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
出玉門,沿著廊西方向一路往前,倘若看到一條流水清藍的河,那就是織蘭河了。 五月的天,中原的江南興許早已入夏,西塞的綠草才始及蔥郁。蔚藍的天空白云朵朵,眼目望過去一片清新。遠處放牧的人們,在羊群里唱著凄長的牧歌,塞外的生活總是不定,那歌詞中總帶著幾許道不出的哀涼。 再行幾步便能依稀看到零散的村寨了,有健碩的漢子騎在駿馬上等待,濃密的墨發在風中亂拂,他目不轉睛。那應就是劫后余生的拓烈了。 大伙兒的速度漸漸慢下來,蕪姜忽然有些緊張,不自覺地緊了緊蕭孑的袖子。 彼時一心趕回京都,那場暴厲恣睢的匈奴屠寨蕭孑不曾親見,但看她如此拘促,猜也知那一幕到底在她的心間烙下多少陰影。 性命如螻蟻,惶惶為奴隸。 他想起自己的絕情拋棄,心中不免生出歉責與疼惜。 “不是你的小情人么,過去打聲招呼?!笔掓輰櫮绲赜H親蕪姜的臉頰兒,打馬快行了幾步。 拓烈自收到蕪姜今天要回來的消息,大清早就在寨門口等待了。他穿得很正式,從起床起就肅著一張冷臉,妲安一上午都不敢與他說話,吃過早飯就去了鄔德家。 遙遙看見幾十匹馬兒馳騁而來,打頭的清雋男子懷里箍著個紅裙少女,他不由心跳怦怦然。那拽韁的手骨驀地收了一收,像是深吸了一口長氣,忽然喝一聲駕,迎面打馬過來。 抱拳打了個招呼:“一早得知蕭大哥要來,拓烈便在此提前等候?!?/br> 蕭孑回了一禮,低頭覷著蕪姜道:“在房里梳妝打扮,耽誤了時辰,讓拓寨主久候?!?/br> 那鳳目熠熠,眸間幾多柔情,一個小小的動作便昭示了他對她的呵護與占有。 拓烈順勢一睇,便看了現在的蕪姜。別后半年余,她竟已是美得叫人陌生。那荼白的衫子宛如蠶絲,裙裾輕盈繾風,綰著漢女的小髻,輕插一枝杏花簪。一切都是素雅,但一看卻知價格不菲。 他不禁憶起很久以前的蕪姜,那時候穿著布衣素裙,烏亮的長發梳成兩束垂在胸前,風一吹,便跟著她的小肩膀一拂一拂。他那時一看見她就憐就疼,最大的愿望便是給她置一副耳環,裁很多的新衣裳。 現在的他可以做到了,但生離死別,再相見已然物是人非。他快要當爹,她亦已是那叱咤天下的將軍嬌寵。逝去的不會再來,是自己虧負她在先。 他是后來才聽說蕪姜被匈奴人鎖了脖子,在漫天大雪下被一群男人扛到了脊背上……以為那般剛烈的性子,早就已經性命不再了的。 拓烈哽咽地叫了一聲:“蕪姜?!?/br> 拓烈成熟了很多,下巴上長出來一片yingying的胡茬,倘若不是從小一起長大,只怕要以為是個二十多歲的大漢子。 蕪姜的眼睛也亮閃閃的,一樣叫了聲“拓烈”。 “大家都活著真好?!笔徑f。 拓烈調馬的動作一頓,又想起彼時殺戮沖天的一幕。他心中有很多很多的話想要對蕪姜解釋,比如那個被匈奴鬼戎全然包圍的她的帳包,比如妲安突然說肚子里懷了孩子,還比如倘若自己去救她,妲安就要被輪賤了。 但最后還是沒有解釋,只是抿了抿唇:“嗯,當時……算了,你能回來就好。阿耶阿娘都在等你,我們這就走吧?!?/br> 說著自在前頭打馬,一路上并不再回頭多看她。 新建的寨子臨水而居,拓烈在寨子周圍挖了很深的溝渠,還布下鐵籬笆設了重防。一路往里打馬,許多處都是蕭孑從前手把手教給他的影子。 春夏之際匈奴人倒是不怎么來sao擾,他們通常都是秋冬寒冷時候才出來掃蕩獵食。寨子里一片安生。別雁坡的族人們死去了大半,這里很多都是陌生的面孔。他們不認識蕭孑與蕪姜,但見一對俊逸璧人打馬進寨,不由翹首微笑。 正如阿耶阿娘所說,織蘭河岸的一族分支都是和善。 忽而看到一間小院,院中間婦人漢子圍著一匹小馬駒,有孩童的聲音嘰喳吵鬧。 “老阿春又生了,是個小雄馬兒!” “它明年還會再生嗎?它都好多歲了!” 