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那時候先皇春秋正盛,年歲尚幼的太子對他不構成任何威脅,因此悉心栽培,給選的老師是個學問淵博,見識不凡的當代大儒。 苻祁對這位學問與見識均高人一籌的老師也很是尊敬,一路受他教導指點,受益良多。近二年,太子境況逐漸艱難,宋正言則一直是朝中堅定的太子一黨,輔佐籌劃,盡心竭力。 太子登基,宋大人有擁立之功,被封御史中丞,代君行監察百官之責。 這樣一個人做壽朝中官員自然誰都不會輕忽,有沒有交情的都要備上一份壽禮前來恭賀一番。 宋大人其實為人通達,很識時務,知道憑著自己的身份,在這個時候辦起壽宴,只怕來者要趨之若鶩,借機送禮攀附的不會在少數,打發起來必然勞神。 因此這六十大壽,他原不想大肆cao辦,只打算在家中悄悄過的,不意臨到跟前卻被陛下找去派了個任務,說道武閣老和盧太尉一貫不合,最近鬧得越發厲害,幾乎所有事情都意見相左,天天在朝上爭論不休,吵得朕頭痛,他兩個都是前朝老臣,朕繼位未久,總要給這些人留些顏面,不好因一點小事就當眾訓斥。不若老師趁過壽時把他二人請去,居中調停一二。 宋大人一聽,覺得皇上想得十分有道理,這件事不好在朝堂官署里說,只能私下找個場合調停,自己這壽宴還真是挺合適。 于是就應承下來,“那臣做壽時就多請些客人,武閣老與盧太尉都是老臣名宿,被一起請去了也不突兀。臣到時便找個由頭把他二人請進書房里好生談談?!?/br> 苻祁道,“正是,愛卿多費心了?!毕胍幌胗值?,“朕登基后大力提拔了一批年輕臣子,其中多數是擁立有功之人。這些人年輕義氣,闖勁有余,沉穩不足。朕之前確實需要他們這樣敢想敢做,只是現在到了守成之時,就還是要規規矩矩,克己奉公才好,愛卿干脆也趁這個機會把他們聚起來,教導提點,警示一番,免得哪個任性妄為,不知收斂地惹出事兒來?!?/br> 這想法與宋正言一拍即合,他也正想提醒陛下此事呢,自然贊同,“陛下和臣想到一處去了,年輕人忽然被提拔到高位,難免會意氣風發些,確實是需要給他們些警示告誡才行。說不得,這肯定會惹人煩的事兒還是老臣去做?!?/br> 苻祁一笑,“辛苦愛卿了?!?/br> 宋正言道,“不知武毅營莫提督還要過多久才能從豫州回來?說起來,這批新進的年輕人中,此人是頭一個需要提點的,若是正好能趕上,臣便也給他下份帖子?!?/br> 苻祁聽他提到思歸,神色微微一動,嘴角帶上了點笑意,眉頭卻蹙起來,“愛卿如此認為?” 宋正言道,“正是,莫思遠精明干練是有的,只是太有主意,脾氣聽說也并不是十分的謙虛有禮,加上年紀又不大,這樣的人很容易恃才傲物,更需戒驕戒躁才是?!?/br> 苻祁思忖點頭,“不錯,莫提督很是能干,替朕分憂不少,只不過就是膽子太大了些,有時在朕面前也敢信口亂扯!” 宋正言一聽這話,立刻端正了神情,“還有這等事?陛下怎么不降旨斥責?那臣到時一定好好說說他!對旁人玩笑胡話都可以,對陛下卻是不行!君臣之儀豈可荒廢!” 苻祁卻若有所思道,“沒那么嚴重,莫思遠其實心中很明白,分得清輕重緩急,大環節上極少會出錯,愛卿不用為這個專門說他?!闭f著微微一笑,“朕其實倒很喜歡他大膽直言的樣子,愛卿要是將他敲打得太老實了反而沒趣?!?/br> 宋正言看自己的學生難得露出點年輕人的心性倒也喜歡,搖頭微笑,“陛下覺得有趣也成,只是別太縱著他了,畢竟禮不可廢!”提到莫思遠不禁又想起他最近幾月的那些作為,問道,“莫提督將武毅營的屬下派駐在隴州,豫州,丹東三地卻不與地方上的駐軍官員互通,這樣各行其是時間久了只怕不妥,陛下要不要命他把人撤回來?” 苻祁搖頭,“莫提督上月回京,匆匆忙忙只待了一天功夫,就是為了和朕說此事,他不止想在隴州,豫州,丹東三處派駐人手,其它州縣日后也要慢慢安插人過去,與當地官府各成一系,起監督暗訪之責,緊急時也能便宜行事。