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胡淑妃果然像她說的那樣,開始將孟七七帶在身邊。起居坐臥,人事往來,甚至連毓肅帝劃進她權利范圍內的朝政,胡淑妃處理起來竟是全然不避著孟七七。她也沒有特意跟孟七七做什么溫情脈脈的樣子,一切如常行事,甚至有時候孟七七跟在她身邊一整天,卻連一句話都沒說上。 但是這每日點滴相處,帶給孟七七的震撼卻是巨大的。她前世的生活本就安逸,活到十七歲,說到底還是未成年,沒經過社會上的事情。這一世,她爹蠢萌,她娘倒是嚴格,看起來挺厲害,實際上心也善?,F在孟七七跟在胡淑妃身邊,有種打開了新世界大門的感覺。 胡淑妃身后有三大財閥支撐,手上在京都有玉如軍,在西北有高將軍,所以她的手腕夠硬,同時手段也夠狠。 孟七七對這些都做好了心理建設,只是她沒有想到胡淑妃能做到如斯程度。 最令她震驚的事情發生在三個月后。 這三個月來,十九公主眼見是越發歡喜起來,每日來怡華殿給胡淑妃問安時,臉上的笑容掩都掩不住。 偶爾胡淑妃會向女兒問起上官千殺。真正有作戰能力的軍事力量中,只有這支上官軍還不在胡淑妃掌握之中。各州駐兵當然是歸毓肅帝管理,算起來也二十幾萬,但這些駐兵多半沒有上陣殺過人,用來嚇唬嚇唬老百姓可以,真刀真槍拼起來就難說了。 十九公主如今年方十五,每逢胡淑妃問起,她便笑道:“女兒還小呢?!?/br> 胡淑妃也不催促,只在她要走的時候,又問,“今日又要出宮?” 十九公主便點頭乖巧道:“湛北路的天橋上有個說書人,講的故事可好聽,今日又要接著講呢?!?/br> 胡淑妃通常是溫和一笑,不再多話。 七月十八日這天,與過去的每一天沒有什么差別。天氣當然是一日熱似一日了,怡華殿的四角都放置了冰盆,正中央擺了一張案幾,上面又堆了三盆冰。 胡淑妃才見了武器庫的人,因為吐蕃又來犯南朝邊境,要準備著兵器備戰了。孟七七就坐在一邊仔細聽著。 武器庫的人剛走,十九公主就快步走進來,她今天穿了一襲百花穿蝶的鵝黃色長裙,襯得整個人青春明媚。她從外面走進來,身上仿佛還帶著初夏的日光,整個人都很亮。她搖著一柄繡了紅薔薇的團扇,笑道:“還沒到晌午呢,就這樣熱了,還是母妃殿里涼快?!?/br> 胡淑妃笑望著她走進來,指了身邊的位子要她坐下,母女二人說了幾句閑話。 “您還把這小丫頭捆在這呢?”十九公主咯咯笑,“要我說,您也別為難我這小侄女了。她這么大點個小孩,正是愛玩愛鬧的時候,您看馬家的表弟表妹,哪里坐的住呀?!彼弥鴪F扇,隔空點了點孟七七,“你說是不是?” 孟七七笑瞇瞇道:“多謝十九姑姑替我說話。不過我比較懶,不愛動,還能坐得住?!?/br> 十九公主斜她一眼,嗤笑道:“小滑頭?!彼峙c胡淑妃說了幾句,便起身要走。 胡淑妃握著毛筆,蘸飽了藍墨,伏案在武器庫的提議書上批示。這就是孟七七當初家宴上聽不懂的“紅封藍封”中的藍封了。由毓肅帝下達的旨意,稱為紅封;而由胡淑妃下達的旨意,稱為藍封。 見十九公主往殿外走去,胡淑妃手上不停,細細寫著,口中淡淡問道:“又去湛北路的天橋聽說書的?” “是呀,那說書人又有了新故事呢?!笔殴髂_下一頓,旋即轉過身來,她盯著胡淑妃,聲音很歡快。 胡淑妃并沒有抬眼看她,而是繼續用藍色的墨寫著批示,她的聲音很平靜,“天氣熱,戴上帷帽遮遮太陽也是好的?!?/br> 十九公主愣了愣,忙應道:“是,多謝母妃掛心?!彼⒅珏?,見她不再說話,松了口氣轉身向外走。她一腳才踏出殿門,就聽見母妃的聲音從身后遠遠傳來,明明是酷夏,卻仿佛沁著透心徹骨的寒意。 “那個說書人,可是姓馬?” ☆、第28章 戰神你在笑我在鬧你 十九公主猛地回身。