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那樣飽含著深沉的痛恨,還有婉轉執著的深情,共同絞進一句話里,冰與火纏綿回旋窩在心底,三載有余。 ☆、情晚無心 馬知文離家不過四五天,整個家的氣氛顯得愈發沉悶。大清早的被一只野貓攪了睡意,李金月用被子緊裹住耳朵,剛剛靜了一會就聽外頭又響起了“喵喵”的貓叫聲。她不覺氣悶,穿上中衣從床上爬了起來,踩上鞋去開門。 “喵——” “哪來的野貓,這么煩人!” “嘿嘿,夫人是我!”從墻后根躥出一個身穿短褐的男人,一臉諂媚笑意,“我家少奶奶想您想得緊了,您忍心不去探望她?” “竟然是你趙安?”李金月冷笑一聲,低聲道:“是你家少奶奶想我,還是……”這小子明明是趙珺的貼身家仆,怎么想起來給他家少奶奶捎信來了? “夫人您可行行好吧,我們少爺都病了呢,您卻足足有四五天不去看他,委實心狠?!壁w安慘兮兮地說道。 李金月心底一緊:“怎么病了?可瞧了大夫?” “瞧了是瞧了,可惜這相思病……實在是無藥可醫呀,夫人?” “不行?!崩罱鹪乱бТ?,“我被我婆婆看得太緊,哪里許我出門?你還是回去吧?!?/br> “夫人可真夠絕情了,虧得我們少爺還惦記著你,卻沒想到你連看都不看他一眼,小的這就走了,早點跟少爺說一聲,叫他趕緊準備棺材,兩眼一閉,兩腿一蹬,夫人,您可別怪他不讓你見他最后一面!”趙安一口氣吐完這堆話,眼神從李金月皺起的眉頭劃過,轉身就要走。 李金月一把攥住他的衣袖:“哎,你等等,你幫我想個主意叫我出門啊?!?/br> 趙安立即聚起笑來,從懷里掏出一張金燦燦的請柬遞過去,笑嘻嘻道:“這不是都準備好了么?” 李金月一把奪過來翻開看了兩遍,大舒一口氣,怨責道:“你可真是的,都有這請柬了還不肯給我,我非到你家少爺面前參你一本不可!” 趙安只嘻嘻地笑:“這不是考驗您對我們家少爺的真心嗎?是小的自作主張了,您趕緊收拾,明兒一早派轎子來接您,可使得?” 李金月狠狠地沖他翻白眼,嗔怒道:“混小子,趕緊給我走吧?!?/br> “成成,我走啦?!壁w安一直笑得合不攏嘴,弓著腰一溜小跑到墻根,踩著磚頭從墻頭爬了出去。 待人一走,李金月展顏一笑,合上那請柬緊緊貼在心口,一臉喜滋滋的模樣進了屋。 第二日一早天剛剛亮,李金月便盛裝打扮,一身錦衣華服,墨發間戴滿了金釵玉簪,丫鬟小竹捧來前幾日剛買的玫瑰色口脂擺在她面前,笑道:“小姐您今日可真是明艷照人啊?!?/br> 李金月但笑不語,挑了一抹口脂抹在唇上輕輕一抿,兩片唇立即滋潤飽滿起來?!澳闱莆椰F在呢?” “自然是更漂亮了!”小竹眉飛色舞。 “真是好東西,五兩銀子買來的果然不同凡響?!崩罱鹪驴粗R子里美艷的自己,慢悠悠將那盒口脂蓋好。 “對對對?!毙≈襁B聲附和,心底卻早已揪成了一個結,這五兩銀子,也就是這小小的一盒口脂,就足以支付貧苦之家一年的花銷了呢。 “那成,咱們走吧?!崩罱鹪聦χR子,將衣服整理完最后一遍,方施施然站起身走了出去。雖說那老太婆她很不喜歡,可是臨走之前,按著規矩,怎么也得跟她打聲招呼不是? 她進堂的時候,曲氏正用力嚼著一碗粥,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她年紀大了,牙齒不太好,那個新來的廚子做飯不重火候,花生豆煮得一點都不爛。 “娘,您安好?!崩罱鹪铝⒃谝慌?,恭恭敬敬地對她行禮。 曲氏帶著怨氣的眼神掠過她妝容精致的臉,突然瞳孔一張,責問道:“怎么打扮得這么繁重,一會怎么做針線活?” “我一會要出門去,唐jiejie叫我去趙家做客,去晚了可不周到?!