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劉媽從來不是個心善的人,視人命如草芥,錢財至高無上,焉容本該早早知道的。她現在有點慶幸了,自己沒有把辛苦搶回來的嫁妝帶回裙香樓,袖子里還藏著五百兩銀票,那三百兩比起來便不算什么。劉媽如今還肯騙她說是被人偷了,等到有一天明著搶奪她才是欲哭無淚,她應該一早便看清這個,也不至于牽累錦兒遭這一頓毒打,心中很是愧疚。 這日黃昏,裙香樓迎來一位風流才子,名為董陵,卻自稱是“小柳永”,自古才子配佳人,這幫自詡是佳人的姑娘們一個個眼都直了,紛紛誠意相邀,劉媽正是掉進了錢眼里,心想若是小柳永能在她這里看上位姑娘,便能吸引更多名流才子前來,裙香樓的地位也能大大提高,借此證明裙香樓的姑娘們不都是庸脂俗粉,還是有真才絕學的。 劉媽派了人齊齊上陣,從只會吟誦“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的普通姑娘,到作詞唱曲無所不能的前任花魁衣纏香,全都敗在董陵手下。 衣纏香與董陵對詩到激烈時,她已經到了臉色蒼白、額上冷汗直冒的地步了,劉媽還在一旁鼓勵,千萬不能輸了,這哪里是加把勁就能贏的問題呀?最后也只能遺憾收場,勉強擠出幾分笑意,道:“公子才高八斗,小女子才疏學淺,甘拜下風?!?/br> 董陵搖著一把畫有萬里江山圖的紙扇,眉眼舒和,神采奕奕,豐神俊朗,青絲如瀑般垂落在肩頭,手指擱在琴上,隨意彈了幾下,如流水般的調子在指尖流淌開來,當真是意態安閑,從容裕如。 眾女子層層圍住,如眾星捧月,董陵輕唱:“山抹微云,天連衰草,畫角聲斷斜陽。暫停征棹,聊共飲離樽。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數點,流水繞孤村。*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漫贏得青樓薄幸名存。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有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br> 這首詞是秦少游所作的《滿庭芳》,寫給他所眷戀的某歌妓的,情意悱惻而寄托深遠。 眾人都如癡如醉,仿佛沉浸在“高樓望斷”、“燈火黃昏”的情意纏綿、悠遠意境里,恰在這時,焉容從閣樓上走下來,一襲青衣翩然,單髻輕綰,最是家常打扮,卻在夜色闌珊之中透著一股單薄寂寥的美感。 她眉目倦懶,看也沒看董陵一眼,只淡淡道:“你唱錯了,不是‘斜陽’,是‘譙門’?!币贿呎f著,一邊從桌上端過一盤點心,想要拿回去給錦兒充饑。 董陵撥弦的手指一頓,琴聲啁哳一響,忙道:“姑娘且慢?!?/br> 焉容無暇應付,正要上樓,劉媽富態的身體擋在她身前,低聲道:“好女兒,你陪著這位公子玩玩,不會缺了你的好處?!?/br> 焉容低頭看了看手中的盤子,劉媽會意,連忙道:“我替你送上去?!闭f完便將盤子接過。焉容舒了一口氣,一個旋身施施然朝著董陵走了過去。反正自己一個月接客一次的固定日子已經過去了,能奈我何?不過是陪著說會話罷了。 董陵親自為她騰出座位,揚手相邀,眼里滿是驚艷,然此刻不過是焉容最為清淡的時候,不施粉黛,衣衫從簡,卻透著一股清絕纖弱的氣質。 焉容悠然落座,對他淡淡一笑,朝著四周環視一圈,見旁邊的姑娘們看她都如獲得救星一般。 “姑娘先前說得很是有理,本來用的是門字韻,若是換做“斜陽”,于意境上頭也是說得準的,不知姑娘能否改韻?” 焉容微微皺眉,指節輕擊桌面,不過一會,輕聲吟道:“山抹微云,天連衰草,畫角聲斷斜陽。暫停征轡,聊共飲離觴。多少蓬萊舊侶,頻回首煙靄茫茫。孤村里,寒煙萬點,流水繞紅墻?;陚敶穗H,輕分羅帶,暗解香囊,漫贏得青樓薄幸名狂。