朕覺得很有用處,已經準奏了?!?/br> 宋正言一愣,心中訝異,暗道姓莫的小子胃口不小阿!開始時只是讓他去平定隴州,豫州,丹東三處地方上的動亂,此事若是做好了,就已經是大功一件,皇上必然要重賞加封。 不想莫思遠竟然借機將手伸得越發長,不但這三地派去的人手不準備撤回來,擺出了常駐之勢,還要再往其它州縣擴展。 且不與地方官府互通信息,要監督暗訪,便易行事!那豈不是要凌駕于地方官府之上!任他發展下去,數年后莫思遠的勢力豈不是要遍布天下! 正色道,“陛下,此舉聽起來是不錯,但也有隱患,還是應當謹慎行事?!?/br> 苻祁頷首,“愛卿說得不錯,朕知道你心中顧慮什么,你放心,朕自有分寸?!?/br> ====== 思歸是在宋大人做壽的當天回到京城的,到自己的住所時已經日頭偏西,正想洗個澡好好休息一下,卻忽然發現有一個推不掉的宴請就在當日——皇上老師宋大人的壽宴,誰也不會輕易推辭不去。 只好打起精神,穿戴整齊了又往宋府趕。 秋嫣和秋苧兩個丫頭已經被葛俊卿送來思歸處,這時就急得跟在她后面使勁嘮叨,“怎么剛進門又要出去!歇上半個時辰,把給您準備的銀耳蓮子湯喝了再走多好!又要去赴宴?這回您可一定少喝點酒,上次和趙小候爺拼酒回來吐得多難受,很傷身的!等等!等等!再加件披風,現在雖然天熱,但晚上回來還是有風——” 思歸被她們兩個嘮叨得十分受用,覺得這才有回家的感覺,比順平那個粗手粗腳的小廝在身邊伺候時愜意了無數倍,站定接過秋苧端來的熱湯咕嘟,咕嘟一口氣喝下去。 秋苧看得直跺腳,“您喝慢點,小心別嗆著?!?/br> 思歸豪爽喝完,把碗往她手里一放,又拿出個小巧木匣扔到秋嫣懷里,“我在豫州一家玉器作坊里看到幾根玉簪子不錯,給你們買回來,你們兩個自己分分?!?/br> 秋嫣和秋苧直嘆氣,“唉,又給我們買東西,我們兩個小丫頭,哪里需要戴這么好的首飾。您倒是給自己也置辦兩件阿!”話是這么說,臉上的神氣卻是十分開心。 思歸一笑,“小丫頭怎么了,你們兩個這么漂亮自然要上好的衣服首飾才相配。我是戴不了這些東西了,你們替我多戴戴吧?!?/br> 說完接過披風,出門直接扔給了順平,帶著幾個侍從騎馬趕往宋大人府上賀壽。 宋大人做事有條不紊,于迎來送往,接待賓客之余,先在中午的時候將武閣老和盧太尉請進自己的書房,好生勸慰調解了一番。又將他覺得需要提點警示的數位年輕官員留下夜宴,美其名曰想要借機和諸位新進的年輕才俊一起痛飲暢談,探究學問。 宋大人能言善辯,說起話來里里外外都是道理,本就極易令人信服,加上他如今身份水漲船高,一般人誰也不會不賣他面子,武閣老和盧太尉不管心里如何想,表面上一起接受了調停,表示不會再在朝廷上針鋒相對。陛下的耳根總算能清靜一陣子了。 諸位年輕才俊們更是沒人會去掃宋大人的興,大人一開口便全都留了下來,等到晚間在花廳里重擺一桌酒,大家圍桌而坐,聆聽帝師宋大人的教誨。 思歸到得晚了點,眾人等不及她,早已經開席。宋大人拿出當年給殿下授課的精神,引經據典,旁征博引,說明為人切忌驕傲自滿,居功自傲的道理。謙虛謹慎,戒驕戒躁方是長遠穩妥的為官之道!正在娓娓談起當年陛下做學問時,刻苦自律,寒暑苦讀,堪為天下學子表率的舊事時,思歸被宋府下人引了進去。 平陽候世子趙覃是個喜武厭文的,更不愛聽人說大道理,被宋大人說得昏昏欲睡,看到思歸去了頓時眼睛一亮,連忙悄聲招呼,“來!來!給你留著位置呢,坐這邊?!?/br> 思歸過去,挨著趙覃坐了,“多謝小侯爺?!卑l現趙覃的那一邊是葛俊卿,便隔著他和葛俊卿點頭打聲招呼,“葛兄,近來可好?” 葛俊卿對這個稱呼總也不能適應,“都說多少次了,你叫我俊卿就好?!?