碧苆iejie正是趙珺的妻子,很好說話的一個人,看起來極溫和,也不知道她曉不曉得她和趙珺的那些事,一想到趙珺這個名字,李金月臉上就染了一抹溫柔的笑容。 “去別人家做客?”曲氏雙目微張,沉聲道:“你相公不在家,你要是走了,誰來伺候我?” 李金月笑著沖身后丫頭招招手,“小玉,你來伺候老夫人,可千萬不要怠慢了她;小竹,你跟在我身邊,就不用待在家里了?!毙∮窈托≈穸际撬龔哪锛規н^來的貼身婢女,最懂得她的心性和脾氣。這馬家也真是,宅院夠大,房子也新,除了個燒飯的怎么就沒有一個伺候的人呢?她并不知道馬家這新宅是焉容嫁過來才開始修整的,林家也給了不少錢。 “不行!”曲氏一口反對,“你若是想出門也不能打扮得花枝招展,否則有失檢點,是會壞了你相公的名聲的?!彼齼鹤釉诩业臅r候李金月從來沒打扮得這么鮮亮,這樣出門,必定會招蜂引蝶。 李金月手絹往空里那么一丟:“喲,娘,您這話說的,誰有個好看的衣服不穿出去呀,我在那幫名門閨秀眼前穿個破布爛衫,不丟馬家的臉面嗎?” 曲氏被她頂得說不出話來,氣哼哼道:“你就是出去瞎顯擺,林氏在的時候,從來不穿鮮亮的衣服,上好的料子全都留給我,你是半分也不如她!” 李金月面露譏誚的笑容:“哈,她對你這么好你怎么還要把她賣了?” “你!”曲氏被踩中痛腳,指著她訓道,“你敢頂嘴?!” “我才沒有頂嘴呢,我剛剛問你的話你怎么不敢回我呀?心虛了吧?” “你你你!你個忤逆不孝的……”曲氏氣得渾身哆嗦,指著她的手指亂顫,在空氣里比劃來比劃去。 “行了吧婆婆,您管她那招對我可一點都不管用,林家沒了,我李家還在呢,我走了,您好好的??!”看到曲氏氣極,李金月得意地笑了起來,手絹往旁邊一拋,小竹便會意跟著她邁出門檻。 眼看著李金月越走越遠,身影漸漸消失,曲氏情緒尚未平復,渾身無力、臉色發白,突然感動心臟一陣絞痛,連忙用手捂住左心口,身子縮成一團。 那小玉也沒怎么在意她,兀自在一旁收拾著碗筷,“老夫人您飯吃完了吧,您不說話就是吃完了對不對?那我撤了?!币膊坏惹献鞒龇磻?,將碗筷一收拾抱了出去,那碗里還有曲氏剩了大半碗的五仁粥。 曲氏氣得頭昏腦漲,想不到兒子一走連個小丫鬟都不尊重她,她緊捂著心口,只等著那痛感消散下去,這才吐出一口濁氣,壓低了聲音咬牙切齒道:“都是一群秋后的螞蚱——蹦不了幾天!等我兒子明年考上狀元,你們都得看我的臉色!” 她這一生太過坎坷,年紀輕輕就死了丈夫,一個人辛辛苦苦拉扯馬知文長大成人,把丈夫攢下來的錢全都拿出來供兒子讀書,只為了他兒子能夠金榜題名、蟾宮折桂,她也無愧于九泉之下的丈夫了。 至于那些兒媳婦,她看著統統不順眼,哪一個都配不上她的好兒子,也罷,等她兒子有了功名做上大官,想娶公主也是可以的! 想著想著,曲氏的心窩就不疼了,起身走了幾步,精神抖擻,面色祥和地走到床邊拿過針線,開始納鞋底做鞋面。 裙香樓 雕花的窗欞用銅鉤掛住,清風從窗外吹進,帶動窗簾上的風鈴奏起清脆悅耳的調子。焉容低頭伏在案旁,纖指將垂下的劉海別到耳后。 錦兒在她一旁悄悄地看她,那頓時露出的白皙面頰上笑容粲然,桃紅粉潤的肌膚透著瑩潤如珠玉般的光澤?!靶〗?,寫好了沒有?” “啊……”焉容這才回過神來,將肘下的宣旨拖到錦兒身前,“寫好了,你看?!?