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
趙佑婕這是不知道嗎? 因為開國那兩百年間,國家曾經持續地與遼、金、蒙古進行拉鋸戰,大家對于“華夏正統”四個字是非常有敏感性的,因此太常寺在恢復禮樂時,嚴格恪守了商周制度,一門心思給遼金兩國狠狠打臉。 那時候“則學”還未出現,儒家還在統治地位,因而孔子的“yin及于商何也”也是被國家嚴格重視的。 因為這個歷史緣故,倘若《大武》出現了商音,便是極其失禮的行為! ☆、第54章 回到兩個小時前。 袁麗羽的目光落在已經調好音的琴上,上面貼著一號的標簽牌,表示是第一個節目。 而校音手冊上,根據第一個節目,已經給出了調式:宮、變徵、徵、羽、變宮。 她只要把琴弦的雁柱統一向左平移幾公分,然后把音校準,依然按照宮、變徵、徵、羽、變宮來調好,就不會有任何問題。 趙佑婕即便開場前會習慣性地試音,也不會檢查出什么異狀,因為音是完全準確的,只是弦變緊了而已。 弦太松,滑音容易滑過頭;弦太緊,滑音就不容易滑到位。 . 滑音沒滑到位,這個是水平問題,倒還無傷大雅。 但滑到了商音,對于這首商周正制的大雅樂來說,那就是禮儀問題了。一個皇室女孩啊,在如此盛大的儀式上鬧出了這樣的笑話,將是一生的污點! 而她和趙佑媛的矛盾,必然會因此而升級,查不到調琴的人,她只會對趙佑媛的懷疑和罅隙更深。 何有霖把她安排進這樣的朝貢藝術交流盛會,她為此保證不會再給媛宗姬添堵。但是,她可以讓比自己更有能耐的人出手啊——比如趙佑婕。 再次確認更衣室不會放置監控之后,她用衣袖隔著手,捏住了琴碼。 這里起碼擺了上百臺樂器,而不同樂器的調音師們隨時有可能進出,一會兒還會有工作人員進來搬運調好的琴,她必須要動作快。 ===== 一首《周禮·大司樂·大武》,按商周舊制,共有四個篇章,加起來足有半個多小時。 這半個小時,對趙佑婕來說,是一種深刻的煎熬。因為到現在,才過去不到三分鐘,而她已經快要撐不住了。 她的左手手指磨破了一層皮,嬌嫩的皮膚上傳來火辣辣的痛感。低音區的滑音尤其多,而那里的弦又粗又硬,她把胳膊按酸都按不下去。 她的心理素質還算好,要是換了別的人,發現這樣的問題,大概已經慌亂得錯誤百出了。 在又一次嘗試滑音失敗后,趙佑婕的心中無比地懊悔——要是沒有來演出就好了,要是不登臺就好了!至少她現在可以在臺下心平氣和,而不是在臺上生不如死。 . 趙佑媛最初倒是并未察覺到有什么不對,因為她對于這個世界雖然已經了解加深,但很多典故,比如商周之禮華夏正音等等,并不非常透徹。歸根結底,她從小生長的環境,讓她對于“禮樂”“傳統”比較漠視,根本無法意識到其在這個世界的華夏文明中的重要性。 她只是在觀賞中聽出趙佑婕似乎有些音無法演繹到位,并且臉色越來越凝重,而公主等人的神情,也是千奇百怪。 再回頭看一下各朝貢國交流團,他們至少還相對平靜一些?!洞笏緲贰ご笪洹樊吘故钦y雅樂,而熟稔其中典故的外國人很少。在外國,貴族競相以熟知中華各種典故為榮耀,可交流團的藝人這種身份就免了。 但至少還是會有人察覺到音不對的問題,流露出疑惑的表情。 趙佑媛悄悄問身邊另一位宗姬:“婕宗姬怎么了?” 身邊的女孩正是在西沙時獲救的,對趙佑媛印象很好,于是不介意在這種場合竊竊私語:“婕宗姬失禮了,她把《大武》奏出了商音,而這首大曲是不允許出現商音的。此乃禮法?!?/br> 趙佑媛仔細觀察臺上,這下終于看明白了——怪道先前覺得趙佑婕有些音無法演繹到位,原來是滑音出現了問題,過于緊繃的琴弦,讓她無法順利表達。低音區琴弦粗按不動,高音區琴弦過細容易斷……她陷入了極端的困境中。 現在才剛開始,她能這樣堅持半個多小時嗎? . 盡管被趙佑婕曾經弄得很不愉快,但這種場合,涉及到國家尊嚴,哪怕雙方老死不相往來,這時顯然也是必須要摒棄私人恩怨的。 