理農田,于是亂世之中,王富貴一躍成為衣食無憂的小地主,鎮上的人都笑他是野雞飛上了枝頭,變成了鳳凰。 他變沒變成鳳凰不知道,但周明月肯定是鳳凰落架不如雞的。 “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毖ζ抛有Φ?,“她只道白紙黑字,便能鐵證如山,卻不知道清官難斷家務事,只要她嫁進了門,那我們就有的是辦法拿捏她……那筆錢,那些糧票,那些衣服,那些首飾,終究是屬于我們的!” “原來如此?!蹦腥说瓎柕?,“你們就這么把東西都奪過去了?” “哪能那么容易啊?!被叵氘敵?,薛婆子也忍不住有些牙癢癢,道,“那女人睚眥必報的很,我家女婿不過偷拿了些首飾給我閨女,她就大發雷霆,要送我女婿見官!后來好說歹說給她安撫了下去,又提出要和離,真是鬧騰的合家都不得安寧……只是幸好,幸好老天都看不得她,讓她染了一場大病,沒幾天就去了,我這老婆子一家才算過上安穩日子?!?/br> 男人盯了她一會,然后一邊慢步朝茶桌走去,一邊漫不經心地問道:“果真是病死的?” “嘿,難不成是老婆子掐死的?”薛婆子笑道,“老婆子我也就逞逞口舌之利……殺人,我還不敢呢!” “原來如此……不錯,不錯,這是個很好的故事?!蹦腥穗S手一揚,茶水連著茶杯整個丟出去,在地上碎成一片黑黑白白,然后,他提著青花茶壺,慢慢回頭對薛婆子笑道,“原本還想再聽聽,可惜,時候到了……請喝茶吧?!?/br> 笑容僵在臉上,薛婆子看著慢慢朝她走來的男子,忍不住恐懼的大叫起來:“不!不!我還有很多故事可以說!爺您聽我說,聽我說??!” 她一邊絕望地喊著,一邊飛快站起來,想走門口逃出去,可惜跪了太久,兩腿無力,剛剛站起來就又跪了回去,于是手腳并用朝門口爬去,至于身后的女兒,還有孫女,此時此刻已經完全想不起來了,生死一線,她只想自己逃命。 “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蹦腥俗叩剿磉?,居高臨下,一笑陰森如鬼,“伶牙俐齒算盡他人,可曾算到自己有今天?” 說完,他將薛婆子從地上提起來,落了她的下巴,茶壺對著她的嘴,開始傾倒茶水,茶水匯成一條黑色涓流,涌進她的咽喉,流淌在水里的啞藥開始燒灼她那舌頭,她的聲帶,她滿腹的謊言。 最后,她再也無法說謊了。 “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泵驿侀T口,唐嬌抱著琵琶唱道,“一壺啞藥入喉,兩行老淚橫流,從此媒人行里少了一個刁婆子,世上便少了無數雙怨侶,有道是人在做,天在看,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素手扣弦,此幕終了。 “好!好!”面鋪的客人或站或坐,紛紛拍手叫好,有些手頭有余錢的,還打賞了幾枚,數量不多,聊勝于無,直到有人隨手一擲,白花花的碎銀子滾落在桌面上,猶如小小雪團。 眾人止住喝彩,停下掌聲,回頭朝那人望去。 但見一人,著一身鴉青色蜀錦袍,手里握著一柄水墨畫竹骨扇子,越過眾人,對唐嬌微微一笑,那一笑猶如春風拂面,那一立猶如閑庭落花,通體富貴氣象,周身錦繡榮華,身旁所有人,所有物,所有風景,都在他這一笑之下,退卻一步,成為了他身后的背景。 唐嬌望著他,他用扇子分開人群,走到她的面前,然后一掀袍子,在她對面坐下,手里的水墨扇子擱在桌面上,袖子底下露出一條相思結,紅繩巧手編,扣在他的手腕上。 唐嬌的目光掃過那條相思結,然后抬頭望向他。 “商老板?!彼χ鴨?,“今兒怎么有空來找我?” ☆、第11章 還君一支金步搖 商九宮笑而不語,只是叉著手看她。 