是小聑犁一家,他們竟然也還活著。 聑犁似乎長高了不少,牽著弟弟站起來,忽然抬手一指:“看,那是項子肅,還有蕪姜jiejie!” 眾目霎時看過來。 隔壁院子里住的是從前騎兵隊里的青年,和一起逃出來的族中少女組成了一家。曾經小蕪姜是他們夢中的妻子啊,此刻看她梳著漢女的妝容坐在項參軍懷中,卻覺得恍若前生般杳渺。沒有人再能比得過他們共度浩劫的妻子,真實擁在懷中的才是最寶貴。 大家都有點傷感,卻又各個眉間帶笑。一種別后余生的感念,與天性里不撓的堅韌靈魂。 蕪姜的眼睛亮閃閃的,笑著和他們一一打了招呼。 阿耶阿娘的院子臨水而建,老兩口正在忙碌。妲安挺著六個多月的肚子站在一旁,叫:“阿媽,阿媽,你給我量量腰身?!?/br> 她叫得很親昵,好像蕪姜的阿娘真的成了她的阿媽。 自從那場殺戮后,拓烈就把鄔德夫婦當成了自己的父母。妲安沒了阿爸的蔭護,從此一切都仰仗拓烈而活。拓烈的男人氣越來越強了,她學會了小心翼翼,也把鄔德夫婦當成了公婆照顧。 阿娘雖對她不冷不熱,到底是心軟,便放下簸子里的蠶豆,走過去把她扶進了屋里。 阿耶就沒那么好脾氣了,他走路似乎有點拐,可能是那次受傷留下的腿骨后遺癥。正勾著背在曬草藥,睨著妲安笨拙的步子輕叱了一聲,隨后又矛盾地嘆一口氣。 “阿耶?!笔徑÷暯兴痪?,他的動作忽然抖了抖,然后顫巍巍地看過來。 頭發幾乎全白了,原來不是勾著腰背在撲草,是真的直不起來了。 “咯噔——”里屋傳來器物掉落的聲音,也不知是阿娘,還是懷孕了的妲安。 蕪姜咬了咬唇,又放大了聲音重復道:“阿耶阿娘,我回來了?!?/br> 眸瞳里噙了淚,卻兀自綻眉一笑。 ☆、『第八十回』不應 慕容煜誤打誤撞解散了被抓去的奴隸們,那些認識的奴隸逃回去后,只道蕪姜被一群匈奴莽匪扛起來摔在了雪地上。 所有的人都以為蕪姜死了。 阿耶阿娘甚至用她裝金子的小布袋埋在土里,給她堆了個衣冠冢。 早前聽拓烈說遇見了蕭孑,說蕪姜還好好的活著,他們還將信將疑。如今忽然俏生生地站在跟前,老兩口激動得竟有些不知所措。 “活著就好。我就說,那小丫頭六歲就能一個人在大漠里掙出一條命,怎么能好端端的說沒就沒有了呢?” 阿娘拭著眼角,不停地感謝著天神,連柵欄門都忘記了給她開。 “活著就好”,這是蕪姜今天聽到的最多的一句話了。蕪姜給阿耶阿娘帶回來很多禮物,綢緞、茶葉與蔬果……都是在塞外少見的稀罕東西。蕭孑為人雖冷淡寡情,對她花錢卻是從不眨眼睛,一應的物事都是他在那三天里提前派人備下的。 將士們忙碌著,把大大小小的禮盒、箱子從馬背上卸下來,院子里進進出出好一派熱鬧。老獸醫鄔德看病不收錢,窮了一輩子,還從來沒有過這樣的風光。鄰居們不由好奇地圍攏過來,想看他傳說中死而復生的小閨女,還有那看起來威風凜凜的英俊女婿。 妲安站在門下的陰影里,一時有些錯愕。十五歲的蕪姜站在陽光下,穿一抹素淡的衫子,水紅的裙裾在風中簌簌,比去歲秋天高出了半個頭。那個手握銅雕長劍的漢人將軍,與她五指相扣地站在柵欄外,就像是一對天造地設的璧人。 她還以為她死了,有時想起幼年一起成長的時光,想起她死前定然被群戎凌辱的不堪,心里還會同情與惋惜,覺得蕪姜的人生就是一個單薄而短小的悲劇。 沒想到再見面卻是這樣。她的身子不是慘遭匈奴共欺過嗎?那個據說是天下最決絕的男人,竟然還肯為了她而棄軍叛國。 ——“蕪姜,你一個牧民養的女兒,怎么能夠留得下他赫赫有名的征虜大將軍呢?”妲安想起之前說過的話,不免有些澀澀的。 阿娘進來放東西,看到妲安木怔地杵在門下,連忙歉然道:“郡主還站在這里?看我,一忙就亂了,我這就給你量腰身?!?/br> 說著便彎腰去尋尺頭。 柵欄外蕭孑牽著蕪姜走進來,蕪姜恰恰到蕭孑的肩膀下,兩個人的目中恩愛正濃,看起來真是登對極了。