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節
在廚房角落里找到個瘸腿的凳子,隨便擦擦,便坐在其上,一邊看著鍋,一邊打量著廚房。從進入這院子時候,蘇漣漪便有一種似曾相識之感,就好像心底深藏的某段記憶被不小心激活一般。 這院子、這廚房、這空空如也的糧袋,這巧婦苦惱無米之炊,好像從前發生的一切,重新來過一次一般。 漣漪突然輕笑出聲,是啊,這樣的日子她經歷過。就在她剛剛穿越到這時空時的蘇家村,那里也有個骯臟的院子,空空的廚房和一個……面貌丑陋的夫君。 沒想到,時間飛逝,那樣貧苦的日子竟不知不覺已遠去,如今丑陋的夫君成了武將,而她一個現代醫生竟成了以商起家的文官,命運真是個奇異的東西。 就是不知……云飛峋他為何到現在還沒有音訊。 突然一個靈感響入腦?!獙Π?,她人已不在京城了,就算飛峋有了音信,她也無法知曉,那信更是不能轉到這遙遠邊境的東鄔城啊。 越想越覺得有道理,飛峋一定是寫信了,搞不好人已經回了京城,可惜,她不在京城罷了。如此想,蘇漣漪的心情好了許多,臉上也有了笑容。 “那個……小……小姐,菩薩小姐?!崩顒僭陂T邊站著,用一種十分復雜的表情看著蘇漣漪,有感激,也有疑問。 蘇漣漪“恩”了一聲,站起身來?!皝磉@里坐吧?!币恢竸倓傋约鹤鲞^的凳子,她自己則是蹲在了爐灶旁邊,添了些碎柴,讓火更旺一些。 “不……不用?!崩顒倜Φ?。 “讓你坐就坐下,你已是嚴重營養不良,在補充能量前,你每一次暈倒都有生命危險,難道你想看你娘白發人送黑發人?”漣漪道。 “哦……恩,知道了,謝謝菩薩小姐?!崩顒俦惶K漣漪嚇住了,趕忙蹣跚地跑到屋內,坐在凳子上,心中忍不住納悶。這小姐到底是什么身份?看其氣質,就是城內的官家小姐氣質都不如其高貴;但見她用這種平常人家的大鍋卻十分熟練,好像經常干這些活一般。 難道是大夫?聽這小姐說他身體狀況時的口吻冷厲,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但她周身散發出的高貴之氣,又不像是大夫這么簡單。這位菩薩小姐到底是做什么的? “東鄔城內有多少教派?”漣漪問。 李勝趕忙嚴正以待地回答,“有……可能是有十幾個,也可能有二十幾個,每天都有教派解散,每天都有新教派成立,我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個?!?/br> “固定下來的,有多少?”漣漪又問。 李勝想了一下,“最大的便是奉一教一個,他們很有勢力,整個城大半人都在那奉一教中。只要加入了奉一教,每天都能發一個饅頭,如果是年輕男子服役,還有銀兩可拿?!?/br> 漣漪打開了鍋蓋,一股nongnong的米香,“既然有銀兩可拿,那你為何不加入奉一教?!?/br> 李勝聞到這久違了的米香,狠狠咽了口水,肚子更是咕嚕咕嚕響?!拔摇驗槲夷镞€在,我放不下我娘?!?/br> 漣漪見米已熟,但想到老嫗與李勝都是營養不良之人,尤其是李勝身子孱弱,若是米粒太硬,其非但無法充分攝取到影響,相反會造成腸胃的負擔,便又蓋了蓋子,將爐灶里的火熄了一些。 李勝長嘆了口氣,“我是獨子,我娘也早早守寡,城內更沒半個親戚。加上我娘眼瞎,當初很多人都跑出去逃荒,但我娘這情況卻禁不起折騰,我便也留在了城內。至于奉一教……”說著,李勝眼中閃過了一絲恐懼。 蘇漣漪將李勝神態的變化捕捉入眼,有了深思,“奉一教怎么?” 李勝欲言又止,但看到那沸騰的鍋,便決定繼續說下去,說出心中的秘密。