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姜詞低頭看著那一疊厚厚的粉色紙幣,沒有伸手。 曹彬將她手拉過來,一把將錢塞進去,“傻姑娘,何必跟錢過不去?!彼亮瞬聊樕系挠秃?,“你也是年輕,心氣兒高,今后遇到今天這種情況,開幾句玩笑也就過去了?!?/br> 姜詞手指捏緊,沒有吭聲。 “工作不做了也好,你正正經經的學生,做這個壞名聲。今后需要用錢的地方,盡管跟曹哥說,我供完你高三這一年,還是沒問題的?!?/br> 父親去世時,姜詞還差一年滿十八歲,很多正規的兼職都做不了。曹彬是姜詞的一個老鄉,早些年受過姜明遠的照顧。本早就失去了聯系,有天姜詞在超市門口發傳單,被曹彬認出來,就被領著去酒吧當了個端酒的服務員。 姜詞笑了笑,搖頭說:“沒事,錢我還有?!?/br> 曹彬點了點頭,“那行,你有我電話號碼,要有什么困難盡管打給我?!迸R走前,又囑咐姜詞,“把門鎖好,別隨便給人開門?!?/br> 曹彬走了以后,姜詞回到臥室,將那疊被汗濡得幾分潮濕的紙幣,數點了三遍,然后塞進枕頭底下。 生活好像一個四面都是窟窿的面粉袋子,塞住一處,又漏了另一處。過日子,處處都要用錢。吃飯穿衣,水電煤氣,還有畫畫的顏料。尤其最后一項,怎么省都省不下來。 姜明遠去世之后,姜詞原本是不打算再接著學畫??伤@人沒其他特長,唯有畫畫一技傍身,真要半途而廢,也是可惜,且她的老師陳同勖是崇城有名的畫家,收徒標準極高,三十年里就教過四個人。 好在梁景行那十萬塊雪中送炭,她一咬牙,還是堅持下來。 又一個周末,姜詞照例去陳同勖的畫室。 臨近期末,崇城氣溫越升越高,隱隱已有“火爐”的威力。姜詞坐了四十分鐘公交車,熱得出了一身的汗。 陳同勖給她倒了杯冰水,先不提今日的課程,“阿詞,想請你幫我一個忙。你還有一周放暑假是吧?我的一位小友委托我替他畫兩面墻,這事兒繁瑣費時,你替我去?!彼D了頓,“對方報酬給得頗為豐厚,”他比了一個數,“一平方米這個價?!?/br> 姜詞沉吟,“我怕畫不好砸了您的招牌?!?/br> 陳同勖笑道:“我相信你,絕對砸不了?!?/br> 陳同勖本是不太贊成自己學生還未學成就出去招搖,曾經為了姜詞拍賣畫作一事氣得吹胡子瞪眼,整一個月沒跟她說話。但如今情況特殊,想著能幫襯一點是一點。得知姜詞家里生變之時,他主動提出可免去接下來一年的學費,姜詞自然是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他時常覺得姜詞像年輕時候的自己,一等一的傲氣,脾氣頑固執拗,絲毫不肯轉圜。往年家底殷實,驕縱也就罷了;如今落難,這份清高變作戾氣,便顯得她是顆不容于世的螺釘。真要撞在一些看不順眼的人手里,免不了要遭受敲打。 有句話說得好,強極則辱,情深不壽。 第5章 鐵紺色(04) · 考完期末考試最后一門,姜詞背上一大包畫具,按照陳同勖給的地址,找去了那家剛剛裝修完的公司。一個穿灰藍工作服,身材精瘦,皮膚黝黑的小伙子接待了她。 小伙子將她領到走廊,指了指左右兩面白墻,“就這兒,半個月后公司要開張,時間可能有點兒趕,”他撓了撓頭,笑說,“不過我們老板說了,不用太摳細節,整體看著像那么回事兒就成?!?/br> 姜詞抬頭,瞇眼看了看高度。 “還有,老板跟對面那家茶餐廳打過招呼,您過去吃飯說一聲就行,帳會記在我們老板名下?!?/br> 小伙子見姜詞在墻邊仰頭踱步,半晌沒說話,不知她聽沒聽進去,也不敢貿然上去打擾。