她的動作如此之急,以至于發間步搖垂墜下的珠串被甩起來打在臉上,又冰又痛。然而十九公主顧不上這些,她半身立在陰涼的殿內,另半身卻曝曬在初陽下,半冷半熱間,她望向殿上的胡淑妃——她的母妃伏案疾書,梳著高聳的入云髻,那么華貴,像什么呢?像一頭雌虎。 吃人的老虎。 “什么姓馬的說書人?”十九公主極力穩住自己的聲線,她想讓自己發出那種常有的歡快笑聲,然而巨大的恐懼令她胸腹之間忽然變成了一片虛空,她竟笑不出來。 胡淑妃終于推開了案上的文書,她動作舒緩得把方才用的墨筆滌蕩干凈,懸掛在山字型的筆架上。她抬起頭,隔著長長的怡華殿,平和得望著十九公主,“那位說書人,姓馬,名慶攀。他這故事說了三個月,也該結束了?!?/br> 十九公主沖上殿來,與胡淑妃隔了一張不算寬的案幾對視著,“你對他做了什么?”她太了解胡淑妃,這句問話中她連憤怒的情緒都沒有,只有恐懼。 胡淑妃沉默的看著她。 十九公主盯著她的母妃,手中的團扇落在地上,發出輕微的一聲響,她木呆呆的循聲望去,只見團扇上繡著的紅色薔薇,都好似泛著微微的腥氣。她在那股臆想中的腥氣中又望回胡淑妃臉上,她忽然跌跌撞撞退了兩步,“你……你殺了他?” 胡淑妃沒有說話,只是用一種無法用言語形容的復雜目光望著她。 如果讓孟七七來形容這種目光,那就是“媽蛋,你是向天借膽了吧,跟這么跟老娘說話!但是本宮還真是她娘,腫么破”。 十九公主不需要胡淑妃說話,她已經從胡淑妃的臉上讀出了這個問題的答案。她不敢置信得搖著頭,盯著胡淑妃向后倒退著。美麗的鵝黃色的裙裾被她踩在腳下,她終于萎頓在地。 胡淑妃淡淡道:“你是一國公主,為了一個男人做出這幅樣子未免太令我失望。從今往后,世上再無馬慶攀這人。既然如此,你還是打起精神,認真做事為好?!?/br> 十九公主跪坐在地上,雙手捂臉,聽了胡淑妃這話,她似哭似笑,“認真做事?母妃要我做什么事?把自己像個廉價的妓·女一樣送到那個什么上官千殺跟前去?為了什么?就為了是母妃需要的?那我呢?” 胡淑妃聽到十九公主把自己說成“妓·女”,柳眉微立,她壓著火氣低聲道:“這人你若實在不喜歡,本宮也不會強逼你去。旁的侯爵朝臣之家的子孫,你若有中意的,只要身份匹配,本宮也未必不會玉成。只是卻唯獨這馬家不成。這一點,本宮告訴過你多次了?!?/br> 孟七七很想舉手問為什么馬家不成,但她決定目前還是先閉嘴為妙。 “旁的侯爵朝臣之家的子孫?”十九公主大笑起來,她從地上爬起來,狀若瘋癲。 胡淑妃與十九公主爭執之初,殿內伺候的人便都知機退下了。孟七七卻是就在胡淑妃眼皮子底下,錯過了一開始的最佳撤離時機,此刻只好屏息凝氣、力求降低存在感。 “你知不知道我早已不是處子之身!”十九公主吼了出來,她終于沖著胡淑妃吼出了這句話,這句壓在心底足足兩年的話。她帶著報復的惡意,想要在胡淑妃臉上尋找到一點痛苦的痕跡,她控制不住自己,一徑吼下去,“兩年前,就在覺悟寺外,二圣之亂的余黨jian污了我——你的女兒。如今你卻殺了那個當初救我的人!”她慟哭出聲,“一國公主又怎樣?一國公主不敢活下去的時候,也只有一個馬慶攀來救她。你卻殺了他!還說什么侯爵朝臣之家的子孫?哪個貴胄子弟甘愿要一個殘花敗柳?” 胡淑妃迎上十九公主近乎瘋狂的目光,表情沒有絲毫改變,她緩緩道:“只要你不看輕自己,那就誰都無法看輕你?!?/br> “什么?”十九公主愕然得望著平靜的胡淑妃,不敢相信這就是她母妃給出的反應,“我告訴你自己被人jian·污過,你就是這樣子反應?是我啊,你的女兒!”她盯著胡淑妃,慢慢的,十九公主的面色白了一層,“你知道?!?/br> 不是疑問,是肯定。 “你早就知道!”