趙佑媛有些擔心地看著臺上。 臺上人先前的優雅、驕傲已經全然不見,她陷入了和自己面前的琴的搏斗中。 也就是那電光火石間,趙佑媛忽然想到了一個辦法—— 可以彌補!至少,不會出現禮法上的失誤! 坐席是按照在宗室的地位來排列的,景行大長公主坐在中間,和靖長公主坐在她左側,長柔公主坐在她右側。而趙佑媛因為在宗室里比較邊緣,地位較低,所以沒有坐在長柔公主身邊,而是在她的后排。 還好兩人前后位置隔得不算遠,趙佑媛悄悄戳了戳她,長柔公主在這樣的場合被人一戳,心中也是一愣,卻又不好回頭,不動聲色地把身子往后傾一下,只聽一個聲音急切道:“公主,我可以上去幫忙。請允許我暫時離席?!?/br> 這樣的場合不方便長篇大論,公主不好回頭跟她討論什么辦法,只是聽她口氣堅定,壓低聲音問了一句:“你要上臺么?” 趙佑媛知道她顧慮什么:“我盡量不被人發現?!?/br> 長柔公主停頓了一下,快速地思考。罷,放著趙佑婕在臺上,繼續下去,必然要出問題,弄不好這場表演結束后,她就會被彈劾。如今趙佑媛說有辦法幫她,也只能死馬當活馬醫地讓她試試。 這層大局考慮之下,心中也未必沒有存了旁心——作為帝王之女,脾氣總是有的,被慧親王硬壓了下去,能爽才怪。倘若趙佑媛真的能幫婕堂妹把這件事情圓過去,至少長柔公主心里也能好受一些。 得到了她的點頭同意,趙佑媛起身往過道走去。 . 來到后臺,她急忙催促道:“快,有沒有秦箏,幫我調到和婕宗姬一樣的音準!編導呢,麻煩把音響師叫來!” 還好這是在梨園歌舞劇院,演奏廳琴房里各種樂器一片片的。這個世界的秦箏和前世的差異并不算很大,有過基礎就很容易上手。兩個調音師把一架秦箏調好,趙佑媛試了試音,又拿到了樂譜。 不得不感謝國子監的音樂鑒賞課,讓她能夠在沒有五線譜和簡譜的情況下,看懂工尺譜。 因為唐代流傳下來的大曲形式比較宏大,因此一場協奏的樂團足有百多人,在舞臺上鋪成了一片。而《大武》開場序曲后,八佾舞大團就要上場了。 另外一個世界的韓國,近代野心勃勃地使用八佾舞制式,并恬不知恥地把它申了遺。但在這個世界上,人們想要觀瞻八佾舞,就只能在中華大地上,要是其他國家敢跳八佾舞……那就等著宗主國把它扒皮吧。 所以八佾舞大團登場,就是意味著《大武》的演繹進入了正章! 舞團的六十四個人穿著正制禮服,從兩側耳臺上場,趁著這個機會,趙佑媛也跟著悄無聲息地上臺,混入了協奏團的人中。 舞臺上的事情瞬息萬變,協奏團的人也是知道婕宗姬那里出了問題,但他們不同聲部一來用的是分譜,二來一時想不到更好的辦法配合她,現在上來了人,他們大概都猜到這位是救場的。 趙佑媛坐在彈撥聲部當中,她看準譜子,在趙佑婕的旋律進行到下一個滑音的時候,跟著按了下去。先時上臺前,后臺編導已經和音響師打好了招呼,因此,這個滑音無比清晰地響了起來。 標準的角音。 趙佑婕心中已經陷入了極度的焦慮中,然而這一聲續接在她之后的角音,卻瞬間宛如天籟,讓她整個人的心都為之一提! 難以置信的,她幾乎以為是自己壓力太大產生了錯覺。 不過這一小節的滑音極其多,很快地,當她的左手按下去時——那個角音又出現了! 這一刻,趙佑婕幾乎是欣喜的,可以確定,協奏樂團里是有人發現了她的不對,因此正在幫她彈滑音。 她的心為之一輕,那口提在心間的氣,終于可以稍稍松了一下。 至于協奏團里為什么還會有人彈箏,又為何會以領奏(這次彈撥聲部的領奏是琵琶)的形式幫她把滑音演繹出來,她卻無暇分心去想了。 她現在只想心無旁騖把這首曲子演繹好,因為這關乎的不是她一個人的榮譽,不容許有任何失誤! 也許是那標準的角音安撫了她焦慮的內心,她漸漸平靜下來,和那個幫她的人找到了節拍上的契合。 彈到滑音時,她只會將左手放在琴弦上,卻不按壓,等待那人很有默契地按到角音,她再繼續往下彈。 . 景行大長公主也發現了趙佑婕的不對,不過臺上卻很快被糾正了過來,之后的琴音都很標準,于是她的眉頭也舒展了開來。 這個極度危險的插曲終于算是被臨時地掩蓋住,因為應對的相對及時,好懸沒有出現大的紕漏。 度過了極度困窘的開場五分鐘,趙佑婕總算找回了自己的步調,繼續演奏下去。 慶幸的是電視直播在開場時發現不對勁,就及時把鏡頭切換到了觀眾臉上,然后切回演播室的主持人點評,繼而又插播廣告,直到現場導演在耳機里松了口氣,示意導播可以切舞臺了,這才重新切回現場,面向全球直播。 . 一曲《周禮·大司樂·大武》,在大型協奏和八佾舞中有驚無險地演出結束,現場掌聲轟動如雷。 趙佑婕如釋重負地站起身,只有她和在場的部分人才知道,方才她的演出是多么的驚險。如果沒有那個幫忙的人……帝室部的彈劾都是輕的,她留在《朝貢錄》上的,將會是笑名。而她的一生,都無法洗脫這樣的恥辱。 想到這險象環生的演出,她幾乎有一點虛軟。但是顧不得這些,她迫不及待往身后看去,想要看看剛才幫她的是哪個領奏,她一定要好好褒獎此人。 可是視線掃過協奏團,卻驀然看到趙佑媛,以及她身前的秦箏時,她的瞳孔猛地一縮。 是她? 怎么可能呢! 她們因為這個名額,發生了不愉快,而當自己在臺上發現琴弦過度緊繃后,第一個懷疑的,就是趙佑媛是否懷恨在心做了手腳。 然而,看這個場景,會是她嗎? 趙佑婕很難相信她會心甘情愿來幫自己的忙,會不會是她故意指使人給她調弦調緊,然后讓她出丑,自己又上來救場,以彰顯自己的存在? 這些紛紛雜雜的念頭,趙佑婕一時也無法理清。她倒不是忘恩負義,而是傾軋的事情看得多,自然不會輕易就相信了別人。 于是當下心里既有懷疑,又是感激,十分的五味雜陳。 ===== 趙佑媛也松了一口氣,去上臺幫趙佑婕彈奏滑音部分,她的壓力也是很大的。萬一節拍沒跟好,哪怕是一點點的偏差,都會把人們的注意力吸引到這上面。 可是她畢竟不能眼睜睜看著對方,在面向全球直播的盛大開幕式上,出現這樣的失誤啊。 演奏結束后,她放下手,和眾人一起站起來,這才感到身上出了虛汗。 回到后臺的更衣室換下協奏團服,她拿起自己的禮服,正要穿上,卻見趙佑婕推開了門。 對方身上還穿著演出禮服,看來經過這場驚心動魄的洗禮,都沒有心思換衣服。她看著趙佑媛,行了一個大禮:“媛宗姬,今天的事情,我必須要鄭重地感謝你。謝謝你,我也為之前的事情抱歉?!?/br> 趙佑媛虛汗了一把,擺手道:“沒什么,我也不僅僅是在幫你啊,這是實話?!?/br> 趙佑婕搖了搖頭:“不論你目的為何,至少讓我免于在全世界人面前出現這種重大失誤,對此,我是非常感激的。但是——” 她抬起頭,目光盯進趙佑媛:“我的琴,被人用很高明的手法調了音,雖然音準未變,但琴弦過緊。我希望你能說實話——你,和這件事,有關系嗎?” . 趙佑婕在反復地猜測這件事情,從頭到尾,趙佑媛反應得也太快了一些,要不就是她真的反應夠快,要么就是她事先知情,早早地有了準備。不然,怎么能就在幾分鐘內準備好相同調式的琴,又借著八佾舞大團上臺時,混進協奏團里呢? 也許是她對未能上臺演出而不甘心,于是便用了這個高明的手法,讓自己在出丑的同時,她又可以收獲名利。 趙佑媛被她的猜疑激怒了,她頭一次冷冷道:“你的懷疑,本身就是對我人格的侮辱。你的感謝我消受不起,我做這一切也不是為了你個人的面子,在國家大局面前,我不是不知輕重的人,也請你收起你的猜測?!?/br> 趙佑婕聽了意料之中的否定,可是今天發生的事情,會有這個動機的人,只可能是趙佑媛了。她聞言點頭,歉然道:“這件事我會上報宗室,請他們嚴查。如果確實是誤會,我一定會來向你負荊請罪。我也希望是誤會?!?/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