/br> 趙覃立刻也跟著道,“不錯,叫我廣延就是了,總是小侯爺,小侯爺的,多么見外?!?/br> 葛俊卿看他一眼,“你跟著湊什么熱鬧!” 趙覃大大咧咧,“不是我湊熱鬧,是我剛才就想說的,不過被你搶了先而已?!?/br> 葛俊卿懶得理他,轉向思歸道,“我最近還好,只是你怎么看著瘦了些?” 思歸不以為意,“我一直東奔西走,忙得不亦樂乎,連軸轉了幾個月,能胖就奇怪了?!?/br> 趙覃便又插嘴,“我那里有個很會燉藥膳的廚子,趕明兒你來,我讓他給你燉點滋補藥膳,好好補補?!?/br> 思歸和趙覃不打不相識,最近算是終于臭味相投了,幾月間難得回京了兩三次,每次也還要抽出時間去趙覃那里聚眾喝頓酒,消遣一場,于是便不客氣,“好啊,等我過兩日空了就去。還有上次那梅子酒,還有剩沒有?” 趙覃連連點頭,“有!有!專門給你留了兩壇!” 主座上宋正言正好一段話說完,大家不管愛聽不愛聽,反正對于宋大人的用意是全都聽明白了,于是很有眼色地一起開口,紛紛符合,說道宋大人不愧是當代大儒,一番話說得感人肺腑,發人深省,學生們受教了,定然要謹記宋大人的教誨。 宋正言捻須微笑,一轉眼看見思歸,“莫提督來了!聽說莫提督今日剛回京,老夫想著你肯定來不了,不意竟還是趕來了!當真榮幸之至?!?/br> 思歸連忙站起身向宋大人賀壽,說道宋大人高壽,他若是不在京城便罷,既然已經回來,那一定是要來登門道賀然后再討杯酒吃,沾沾壽星公的福氣的。 宋正言原就打算重點提醒提醒他,偏這位還來晚了,前面的話幾乎全沒聽到,十分遺憾。 不過宋大人深蘊張弛之道,知道自己要是再啰啰嗦嗦地將這話題繼續說下去只怕要招人反感,效果反而不好,于是便換了個輕松話題,對正好坐在他身旁的杜家公子杜牟之道,“聽說你與葛家的小姐已經定下親事,準備什么時候cao辦阿?” 杜牟之剛遷了兵部武庫司郎中,旨意昨日頒下來,眾人才道賀過,一聽他又定下了親事,亂哄哄地再賀喜一遍。 思歸腦中立刻閃過了葛府冰美人葛滟芊的身影,隔著趙覃問葛俊卿,“二小姐還是許給杜家了?” 葛俊卿道,“嗯,上月才定下的,太太中秋過后就要帶著滟芊和滟菊來京城?!?/br> 思歸對葛家的兩位小姐都有自己人之感,看看杜牟之一臉云淡風輕的笑意接受諸人道賀,心中微有不樂,壓低聲音道,“你是怎么想的,明知杜牟之對滟芊——只是當親戚看待,還硬要把meimei嫁給他,日后滟芊不是要受委屈嗎?” 葛俊卿道,“不至于吧?!痹谒磥矶拍仓似贩€重,家世又般配,自家的母親和meimei又都十分鐘意他,這便夠了。 思歸管不了人家的家事,搖頭作罷,只是在想要是自己有meimei絕不能讓她這樣隨便嫁一個一看就對她沒什么興趣的男人。 趙覃疑惑看看他二人,“你識得俊卿的妹子?還挺熟的?真是奇了怪了,我和俊卿這般好也沒和他meimei見過幾次面,話都不曾說過?!?/br> 第五十三章 思歸第二日進宮去見陛下。 她去得早了些,苻祁早朝未散,思歸便先揣著禮物去景明宮看九公主。 九公主嬌憨明媚依舊,只不過她雖然要算思歸認識的女子中生得最為出色的一個,但總是一團孩氣,讓思歸很納悶她怎么總也長不大?記得葛家二小姐葛瀲滟去年也是十五歲,就已經很有冰美人風范了。 思歸給自家的小丫頭帶東西,只要挑貴重漂亮的就肯定能得她們歡心。給九公主帶這樣的東西卻不行。 公主在皇家嬌養,什么樣的好東西沒見過?便是將豫州金玉鋪里最貴的一件買來,只怕也還是不及公主妝臺上的好。 因此思歸別出心裁,給公主帶了一套民間的木雕小玩意,胖胖的雀兒,虎頭虎腦的小狗,翹尾披鱗的鯉魚,大眼長睫的小毛驢,一件件都雕工精細,憨態可掬,用一只藤編的帶蓋小筐裝了帶來,往九公主面前一放,九公主果然眼睛閃閃,每件都要拿起來把玩半天,一副愛不釋手的樣子。 最后竟然輕輕嘆口氣,一臉忍痛割愛地捏出了小狗和鯉魚,“這兩個分給明瑾?!?