他并非是為了這口粥而冒險,實在是……對這不知名女子的幫助,很是感激。 “菩薩小姐,我說了……您可別害怕?!崩顒俦揪拖烖S的臉,又蒼白了一些。 漣漪點了點頭,“說吧?!?/br> 李勝長長嘆了口氣,“這事情還要從三個月前說起,我有一個從小玩到大的兄弟叫大力,他家,”又嘆了口氣,“就在我家隔壁?!?/br> 漣漪皺眉,如果她沒記錯,李勝家隔壁院門緊鎖,她以為那一家人已逃荒去了?!八麄內四??” 李勝緩緩抬起頭,那眼神很是奇怪,是一種憎恨、是一種恐懼,“被……滅門了?!甭曇魤旱煤艿?,兩人距離不遠,但蘇漣漪也險些聽不清楚。 漣漪眉頭動了下,垂了下眼,聲音更為冷靜?!斑@滅門,與奉一教有關?” 李勝驚訝,一般女子聽見什么兇殺案或其他,不是應該大驚失色嗎?即便是再見多識廣的女子,畢竟也是后院的女子,她怎么就?“恩,是被奉一教滅門?!倍舐v了起來,“我李勝雖然沒讀過多少書,但從小便在各種鋪子里當學徒、當伙計,自然也聽了不少往來旅客或大俠們的談話內容,更別說從前在茶樓里當伙計時,天天都能聽說書先生說天下奇事。我除了大力便沒什么朋友,白日里聽了故事,晚上無聊就將那些故事反復回憶,思考?!?/br> 漣漪知道李勝說這些話想表達的是,他有辨別是非的能力。未說話,繼續聽他說。 李勝繼續道,“最開始,奉一教到處傳教拉教徒時,大力就去了。自從大力入了奉一教,就總神秘兮兮的,我問他原因,他也不說,卻總是神情恍惚。當時東鄔城戰事剛剛平定,所有人都以為好日子要來了,而店里的貨物也沒像現在這么貴,我還是繼續當伙計,便沒太關注大力,只是偶爾晚上回家后趙大力倆聊天,喝喝酒,直到有一天……” 蘇漣漪看著李勝越來越僵硬的表情,心中猜想,難道這奉一教還會催眠?這樣的邪教在現代也是數不勝數,用一種集體心理暗示,將教徒催眠得走火入魔,之后干一些離譜之事。 “那一天,店里正好點貨,我忙到很晚才回家,已經筋疲力盡。大力來我家了,說要找我聊聊,我說今日太累,想改日再說,但他卻死活不肯。沒辦法,我們便到了一旁的樹林里說,他說……他……不想在奉一教了?!崩顒僬f到這,顫抖的聲音壓得更低,警惕又驚悚地抬眼看向門口。 “怎么了?”漣漪也看向門口,但門外卻沒人。 李勝顫抖得更厲害。 漣漪不解,難道李勝是因李勝太過饑餓,有了幻覺?看了看鍋里的粥也可以了,“你先吃了飯吧?!?/br> “不,讓我說完?!崩顒倮^續道,“一會……一會搞不好我就沒勇氣說了?!?/br> 漣漪驚訝,難道真是鬼神之說?畢竟鸞國人都怕這個?!昂?,你說?!庇种匦聦㈠伾w蓋上。 李勝如釋重負地深深呼了口氣,“奉一教的年輕教徒都要服役,而服役會給銀兩,服役的內容是去東鄔城周邊地區傳教,更有一些開墾荒地等。但其實……其實根本不是去傳教和開墾荒地?!闭f著,咬牙切齒。 “那是去做什么?”漣漪追問。 李勝擰緊了干瘦的拳,“是去殺人,是去越貨!奉一教阻止這些年輕壯年教徒蒙面打劫來往商隊,或者便是殺一些奉一教要殺之人。教徒們根本若反抗,立刻便被奉一教的紅衣護法殺死,因為怕死,他們便只能聽從奉一教的指令,而且……他們回城后,沒人敢泄露他們做過之事,因即便是告到了官府,他們也都是幫兇?!?/br> 蘇漣漪雖之前被很多人告知這奉一教勢力碩大,但畢竟是三個月內發展的組織,怎么也沒想到這般無法無天! “難道不能秘密通報給官府?”漣漪神色凝重,小聲問。 李勝痛苦的搖了搖頭,“一看小姐您就是外來人,剛到東鄔城不久吧?這整座城,都在奉一教的嚴密監控之中,街上往來的行人,很多都是他們的眼線,只要發現了什么不對,他們便……便……”說著,痛苦地低下頭。 