/br> 錦兒將頭探過去,皺著眉頭把詞讀了一通:“點絳唇……什么……罷秋千……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什么……” 聽著錦兒將易安居士的《點絳唇》念得支離破碎,焉容不禁發笑,眸光落在紙上,讀著自己寫下的那幾行字,又忍不住笑了起來,“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倍嗝醇冋嫘邼墓媚镅?,依依不舍,卻又小心翼翼。 “小姐,您這幾天心情真不錯呢,天天見您笑得合不攏嘴的,是不是想蕭爺了?”錦兒打趣道。 焉容瞥她一眼,刻意撅起嘴來,道:“小丫頭你懂什么呀,我只是想到他要給我贖身而已,我要走了,我能離開了,我再也不做這等行當了!” 縱是平日再怎么沉穩,一想到這等喜事也忍不住喜上眉梢、得意忘形,錦兒在一旁偷笑,看她那不茍言笑的小姐竟然也有眉飛色舞的時候?!靶〗?,我有幾句話想問您?!?/br> “好啊,問吧?!彼y得心情如此之好,便是錦兒問起她幼年出丑的事情她恐怕也能一抖給說出來。 錦兒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她的神色,問:“如果換作是另外一個人給您贖身,比如黃少,比如董公子……” 焉容的臉色頓時垮了下來,目光一冷,落在錦兒臉上。 “比如……馬解元?” 焉容突然一怔,只覺心頭似被扎了一針,有微妙如電流般的刺痛感遍布全身。 倘若這些人給她贖身,她的心情還會如剛才一般么? 蕭爺給她贖身她如此歡喜,換做別人她一定高興不起來,此事無關對方品行,無關是否熟識,無關是否發生過關系…… 焉容突然睜大了眼睛,眼里有不可置信的微茫。 ☆、死不瞑目 自上個月在裙香樓吃過一次虧,黃途心中煩悶,老子出那么高的價格買花魁一夜,沒想到被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白臉扇了一巴掌,回去便跟他那個位居戶部尚書的老子爹哭訴,沒想到黃剛反手一個巴掌拎了過去:“小兔崽子,我讓你看書,你看哪去了?明年春天下場子我看你怎么辦?” 黃途捂著臉跑了,一出門往地上啐了一口,吐出黏糊糊一方血,好不容易安生了幾日,又是玩心大動,領著一班打手浩浩蕩蕩游街,也就是在那時,遇到了宛娘。 宛娘容貌艷麗,身姿窈窕,雖然是布裙荊釵的打扮卻擋不住十七八歲年輕貌美的風姿。她手邊正有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高高瘦瘦如一條竹竿,明顯是長身體的時候,袖子和褲腳都短了一截,雖然穿得不算好,但滿臉的驕縱不屑。 “我說婆娘,進城這么久了,怎么也不見你給我買點吃食?” 宛娘伸過手往他頭上拍了一巴掌,氣哼哼道:“小狗崽子,出門在外不要叫我婆娘,要叫姐,知道么?” 那小子回她一雙白眼,嘲笑道:“爹早就說了,過年就給咱倆辦婚事,還有,我已經是成人了!我已經長得比你高了!” 女子只笑不語,眼里含了幾分嘲諷,小兔崽子,床單都是我給你洗的,你成不成人我不知道?她暗暗想著,一旁的小鬼已經開始摸她的荷包:“婆娘,你怎么一點錢都沒了?” 宛娘氣得用手戳他額頭:“說了句廢話,來城里的路上你非要坐牛車,錢都給了車夫了呢,上哪弄錢去?” “我不管,我肚子餓,你給我想辦法弄吃的!” “好好好,真是個祖宗!”宛娘嘆息著搖頭,清秀的眉頭微微蹙起,一瞥眼,瞧見一肥頭大耳的男人,一身綾羅綢緞,手搖九尺大扇,身后跟三五個蠻橫的大漢?!鞍グ?,大柱你看那個男人,老手段,怎么樣?” 大柱晃著腦袋點點頭:“嗯嗯,沒問題!” “那成,就他了,三年前怎么辦的現在還怎么辦,你可別出岔子!”