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有余香。傷心處,長城望斷,燈火已昏黃?!?/br> 董陵拍掌叫好,臉上盡是興奮之色?!肮媚锊潘济艚?,董陵佩服,佩服!” 焉容點點頭,“既然能夠給公子解了惑,那我告退了?!闭f完便起身離開,不料董陵朗聲道:“且慢!” 隨即他道:“我董陵并無大志,此生流連紅塵,最大的理想便是踏遍青樓,睡最美最有才華的姑娘!求姑娘成全我為入幕之賓!” “……” 注釋:焉容改后的詞是宋代名妓琴cao所作,當時情景也與此相似。就是有一個人唱錯了《滿庭芳》,琴cao發覺后指出,那人卻問她能不能改韻,琴cao當即改成,此后,才女之名大顯。 ☆、彈琴sao擾 當董陵說出“求為入幕之賓”的話的時候,在場之人,無不驚訝地張大嘴巴,焉容無奈苦笑,回過身來,淡淡道:“那也要等到下月十五,價高者得?!?/br> 蕭可錚一共要了她五回,頭一個月出價一千兩,全場無人敢攀,第二個月出價一千兩,仍舊無人敢攀,第三個月,劉媽改了規矩,誰出一千兩以上才有競價資格,又是接連兩個月蕭可錚出價最高,也不必焉容上臺露面了。第五回,便是上一次蕭可錚留她在外頭,壞了規矩也不敢聲張。 董陵一聽這話,頓時愣了一愣,衣纏香媚笑道:“公子初來乍到不懂得,這位是我們裙香樓的花魁,向來有一個月接客一次的規矩,這個月過去了,您只能等下個月,而且,出錢不能少過一千兩?!?/br> “花魁?”董陵一聽這次,下意識地往她身下掃了一眼,焉容頓覺渾身不自在,她干嘛要有名器這種東西,只要是個男人都低著頭看看,好像要把她的裙子看透一般。 焉容微微皺眉,董陵連忙回過神來,微笑道:“那我只好等下個月再來了?!?/br> 焉容點點頭,腦中恰時浮現出蕭可錚那一張清雋淡漠的臉,只要一想到他,都能覺得身上散著一股寒涼氣兒,焉容不禁打了個冷顫,胡亂應了一句:“好啊?!?/br> 得到美人許可,董陵心神愉快,“那可否請姑娘游山玩水,暢談人生?” “……”一見劉媽用力朝著她點頭,焉容會意,“可以?!?/br> 董陵立即心滿意足,折扇一開,悠悠扇起風來,此時不過是三月之初,初春時節,早晚間還冷得很,被他這么一扇,焉容連忙緊了緊領口衣襟,道聲告辭上樓去了。 董陵看著她匆忙逃上樓去,以為她是心中羞怯不好意思,不覺心頭更是歡愉,連著臉上的笑容更深了幾分,心中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博得美人眷戀,如愿以償,也不枉到人世間走上一遭。 回屋之后,焉容看錦兒正坐在床頭大口大口地吞著點心,一想大概是她沒怎么吃過正經飯,抓著這么一盤點心便覺得是美味了,焉容心中憐惜至極,連忙為她到了茶水遞與她,“喝點水?!?/br> “嗚嗚……”吃得急了,嘴里頭都塞得滿滿的,沒辦法說出話來,焉容看著好笑,溫柔勸道:“慢慢吃,以后還有呢?!?/br> “嗯嗯?!卞\兒胡亂點頭,放慢了速度,但還是一會就把一盤點心吃完了,看著焉容,眼里滿是感激,一腳跳到地上跪了下來,“姑娘待我恩重如山,錦兒從此以后愿做牛做馬報答姑娘!” “哎,你可別這樣!”焉容連忙將她扶起,“不過是舉手之勞,何足掛齒,你若是不嫌棄,以后就叫我一聲jiejie吧?!彼凰闶裁慈f分善良之人,就是路上看見要飯的乞丐也不會伸手給錢施舍,她可憐了別人,誰又能來可憐她呢?只是昨日見錦兒處境艱難,說大了是人命關天,說小了是毀了清白姑娘家一輩子,被逼良為娼的事不久前還發生在自己身上,她感同身受,出手相救一把也在情理之中。 “萬萬不能!”錦兒兩眼瞪得渾圓,“你我身份差距懸殊,不能這樣,我若是叫你姐,劉媽會打死我的!” “那好吧,叫我小姐?!笔裁唇猩矸輵沂庋??一個是花魁,一個是丫鬟,都是裙香樓里朝不保夕的苦命女人,哪里還會有個高下。 焉容怔了怔神,道:“以后我的生活起居便托你照顧,最最重要的,是看好屋子里的東西,不能叫人偷了去?!