漣漪想到剛剛李勝說道大力的下場,冷冷道,“便將其滅門?” 李勝想到自己兄弟,想到那么親密的鄰居,點了點頭,“對?!?/br> “奉一教除了用教徒的生命相威脅,也拿他家人的生命想威脅對嗎?那些教徒甚至都不敢對家人說,他們干了什么勾當?”漣漪問。 李勝痛苦地點了點頭。 “若將此事泄露出去,便被滅門,若是說給外人聽,那聽聞此事之人,想來也會被滅門,對嗎?”漣漪又問。 李勝繼續點頭。 蘇漣漪抬眼看向墻的一角,若有所思?!跋穹钜唤踢@種喪心病狂的組織,想來也不會講理,即便是在教內,應該也是濫殺無辜。教徒們敢怒不敢言,時刻都在擔驚受怕中度過,又不敢遷移,因他們知曉了秘密,若輕舉妄動,隨時便被人殺害,還會牽連家人。而你口中的大力,便是再也受不了這強大的恐懼,將秘密告訴了你,以求發泄?” 李勝猛地抬頭,“不,菩薩小姐,您誤會大力了。我與大力從小一起長大,雖不是親兄弟,卻勝是親兄弟,他告訴我……是怕一無所知的我也加入奉一教,而他這一段日子的心神不寧也引起了紅衣護法的注意,他怕……他怕被滅口,屢次交代我,若他真被滅口,讓我照料好他家人?!?/br> 紅衣主教?這名字蘇漣漪又聽了一次。 “可是……可是……這些畜生!”李勝握著拳,低著頭,悲憤交加又不敢喊出,只能一再壓抑,“這些畜生,最終還是沒放過大力,還……滅了他們一門!我恨……我好恨……” 漣漪嘆氣,“你恨奉一教?” 李勝搖頭,“不,我最恨的是我自己,當日夜深,我起身小解,就聽見了大力家有人進來,之后大力一家人好像被捂了嘴,聲音不大,折騰了片刻,就……就沒了聲音。我當時很怕,我想去救他們,我不怕死,但卻怕連累我的母親,我……我……就在我掙扎之時,他們一家就……就……” 李勝鼻音很重,不知是不是哭了。 漣漪看向窗外,想到那平靜的院子,“別想了,你去了也無法改變這個事實,只不過為他們屠刀多添了兩抹冤魂罷了?!倍?,又想起,“而后,奉一教就將大力家偽裝成全家逃難?” 李勝低著的頭點了一點,“門鎖了,清早在大門上貼了張紙,上面寫著無法在東鄔城度日,去西面逃難了。所有街坊鄰居都以為逃難,但只有我知道,他們全家人已經……不在這世上了?!?/br> 漣漪神色一凝,加重了語氣,“難道這城中許多逃難家庭都是被奉一教滅門了?” 李勝猶豫了下,而后道,“其他人我不知,我只知大力家,但我猜想……應該如此?!?/br> 蘇漣漪雙眼猛地大睜,奉一教到底是何方神圣???竟能如此只手遮天! “官府呢?官府為何不管?”漣漪追問。 李勝搖頭,“官府如何管?徐知府那個老糊涂,那個睜眼瞎,老天爺就白瞎給他一雙眼!先不說那個徐知府,即便是官府管,也得有些證據,但人人都怕死,人人都怕被滅門,誰敢出來做證?” “這種情況,徐知府就應與駐守將領聯合剿滅奉一教,人命關天,還要什么證據???”漣漪氣憤道。 李勝無奈,“問題是,徐知府他……不管?!?/br> 漣漪將一雙拳捏緊,口中銀牙暗咬,好一會才緩過神來,將鍋蓋打開,“別說了,先把粥喝了,繼續活下去才能打敗奉一教,為你朋友大力全家報仇?!?/br> 李勝如同見了鬼一般地盯著面前這容貌絕麗的華貴女子,“菩……菩薩小姐,您這話以后可千萬別說了,我剛剛都說了,這整個東鄔城都被奉一教控制,若你說出去就糟了!”隨即,又想到一些事,神色疑問,“菩薩小姐,小的還不知您是什么身份呢?!?/br> 漣漪笑了笑,“我叫小漣,是云元帥寵妾的貼身婢女,昨日有探親車隊入城,你應該聽說吧?!?/br> 李勝大驚失色,用一種如同崇拜神明一般的眼神看向蘇漣漪,“難怪菩薩小姐這么與眾不同,不對,是漣小姐,原來您是元帥家的丫鬟。