等了一會,見沒什么熱鬧可看,周遭的人便各自散了,又過了一會,面送上來了,青瓷碗里盛著細長的白面條,清亮的湯面上飄著一層細碎青翠的小蔥,以及一片淡淡清香。 唐嬌把琵琶放到一旁,提起碗上架著的那雙筷子,開始低頭吸溜面條。 商九宮含笑看著她,半晌,才悠悠道:“粗食?!?/br> 唐嬌手里的筷子頓了頓,然后繼續吸溜面條。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鄙叹艑m嘆道,“你本該享用更好的東西,過更好的生活?!?/br> 唐嬌繼續吃面不止。 “日上三竿而起,用美貌侍兒為奴,一人扶你至鏡前,一人為你梳頭,一人為你描唇,一人為你試衣?!鄙叹艑m為她溫聲描繪著一副慵懶綺麗的畫卷,“頭油用的是澤蘭坊的香發木樨油,胭脂是北地快馬送來的玫瑰膏,衣服用時下最流行的青織金妝花飛魚過肩羅,由蘇州繡坊的裁縫親自上門,為你量體裁衣?!?/br> 唐嬌單眉一挑,抬頭看著他。 “非華衣不穿,非佳肴不食,非美酒不喝,非畫樓不住……”商老板笑著看她,“你本該過著這樣的生活?!?/br> “想要得到,就先付出對嗎?”唐嬌擱下筷子,定定看她,“待到那天,我雖呼奴喚婢,但本身也成了一個品級稍高的奴婢,名字叫做妾。我雖著華服,但終身不可鳳冠霞帔,我雖有佳肴美酒,但必須跪著服侍主母和嫡子,有人為我量體裁衣,但我本身與衣服有何異?都是喜歡的時候穿一穿,不喜歡的時候就拿去賣掉或送人的……” 低頭嘆了口氣,唐嬌低聲道:“我不想為了這些東西,把自己從一個人,變成一件車馬器物?!?/br> “做我的妾,好過做別人的妻。他們能給你的,我能給你,他們給不了你的,我照樣能給你?!鄙叹艑m忽然伸出手,覆在唐嬌的手背上,低沉溫柔道,“至少……他們不會像我這般寵愛你?!?/br> 愛? 唐嬌低下頭,看著他手腕上的那條相思結。 去年親自選的紅線和瓔珞,歷時三個月,編了拆,拆了編,最后終于趕在七夕前做好的相思結。她滿心忐忑的送給他,他笑著收下,然后回贈一支金步搖。 雖有千言萬語,但最后還是相視一笑。 雖沒有海誓山盟,但總以為君心似我心……現在看起來真像個笑話。 她的豆蔻年華,懵懂愛戀,在他看來是否只是一場處心積慮的交易,他是否以為她想用自己的年輕美貌,來換一場錦繡榮華。 “我要的不是這個?!碧茓沙榛厥?,眼睛有些濕潤的看著他,“我不要錢,我只想問你一件事……你是不是已經娶了妻,所以才不能娶我?” “不,我尚無妻室?!鄙叹艑m搖搖頭,對她溫柔笑道,“但這個位置,是注定要給一個門第高貴的小姐的?!?/br> 說到這里,他悄悄朝身旁的小陸拋了個眼色,小陸掃了他一眼,淡淡開口:“唐嬌,天亮了,醒醒吧。你以為就你這出身地位,能嫁進商家當正室?更何況你上面還有個行為不端的母親,商老板肯納你為妾,那是抬舉你,否則你在這鎮子里也尋不到什么好人家,販夫走卒?亦或者是殺豬的打鐵的?呵呵,你可得想清楚咯,真嫁給這種人,你就要日日柴米油鹽,再也不能素手彈琵琶?!?/br> 聽了這話,唐嬌血氣上涌,整張臉燒得通紅。 曾有的幻想和最后一絲期望,被這些話擊得粉身碎骨。 同時被擊碎的還有裹在她身上的那層蛋殼。 唐嬌從小被周明月寵愛著,之后驟生變故,很是吃了一些苦頭,但沒過多久就被送給了唐撥弦。唐撥弦雖然沉默寡言,但是對她委實不錯,故而日子雖然清苦,但卻也自在逍遙,待到他臨終之時,又想盡辦法把她托付給了商九宮,商九宮財大勢大,加上喜其嬌俏美貌,有心照拂,她自然過得更加如魚似水。 以至于身上那只與生俱來的蛋殼,一直都沒打碎。 直到今天。 