彼粫装讕椭粋€人,不能白養著錦兒,叫她干點活也是應該的。 錦兒當即大喜,“多謝小姐,錦兒一定把你照看得舒舒服服的?!?/br> 焉容微微一笑,將她扶到床上坐好,“那些好說,怎么樣,傷好了么?”將她的衣袖挽起,仔細看了看,原本猙獰流血的傷口都已經結痂,看得人是觸目驚心。 錦兒立即將手臂抽了回去,衣料摩擦著傷處,痛得嘶嘶抽氣,卻道:“沒事了,也不疼了?!?/br> 焉容點點頭,“你好好休息吧,我去美人榻上歇下?!遍揭话闶切屋^小且無圍欄,以坐為主,側臥為輔,適合小憩,睡一晚上并不自在。 “還是我去睡吧,我長得比較瘦?!卞\兒看著焉容滿臉倦容,不禁心生愧疚,何況她先前做苦力,睡得都是大通鋪,晚上睡覺占的那塊地方遠沒有這里的美人榻大。 “等你傷好了吧?!毖扇莶蝗菟妻o,從長柜子里取出一張新被放在榻上。還好這里是上等閨房,家具都算齊全,也算是花魁的特權了。能叫得起她的都是有錢人,重享受,住得不舒服,少不得埋怨青樓不周到。 第二日黃昏時分,董陵再次來到裙香樓,攜兩位仆從為他搬來一架珍貴古琴,正放在焉容房間正下方的空處,亭臺樓閣,假山翠湖,相映成趣。晚風習習,男子面如冠玉,高冠博帶,翩然有如謫仙。 他便在下方撫琴,周圍圍了一群鶯鶯燕燕看著他,眼睛里全是崇拜之色。董陵視若無睹,調整呼吸彈琴,第一首彈《鳳囚凰》,第二首彈《關雎》,第三首彈《長相思》…… 焉容素來有午睡的習慣,被這錚錚然的琴聲吵醒,不需要的時候哪怕是天籟之音也能變成噪聲,揉著脹痛的額頭抱怨道:“這都是誰?” 錦兒趴在窗臺上看著下頭,眼里全是盈盈光芒,“是董公子,人稱小柳永的那個!長得真俊俏!” “……”焉容一頭歪在榻上,“把窗關上吧?!?/br> 錦兒滿臉疑惑,可還是聽她的話,依依不舍地把窗戶關上。 下頭琴聲不斷,隱隱有增強的趨勢,焉容再度起身靠在墻上,蹙眉琢磨許久,問:“錦兒,你會不會唱歌?” 錦兒臉上微紅,不好意思地說道:“只會唱些山間小調?!?/br> “沒關系,你把窗戶打開,朝著外頭放聲唱出來,唱給他們聽聽?!毖扇莨膭畹?。 “可、可是……”錦兒結結巴巴正要拒絕,便看焉容眼中安慰之色,“不要怕,能行的?!?/br> “我試試吧?!闭f完錦兒重重咳了一聲,清了清嗓子,放聲唱了出來:“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啊,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 焉容砰的一頭撞到墻上,順勢滑了下去,再起身,笑得有些抽搐:“很好聽,接著唱吧?!?/br> 錦兒聽到她一聲肯定,頓時心里面有了底,更加大聲唱了起來:“芬芳美麗人人人夸……” 下方一群人正沉浸在泠然若水的琴聲當中,突聞一陣歌聲從花魁房中傳來,如同一陣狂風刮過,攜來塵土飛揚,泥沙滾滾,瞬間攪渾了琴音。又如蘭芝之香中突然混入一股魚肆惡嗅,叫人防不勝防。 董陵指節顫抖,砰地一聲琴弦斷裂,震得他手指發麻。這段歌聲的威力委實過大,無懈可擊。董陵自認學藝不精,面容沮喪,命兩位隨身小童收拾琴桌,歸置一旁,自己則站起身來,撐開扇面,越扇越快。 待心緒稍稍穩定下來,才悠悠走到一位姑娘身旁,問道:“剛剛是你們花魁在放歌?” 一位姑娘道:“我們不知道呢,花魁從來不肯輕易放歌?!?/br> 另一位姑娘連忙接過話來:“許是聽聞公子琴聲悠揚,曲高和寡,不禁動了尋覓知音的念頭,急急地想要一展歌喉吧?” “這么說來是她唱的?”董陵問。昨日聽她吟誦詩詞,只顧得注意說話的內容,卻沒怎么留意她的聲音,乍然一想,怎么也想不起來了。 “確定是歌聲是從她房間里頭飄出來的,無疑了?!庇钟幸晃还媚镄Φ?。 “好吧?!