十九公主捂住自己顫抖的嘴唇,她喃喃道:“你早就知道!你竟然早就知道?!毖壑械臏I模糊了她的視線,她輕輕問,“你到底是不是我的母妃?我們究竟是不是母女?”天底下哪一個母親,會這樣對自己的孩子。 胡淑妃垂下眼皮,掩住了自己的情緒,她淡淡道:“本宮給過你三個月?!毖韵轮?,便是正因為是母女,才給了她這三個月的短暫歡愉。 癲狂的笑和洶涌的淚都消失了,十九公主的臉上是一種空茫的神色,她歪頭瞅著胡淑妃,像是第一次見到這個高高在上的女人。她沒有在說話,轉身走出了怡華殿。她走得很慢很慢,每邁出一步都仿佛要消耗巨大的體力,又好像下一步就要滑坐到地上去。但她終歸是走出了怡華殿,走出了怡華宮…… 已經望不見十九公主的身影了。 胡淑妃撐著案幾,緩緩坐了下來,她木然地翻開左手側的議書,一點一點看下去。 孟七七小心翼翼看過去,只望見她側臉上的一片冷漠。 怡華殿四角冰盆里散出的寒氣,絲絲縷縷匯了過來。 十九公主自此搬出了禁宮,移居到了覺悟寺。那里有她最不堪的回憶,卻也是美夢開始的地方。 孟七七被胡淑妃與十九公主這場母女交鋒震得七葷八素,三觀都被重塑了。 最重要的一點,卻是孟七七被十九公主兩年前的遭遇引發的深思。十九公主說jian污了她的人乃是二圣余黨。這就整個顛覆了孟七七此前對二圣起兵事件的看法。之前她覺得二圣帶著一眾菜刀流民雖然失敗了,但出發點應該是好的,要解決掉綁架了國家機器的胡馬南宮三姓嘛;而且這種斗爭好像對權力中心之外的個體應該沒什么影響。她后來特意尋了本朝史書記載來看,才知道二圣起兵的時期,沿途這樣的jian·□□女之事屢見不鮮。想起十九公主掩面而泣的樣子,孟七七不得不承認自己之前的淺薄。 再者,拋開胡淑妃作為一個母親反應太淡漠了這點不談,她那句“只要你不看輕自己,就沒有人能看輕你”還是很有道理的。只是十九公主如今未必能聽進去罷了。 當然了,胡淑妃的手段是太兇殘了一點。孟七七半夜咬著被角,回想起來還覺得不寒而栗。在大兔朝,小姑涼瞞著麻麻談談戀愛,被發現了頂多被說一頓,以后禁止晚上外出;到了南朝,艾瑪,直接弄死女兒的情郎??!她還有一點特別服氣胡淑妃的。這三個月來她跟胡淑妃差不多是形影不離,那馬慶攀這事兒胡淑妃是什么時候安排下去的?要么就是在她初一十五出宮的時候胡淑妃安排了人,要么……就是胡淑妃早在三個月前就計劃好了。 這件事孟七七翻來覆去琢磨了小半個月。 重塑三觀是件大事,孟七七決定還是慢慢來,明天初一,還是先出宮去堵戰神大人吧! 次日,孟七七又開始她帶上酒rou堵戰神的愉快生活!每月兩次,一次可保十五天神清氣爽! 到了芙蓉路的大校場,孟七七熟門熟路爬上將臺去,戰神大人卻第一次沒在將臺上。 孟七七往下一望,烏壓壓的上官軍隊列最前方,留出的一小塊空地上,那金甲少年是如此搶眼。 哇!戰神大人竟然在練兵器?。?! 這還是孟七七第一次看到戰神大人亮出兵器。他掌中握的是一柄長桿刀。孟七七站在將臺上,離他有點遠,看不仔細,只見他人快、刀更快,亮銀色的刀光與他鎧甲燦然的金色糅合在一處,幾乎分不出哪里是人,哪里是刀。 好厲害?。?! 孟七七好生羨慕。她雖然捕獲了一只疑似高手的啞公。但是啞公干一行愛一行,在凈庭就把夜香壺倒得干干凈凈,在怡華宮花園就把花木侍弄得生機勃勃。別的,卻是一點兒也不多做了。孟七七纏了啞公好幾天,也沒能磨得他點頭教她武功??偛荒軓姳迫思医趟??萬一啞公一生氣,教她個顛三倒四的心法,讓她走火入魔了怎么辦(2333,想太多系列)?不過啞公不能說話,孟七七倒是多了一個能傾訴的人。怡華宮里真正能親近的人一個人都沒有,孟七七日常有點什么雞毛蒜皮的小事兒,也只好找啞公嘮叨嘮叨。 