宛娘拍拍他的肩膀,將原本柔順頭發打亂,抽出一束披在肩頭,一溜似逃命般跑了過去,口中還大喊“救命!” 宛娘口中所說的那個男人便是黃途,此時正歪著腦袋看路上過往的行人,凡是長得眉清目秀的婦人他都多看幾眼,把人嚇得跑開老遠,萬萬沒有想到恰有美人投懷送抱,險些將他撲倒在地。 “恩人,救命啊恩人!”女子嗓音如碎玉鶯啼、婉轉動聽,伏在他身上的曼妙身體柔軟纖細,像春日初發的嫩青柳條。 黃途心念一動,雙眸緊閉,心頭恍恍惚惚地想,這要是個大美人該多好啊,待一睜開頓時愣在那里,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你……” 宛娘哭哭啼啼窩在他的懷里,一伸手摸進他的腰帶,將沉甸甸的荷包扯下順進袖子,哭道:“多謝恩人扶我一把,我該走了?!?/br> 黃途連忙用兩手分別抓住她的兩條手臂,兩眼泛光如黑夜里的狼狗:“別、別走!” “姐!”身后一匆忙趕過來的少年大喊一聲,朝著宛娘撲了過來,“姐,你沒事吧!” “我沒事?!蓖鹉锵仁菍Υ笾忉屢痪?,再回過身來,可憐兮兮道:“多謝恩人扶我,剛剛被惡人追得太緊,多虧你掩護我一把,如今我弟找來,我也該走了?!北阋獟昝擖S途的兩手,往后連退兩三步,卻不想他攥得更緊,一臉的喜悅得意:“醉芙蓉?哈哈,你是剛剛從裙香樓逃出來吧?” 宛娘倒是一愣,眼里的淚水一下子止住,連忙解釋道:“不不不,公子認錯人了!” “別以為你穿成這樣我不認識你,姑娘,你要是再不承認我就把你送回去!” 裙香樓是什么宛娘自然知道,這城里她三年前來過,那個時候她便聽聞過裙香樓的大名,最繁盛的青樓盛景,以及最殘忍可怕的老鴇龜公。 “我真的不是!”宛娘欲哭無淚,那袖子里的荷包有棱角分明的銀子鼓出,硌得她手臂rou疼卻又不停地往下墜,快要從袖子里滑落出去了,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再偷眼往兩旁打量,四五個打手圍成一圈,目光兇悍。 就這樣,宛娘和大柱被黃途帶回了尚書府,本以為是從未見過世面的村姑鄉巴佬,對著這高屋綠瓦、雕梁畫棟卻沒有過分的驚訝夸張,反倒是眼里淡定,步履之間沉穩不亂。 與此同時,崔府也已得了消息,管家崔福匆忙趕來,將假寐的崔致仁搖了起來,在他耳旁低語:“前幾日派人去了姜家村,宛娘已經離開有半個月了,聽說是進了城?!?/br> “這女人,給了她那么多錢還要回來!咳咳咳……”崔致仁怒不可遏地吼了出來,牽出一連串的咳嗽聲。 “老爺別激動,萬一叫人聽見怎么辦!”崔福急得嗓子發緊,為他拍背的手不經意加重了勁道。 聽到崔福的警告,崔致仁趕緊抻著脖子往外頭看了看,低聲陰沉沉地問:“現在人在哪?” “不知,一定沒出城,聽說還帶著那個小拖油瓶呢?!贝薷5?。 “這可怎么好,萬一叫可錚發現怎么辦?他做生意四處應酬,誰知天意如何,萬一叫他遇上,我們可就完蛋了!”他從一開始裝聾作啞,就是擔心蕭可錚跟他翻臉他不好反駁,連續觀察了幾日,也不曉得他到底知不知道宛娘和那個妓|女不是同一人。 崔福也被嚇得面色發青,只低伏了身子,手輕輕撫著崔致仁的背以示安撫:“看姑爺的模樣應該是不知道的,我們還有時間,趁早找到宛娘,再給她點錢把她打發走,實在不行……咔!”崔福兩眼一瞪,手一橫,做了個揮刀的姿勢。 崔致仁會意,點頭,沉思,半晌道:“可錚最是沉得住氣,我卻拿捏不準,這樣,想個主意把他打發到外地個把月,我們也好動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