自姜詞進屋,他就覺得這人有些怪,好好的一個大姑娘,留什么發型不好,偏要剃成平頭。不過轉念又想,他們搞藝術的,都有些性格,怪里怪氣也是正常的。他嘟囔一句,撓了撓頭,“你要是有什么需要,我就在前面打掃衛生,我叫劉原?!?/br> 姜詞在地上撿了張廢報紙,席地坐下,仰頭望著眼前的墻壁。半小時后,她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去前面找劉原借了架梯子。她從背包里將丙烯顏料拿出來,正要稀釋,忽起身看向正在架梯子的劉原,“你身上的衣服還有嗎?” 劉原愣了一下,趕忙點頭,跑去工作間找來另外一件。 衣服帶著股汗味兒,姜詞皺了皺眉,拎在手中抖了抖。衣服是男式的,明顯大了。罩在t恤外面,遮住了她身上的熱褲,只從衣服下面露出兩節細長的腿,從背后看過去,好似沒穿褲子一樣。 劉原急忙移開目光。 姜詞動作不緊不慢,一層一層往墻上鋪色,招呼著劉原幫忙挪動梯子,不時地上上下下。走廊冷氣開得很足,但她還是熱出了一身汗。劉原覺得這小姑娘怪不容易,抽空出去給她買了瓶冰水。姜詞接過之后并不喝,道了聲謝,放到一邊,繼續埋頭苦干。 忙活了一上午,整面墻上都被涂得亂七八糟。吃中飯時,劉原最后去視察了一次,覺得自己老板是不是當了冤大頭——這墻上顏料青一塊紫一塊,壓根看不什么名堂。 他又不好意思直說,憨厚地笑了笑,“跟著看了一上午,還是沒看出來這畫的什么。我這人沒文化,興許腦袋也有點笨?!?/br> 姜詞輕輕笑了一聲,這一笑,作畫時那副仿佛全世界都欠她錢的嚴肅神情總算褪去,顯出一種屬于少女的憨態,“我畫的是湖?!?/br> 劉原又盯著墻壁看了一眼,張了張口,沒出聲。心想,恐怕畫的不是湖,是符。 姜詞從包里掏出手機和錢包,將身上的工作服脫下來,彎腰拎起放在一旁的礦泉水瓶,“謝謝你,我先去吃中飯了?!?/br> 劉原閑來無事,便會去走廊逛一圈。對于姜詞到底在畫什么,他自認為反正是不懂,也不就咸吃蘿卜淡cao心了。然而等到第七天竣工的時候,他望著煥然一新的墻壁,目瞪口呆。 湖白天青,群山綿延,鋪在寬廣的墻壁上,遼闊浩大。 姜詞一手叉腰,扭頭看他:“你覺得怎么樣?” 她額頭上沾上了一點白色顏料,劉原看了一眼,立即移開目光,“我……我覺得很好看,風景很美?!?/br> 姜詞很淺地笑了一下,脫下工作服掛在梯子上,“我下午休息半天,明天來畫另一面?!?/br> 有了經驗,姜詞速度明顯提升。她畫畫停停,抽空還與劉原聊聊天。 劉原在她的詢問之下,將自己家里的情況一股腦兒地倒了個干凈。但他疑心姜詞或許并沒有聽進心里去,因為有一次他告訴姜詞自己的哥哥承包了一片花椒園,每年收益還不錯,結果第二天姜詞問她:“你爺爺那個辣椒園里,都種了什么品種的辣椒?” 又畫了兩天,姜詞突然感冒了。 崇城夏天兇猛,外面熱浪騰騰,室內空調又開得極低,人進進出出,乍冷乍熱之下極易生病。她強撐著堅持半天,晚上回去卻開始發燒。打了兩天針,眼看著劉原所說的開張的日子迫在眉睫,而進度剛過一半,燒退之后,又立即趕去公司。 劉原正要下班,見她戴著副口罩進來,愣了愣神,“姜小姐,你感冒好了?” “還沒,我今晚要趕一趕工?!?/br> “那……那要不我在這兒陪著你?你一個人怪冷清的?!?/br> 姜詞咳嗽幾聲,擺了擺手,“不用?!?/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