此刻見戰神英姿勃發的模樣,孟七七不禁眼冒桃心,她迅速跑下將臺,可還沒等跑到戰神大人跟前,就見他已經收勢停了下來。 誒,就這樣結束了嗎?孟七七好遺憾!早知道今天應該威脅禁宮守衛提前半個時辰開門的。 “戰神大人,我又來啦!”孟七七舉高雙手,一陣亂揮,熱情洋溢地打招呼。 上官千殺接過高志遠遞來的潔白棉帕,抹了一把額上沁出的汗珠。他手上用力,把長桿刀托起,橫著架在自己肩上,低頭看著孟七七,無意識地挑了挑眉。 臥槽! 孟七七眼前一陣桃心亂冒!挑眉犯規?。?!拿兵器的動作如此酷炫也犯規?。?!戰神大人繼續這樣,她就不能好了! 上官千殺邁開長腿,往校場出口走去,孟七七趕緊跟上,“第一次見你練兵器誒!這個叫什么?” “掩月刀?!鄙瞎偾⒂盟欠N透著金石之聲的嗓音,慢而簡潔得回答著孟七七。 “偃月刀?青龍偃月刀?傳說中的神器?”孟七七肅然起敬,好奇得打量著他肩上扛著的刀,只見刀頭闊長,形似半弦月,背有歧刃,刀身還穿孔了,綴著垂旄。刀頭與柄連接處有龍形吐口,長桿末有個圓錐形的金屬套。 其實上官千殺所使的這柄刀,乃是《武經總要》里面有記載的掩月刀?!段浣浛傄分杏涊d了短柄刀即手刀,七種長桿刀,并稱為“刀八色”。而掩月刀為刀八色之首。至于后世傳說,將掩月刀漸漸講做掩月刀,又經小說傳奇演繹,最終到了大兔朝,就成了青龍偃月刀。 是以孟七七會認為戰神大人所用的就是神器青龍偃月刀了! “這刀這么大……會不會很重?肯定很重的吧?” “嗯,掩月刀是重型兵器?!?/br> “那你這樣扛著沉不沉,扛久了豈不是會很累?兵器已經這么重了,還要揮動著打人豈不是要用更大的力氣?白天扛刀,晚上會不會落枕?” “還好?!薄傲晳T了?!薄啊粫??!?·=||| 果然戰神大人身體素質棒棒噠!孟七七蹦蹦跳跳地跟著上官千殺,眼睛一眨,就有許多新問題冒出來。 “你們是不是又要去打仗了呀?我看著淑妃娘娘最近都在跟武器庫的人商討呢!吐蕃國的人又來打我們了嗎?” “嗯?!?/br> “什么時候走呀?” “十日后?!?/br> “唔……這么快呀,那豈不是很久都不能來找你玩了?會去很久嗎?表哥說,從京都到吐蕃邊界,快馬來回都要兩個月呢。哼,說不定是他的‘快馬’只能算‘慢馬’。你們還要打仗,肯定要更久……一年能回來嗎?”孟七七有點郁悶地踢著地上的沙石,南朝就是這點不好,交通太不發達。 “短則半年,長則數年?!?/br> “我小表姐說……”孟七七歪著腦袋,靈活的眼珠轉來轉去,“吐蕃國的女人很漂亮呢,戰神大人見過沒有?” “還好?!?/br> ……還好是什么鬼? “沒有想要搶回來做壓寨夫人的嗎?”孟七七蹦跶了兩下,仰臉瞅著上官千殺倒退著走。 上官千殺嘴角一抽。 孟七七猜想他可能在腹誹壓寨夫人是什么鬼,正要解釋,就聽戰神大人慢慢吐出倆字,“沒有?!?/br> 孟七七發誓,自從倉頡造字以來,這絕對是“沒有”這兩個字被說得最好聽的一次!最起碼她聽到時,瞬間心花怒放! 高大的少年扛著銀色的掩月刀大步走著,嬌俏的小女孩跟在他身邊蹦蹦跳跳的,問著稀奇古怪的問題。 “你這青龍偃月刀用起來有什么怪癖嗎?習武之人,比較厲害的那種,用兵器都有怪癖誒!我知道有個用劍很厲害的人,給自己的劍起了名字叫寶貝,每次殺人之前都要先跟劍一句‘寶貝,靠你了’;還有個使刀很厲害的人,跟一般人打的時候刀都不出鞘的,因為他覺得自己的刀特別矜貴,出鞘必須見血才成?!泵掀咂弑淮笸贸奈鋫b小說洗腦很成功,“戰神大人,你給你的偃月刀起名字了嗎?你也有亮了兵器就要見血的規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