元帥……元帥他老人家還好嗎?” 漣漪不解,“元帥還好,怎么?”看來,云元帥在東鄔城人的心目中,地位很高。 李勝狠狠咽了口水,很是緊張,“那……元帥他會不會回東鄔城?”為何緊張?仿佛怕聽到否認的回答。 蘇漣漪不忍心看其失望,但還是搖了搖頭,“不會?!?/br> 李勝從凳子上一下子跌落到地上,雙眼更是無神,“完了……完了……東鄔城徹底……沒救了,我原本還期盼著元帥能回來,趕走奉一教,為大力家、為冤死的百姓報仇雪恨,但……元帥他竟不回來了?!?/br> 而后李勝扶著凳子緩緩站起,如同行尸走rou一般看著門外,“人們說得沒錯,東鄔城是一座死城,東鄔城是一座被老天遺忘的城,連元帥都不要我們了……” 漣漪一把抓住李勝瘦得隔手的肩,將其粗魯地扔到凳子上,“元帥不要了就是死城了?真笑話,告訴你,這城,老天沒忘!”一邊說著,一邊為其盛粥,塞道了李勝手中。 李勝手握著碗,但卻沒吃,而是帶著一種期盼地看著蘇漣漪?!皾i姑娘,您說的是真的?” 蘇漣漪勾起的唇角,點了點頭,“我從不隨便說空話?!?/br> 面前的看起來只是名少女,但不知為何,李勝就是相信這女子所說的一切,女子周身散發的便是這種令人折服的感覺。 “好,我吃,我吃?!崩顒龠@一刻,甚至覺得自己活下去不是為了茍延饞喘,而是背負著艱巨使命一般。 漣漪查看鹽罐中的干菜,只見那干菜已發開,夾了一根扔到李勝的碗里?!岸汲粤?,不許留,米沒了再買就是?!彼芸闯隼顒儆袀€想法,留下一些粥。 李勝雙肩抖了抖,而后低頭,狠狠點了點頭,開始吃起來。 漣漪又盛了些粥,將帶了咸味的干菜放到粥上,去了另一間屋子——那老嫗所在的屋子。 屋內很黑,沒有窗,沒有燈。也許是沒錢買窗棱紙,窗子從外已被封死,而老嫗便坐在床上,手中縫著什么。 “是……掌柜的嗎?”老嫗眼睛雖看不見,但耳朵卻是靈的。 “是啊?!睗i漪找了一圈,沒找到燈,便只能借著門口微弱的燈光入一步步試探著向前,“這位大媽,您還沒吃飯吧,這里有粥,我幫李勝拿過來的,您吃吧?!?/br> 老嫗一愣,“粥?這……這很貴吧?是掌柜帶來的粥嗎?” 漣漪了然,李勝雖瞞著老嫗,但有些事是瞞不住的,例如空空如也的廚房?!安毁F,這是李勝應得的,您快吃吧,吃過后到院子里,我看看您的眼睛?!?/br> 老嫗又是一驚,“掌柜的,您會醫?” 漣漪笑著點點頭,“家父會一些醫術,我便也跟著學了點皮毛,大病不行,一些小病我還是可以的?!?/br> 老嫗激動起來,“掌柜小姐,這……這怎么好意思?我們家李勝已經麻煩您了,我還怎么好意思麻煩您?!?/br> 漣漪笑笑,“沒什么,舉手之勞?!闭f著,將碗塞入老嫗的手中,“您先用吧,我過去看看李勝?!?/br> 蘇漣漪出了老嫗的屋子,但并未去廚房,而是在院子中走了走。跟著一道破敗的柵欄,能看到一旁大門緊閉的院子,那是大力家。 為何李勝不離開東鄔城,想來,一方面是老嫗眼瞎不方便行走,另一方面是想親眼看著奉一教覆滅,為兄弟家報仇雪恨吧。 漣漪目光逐漸堅定,赤虬元帥雖未歸來,但她蘇漣漪來了,既然來了,便不會空手而回,定要為鏟除奉一教,將拯救東鄔城所有百姓! 突然,門外有一人影閃了一下,蘇漣漪立刻看向門外,只見有一身著普通粗布衣服的男子迅速閃開,沒一會便消失無蹤。那男子行動如閃電,一看便是訓練有素,但卻也被蘇漣漪捕捉到了。 ——眼神! 那不是普通人的眼神,是一種極有紀律性的眼神,即便不是軍人,也是受過嚴密訓練的組織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