倍瓴唤麗澣蝗羰?,心灰意冷,原本想的是,顧盼河岸,風塵女子才藝眾多,不少人都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他好一樣一樣地展示出來,既能博得美人青睞,又能找到藝術上的共鳴,沒想到……好好的一位美人兒,唱歌唱歌能成這樣,若是放在山間,只怕要把狼招來了。 董陵看著兩位仆從已經收拾好了琴具,遺憾道:“我們走吧?!?/br> “是,公子?!?/br> 眼看著董陵要走,那幾位姑娘不樂意了,一個個上去纏住他,“公子才來了一會就要走,不要嘛,再玩會吧?!?/br> “不了?!?/br> “再玩會吧,我們喝酒去,好不好呀?我們唱曲兒給你聽!” 看著姑娘們熱情相邀,他自然是盛情難卻,推諉不得,“好吧好吧?!睘殡y地往上頭看了一眼,便被幾位弱不禁風的姑娘們拖到了前頭雅間里去了。 焉容在榻上坐了一會,頭腦才清醒了一些,聽得下方唧唧喳喳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問道:“人走了沒有?” 錦兒探著頭往外看了看,“董公子被姑娘們拖走了呢!” “走了就好,走了就好?!毖扇萑嗔巳嗵杧ue,披上外衣坐到書案前,心中越發覺得這位董公子怪異。顧盼河向來是尚霊城最為繁華的地段,若是有這么一位風流才子,只怕早就聞名京城了才是,怎么會遲遲出來,而且……他這嶄露頭角的第一站,似乎就是裙香樓。 不符合一般人成名的規律,除非想要一炮走紅,借著這裙香樓成就他的名氣。 焉容苦思不得其解,將錦兒拉到身旁,“我教你寫字吧?!蓖罄锼銈€賬,記個事,還是要肚子里有點墨水的。 “好啊好啊?!卞\兒愉快答應。 兩人寫了一會字,正是滿心投入的時候,門突然被敲響了,錦兒一手墨汁趕忙跑去開門,卻突然嚇得退縮好幾步。 劉媽先是冷著臉剜了她一眼刀,隨即帶上笑容,尋上焉容,“好女兒,蕭爺派人過來捎信給你,說你明日要是有時間,陪著他出去一趟,他找你有事?!?/br> 焉容有些驚訝,才分開幾日又要叫她出去?也好,正好問問他上次嫁妝里頭的首飾有沒有典當成銀兩。 作者有話要說: 稍后還會有一更,我今天要當勞模,親愛的,給我小紅花當肩章吧! ☆、心太小了 第二日蕭可錚直接派了馬車過來,焉容早早收拾妥當,掀了車簾正要進去,頓時一驚,蕭可錚在里頭。他初時合眸休息,聽聞腳步聲立即睜開眼睛,一雙墨丸黝黑深沉地看著她,“還愣什么,不趕緊上來?” 焉容順從地登上車坐在他一旁,一句話也不敢問出來。這個男人真冷,坐在他身旁都覺得寒氣逼人,要是夏日里還好,能降降溫,可若是冬天,一個屋子的火爐都不夠使的。她下意識地想到在春天扇扇子的董陵,那也比他暖和多了。 “聽說前天去了個書生,還想睡你?”蕭可錚陰仄仄地問。 “是啊?!毖扇荽鸬寐唤浶?。 “呵呵,能喝得起花酒的書生,也不知道能不能出得起錢買你?!笔捒慑P陰陽怪氣,還刻意地強調了“書生”這兩個字,她的前夫也是書生,差不多了。 焉容無奈笑笑,“爺,您真了解,我都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您倒是先查清楚了?!?/br> “怎么,你連要睡你的人都不摸清底細?” 焉容反問道:“清楚了能怎么樣?不清楚又能怎樣?爺,我這行當,本來就是‘一雙玉臂千人枕,半點紅唇萬人嘗’,將來要睡我的人太多了,我可不能挨個的都摸清底細?!?/br> 蕭可錚冷冷地望著她,眼神越來越涼,“你放心,爺不會叫太多的人有能力睡你?!陛p飄飄的一句話落下,將臉偏了過去。 焉容小聲提醒道:“您還有外債呢?!?/br> “你!”蕭可錚被她激怒,一把將她抓到身前,垂下頭狠狠朝她紅唇咬了一口,在她耳邊喃喃道:“你這心里頭,就不能給爺一塊地方?!?/br> “……心太小,放不下?!毖扇萦行┣优车赝锹淅锟s了縮,楚楚可憐地看了他一眼,將食指一橫擱在唇上,真是霸道,火辣辣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