/br> 思歸強忍著好笑,一本正經道,“公主要是喜歡就自己留著,我給十三公主帶了其它小玩意兒,也蠻有意思的?!?/br> 九公主聞言便將小狗和鯉魚放了回去,帶著點掩藏很好的喜意,“那我就留下了?!?/br> 她現在已然放開心懷,雖對思歸還是很喜歡,但已十分單純,不再是那種少女懷春的萌動之情。 只不過思歸在九公主眼里實在是好,所以忍不住經常要對著他暗暗惋惜。這時聽思歸說了一會兒豫州的風土人情,路上的見聞后忽然想起一事,這事在她心里悶了許久,這時忍不住就要問上一問,“上次被你放走的那位邱夫人現在怎樣了?” 思歸奇道,“我不知道阿,她帶著侄兒潛離京城,應該是要找個隱蔽的所在躲起來吧,公主怎么想起來問這個?” 九公主聽了這回答也有點奇怪,原想著思歸能對個美貌絕頂的夫人舍身相護,那心中對她一定有些想法;而邱夫人受了他如此大的一個恩情,現在又孤苦無依,必然是要對他以身相許的,只是莫思遠是個宦官,不知兩人要如何相處?對此事心中隱隱有點酸澀又有點好奇,忍不住想要隱晦探聽一下。 “你們難道之后就再沒有聯系?我還以為你和那位邱夫人之前定有深交呢?!?/br> 思歸微笑搖頭,“沒有?!碧谷坏?,“邱夫人是我見過最嬌艷動人的女子,當初不知怎么的,總是覺得她柔弱無助,招人憐惜,便總想照拂她一二。不過我——我這輩子不能娶妻,自然是不能耽誤人家的,所以也沒想要與她有更多牽連?!?/br> 她十分細心,怕自己當著公主夸獎邱夫人美貌她要不快,說完又對九公主道,“公主的容貌其實比邱夫人不差,應該說端莊美麗更勝一籌才對,不過你還小,與成熟婉約的夫人不是一類,所以我才說邱夫人是我見過最嬌艷動人的女子,公主別介意?!?/br> 九公主聽了自然高興,抿唇微笑,“我怎會在意這個?!辈贿^邱夫人能被思歸夸做最嬌艷動人的女子,她聽了倒是對其人多了些神往,嘆道,“可是你為了放她走擔了偌大的責任,被皇兄杖責成重傷,如此深情厚誼,她要是就這么一走了之,日后只怕是連知道都不能知道的,你可真是為邱夫人付出太多,這又是何苦!” 思歸淡淡一笑,“沒什么,我自己愿意的?!?/br> ======= 陛下早朝后就聽李固說起莫思遠進宮來求見,因陛下還忙著,他便先去景明宮探望九公主了。 苻祁正等著思歸呢,前幾月因地方上情勢不穩,思歸中間回京幾次也是匆匆忙忙,就算進宮,那時間也都用在向陛下稟報事務上了。 現在思歸已經努力干了幾個月,成績初顯,三處地方上的事端都平息下來,他可以回來京城多待些時日,陛下便也隨之起了其它興致。 如此這般地吩咐李固準備了一番后,苻祁想起自己也有好幾日沒見明蘭了,便帶人親自往景明宮來。他們兄妹親厚,陛下不欲總讓meimei一本正經地出來接駕,因此沒讓人通稟,自己便走了進去,正聽見明蘭公主對思歸感慨他為那位邱夫人付出良多! 思歸只一臉淡淡笑意答道那是他自己愿意的。 ‘我自己愿意的!’ 一句話讓苻祁僵在當地。 ‘我自己愿意的!’ 平平淡淡的措辭中透出了股一往直前,無怨無悔的心意。 苻祁只覺得心好像被一只小手輕輕捏了一下,接著又好似有一陣清風吹過,吹散了層層繚繞的霧靄迷蒙,在心頭猛一陣悸動之后瞬間明白過來:自己之前的種種想法與安排都是那樣的低俗無趣,他其實也最想要蜜桃的一句‘我自己愿意的’。 …… 九公主見苻祁去了,連忙停下和思歸的話頭,起身行禮,“參見皇兄!” 思歸也跟著,“參見陛下?!?/br> 半晌不聽陛下說話。 兩人心里奇怪,九公主小心問一聲,“皇兄?” 苻祁這才抬手,“你們免禮吧?!碧_過去坐下,順手捏起桌上的小玩意瞅瞅,“朕想起有好幾日沒見明蘭了,就過來看看。你和莫思遠在說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