周明月死了,唐撥弦死了,商九宮也不耐煩繼續等下去了,于是砰地一聲,蛋殼碎了,剝落的純白背后,露出世界真正的底色。 沒了這層蛋殼,唐嬌再看這世上的人,就覺得異常清楚。 商九宮固然是喜歡她的,但這份喜歡不會左右他的判斷。他在照拂她的同時,也將她當做一樣商品明碼標價,她的美貌價值多少,她的身段價值多少,她的出身價值多少,他甚至會將自己的感情也估好價,最后放在秤上一衡量,發現她的價值不夠,所以無論如何都不會讓她成為正妻。 至于小陸,過去她很討厭他,覺得他冰冰冷冷的,而且說話特別刺人。但現在唐嬌至于回味過來,她之所以覺得他說話帶刺,是因為他大部分時候都說真話,但除此之外,他沒有疼愛過她,但也沒有傷害過她……但這種態度才是最正常的。 在這個世上,別人對你好是件好事,但別人對你不好才是常態。 唐嬌的目光太亮了,商九宮被她看得心里有些發毛,忍不住開口道:“嬌兒,你沒事吧?” 他的聲音明明近在咫尺,卻又似來自天邊。 唐嬌看著他開開合合的嘴,那一刻,她感到有一雙手從背后伸來,按在她的肩上,然后……母親的聲音貼在她耳邊響起,依舊是那么傲然凜冽,猶如懸崖上不可攀折的凌霄花。 “你要學的第一個字,是我?!蹦莻€聲音道,“我字,從手,從戈,意為以手持戈,勇猛無畏!嬌兒,你記住,你生來就有一把兵器,但只有站著,你才能持戈,若跪下了,你就只能束手就擒,所以哪怕全世界與你為敵,你也不可屈服,哪怕全世界逼你俯首,你也不能跪下!天方地圓,制之在我!” “……唐嬌……唐嬌?”商九宮的手在她面前搖晃。 母親的話語與身影化為夢幻泡露,唐嬌回過神來,覺得自己猶如從一場千秋大夢中醒過來一樣,好半天,才對商老板笑了笑,說:“沒事?!?/br> 她在桌上留下三文面錢,然后抱著琵琶起身離開。 “唐嬌!”商九宮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唐嬌的背影頓了頓,最后折首返回,來到他的面前。 商九宮看著她,臉上漸漸浮現出勝券在握的笑容。 但唐嬌看了他半晌,卻忽然抬手,拔下發髻上的那支金步搖。 頂上那只鏤空蝴蝶在風中微微顫著,栩栩如生,遍體流光。 唐嬌把金步搖放在桌子上,然后朝商九宮推了過去。 商九宮低頭看了一眼金步搖,然后皺眉抬頭:“你這是什么意思?” “是,你說得對,我現在是配不上你?!碧茓杀Ьo懷中琵琶,定定看著他的眼,雙眼黑得有些發亮,“但我總有一天能配得上你的……只是那天,我不會再稀罕你?!?/br> 說完,她轉身離去。 只在背對他的時候,流露出一絲傷感和淚光。 但卻并不打算回頭,也不打算接受他的照拂與寵愛。 既然恃寵而驕是場笑話,那就不要再錯下去了。 把那支金步搖,以及商九宮都拋在腦后,唐嬌回到家門口,推門而入,卻意外的沒看見飯菜,愣愣的在門口立了一會,她嘆了口氣,關上房門,一個人坐在窗口垂淚,打算今天一次性把眼淚哭干,明天就再也不去想那個人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雙手從身后伸來,同時伸來的還有一條黑色綢帶,蒙在她眼上,然后在腦后束了個結。 唐嬌立刻知道是跟蹤狂回來了。 “為何哭泣?”平板無波的聲音自她身后響起,不知是不是唐嬌的錯覺,聽起來頗有些陰森。 “失戀了……初戀?!碧茓沙槌楸亲?,“我現在正在想他不好的地方……他不好,我就會覺得好過些?!?/br> 身后那人沉默片刻,開口問道:“需要我幫忙嗎?” 唐嬌:“嗯?!?/br> 跟蹤狂:“對方姓啥名誰,家住何方,會武功否?家里可養了守門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