拓烈跟在后面,剛毅的臉龐看不清表情。 妲安連忙又暈開笑臉:“哦,不急,改天再量好了。外面可是蕪姜回來嗎?都沒人提前告訴我,乍一看都傻了?!?/br> 拓烈聽見熟悉的聲音,抬眼看向妲安:“不是不舒服么,你怎么也在這里?” 天下皆權謀,中原乃是主心骨,然眼下列國縱橫交戰,自顧不暇,以致匈奴鬼戎肆意擴張。西塞各部落為了利益與自保,紛紛都在聯盟結交。拓烈作為織蘭河岸最年輕武猛、最有謀略的郝鄔一族頭人,更是周遭部落眼中的聯盟首選。 自古國與國、族與族之間的結交,最穩固的平衡靠的終不離婚娶。妲安的阿爸阿媽去世后,他的枕榻雖只有她一個女人,但卻一直沒有與她成親,所有對外的應酬也幾乎不叫她露面。外藩人對性事向來豁達,只要是沒名分的,便是先納了十個八個也無所謂。聽說已經有不少部落給他送來郡主的畫像,想要與他結盟聯姻。倘若他有心壯大勢力,只需趁機受下來幾個,那么羽翼漸豐指日可待。 妲安見他這兩天總是心緒不定,尤其早上起床就肅著一張臉,換一身正裝便騎馬出門。她原本還滿腹擔心,想來鄔德夫婦這里打探情況,沒想到卻是為著迎接蕪姜。 此刻看著眼前拓烈的濃眉鷹眼,那寬肩闊背,每一樣每一樣都是那么叫她癡迷,心里便有點酸。她也不知道他為什么不娶她。除了那火一樣的情欲,她就好像是個外人。 妲安撫著肚子,抿嘴嗔嬌道:“寶兒大了,總是調皮踢人,坐也坐不住。我來叫阿媽量量腰身,正好做幾件換季衣裳?!?/br> 說著站去拓烈的身邊,像是忽然才看到蕪姜,眼睛亮濯濯道:“蕪姜,竟然真的是你。他們說你被一群匈奴……我原還以為你必定已經……老天保佑,還能見面真好?!?/br> 看一眼面如冠玉的蕭孑,也對他彎眉笑笑。 妲安的個子很高挑,站在拓烈的身邊很般配。懷孕快七個月了,圓圓的肚子驕傲地挺起來。說話時眼睛依舊像從前那般亮,一閃一閃掩映著心緒,但身上的張揚與傲慢卻好像收斂不少,多出幾分賢良謙順的味道。 拓烈看了眼她的肚子,目中到底幾分柔情,神色便緩和下來。 在蕪姜昏死在西去匈奴的雪地上,被慕容煜用冰水潑得渾身僵冷的時候。那時得知真相的她,多么想煽妲安兩巴掌。以及在后來的很多日子里,只要一想到妲安和她的阿爸,竟然用一袋白米謀算老實的阿耶,她就不止一次想過再見面時要怎么質問她。 蕪姜看了眼妲安的大肚子,淡淡一笑:“是,我回來了。我這人恩怨計較,耶娘的養育之恩未報,那害阿耶的仇也沒有討回來,怎么舍得死呢。自然是要回來的,妲安?!?/br> 蕪姜變了。從前的小蕪姜傻呆呆的,眼睛里也空靈,聽自己說什么她就是什么,哪兒像這樣,莫名聽著咄咄逼人。 妲安有些意外地抿了抿唇,但看著蕪姜嬌滿的胸口,想到她的那些遭遇,又覺得釋然。少女經了那樣驚天動地的辱沒,性情難免都會大變。 她便抬眼看向拓烈,笑盈盈道:“看你說的,你不在這些日子,拓烈和阿爸阿媽每日都在念叨你。如今可好,你這一回來,他們心中的石頭也該放下了。無論經歷過什么,那些都過去了,蕪姜,我們還是好……” “好姐妹嗎?但那也都是從前了?!笔徑戳搜郯⒁皟A的背:“對了,你剛才說的阿爸阿媽是指我的阿耶阿娘嗎?如果是,這陣子我不在,謝你照顧了。今后我回來,你還是改回從前的稱呼吧?!?/br> 妲安的話便滯在原處,凝著蕪姜隔閡的眼眸,猜她應是知道了什么,良久笑容落寞下來:“是。在那場匈奴人的殺戮中,我阿爸阿媽為族人殉死了,我也和你、和拓烈一樣,成了無父無母的孤兒。我懷了拓烈的孩子,拓烈把你阿耶阿娘認作父母,他們便也是我的阿爸和阿媽。但愿死去的人能帶走傷痕和誤會,我們都能夠從過去中走出來,蕪姜?!?/br> 她的最后一句帶著些暗示性的懇求,阿娘便在暗中拽扯蕪姜的袖子:“日頭烈烈,顛簸了一路,如何總在外頭站著?郡主月份也大了,還是進屋來坐著吧?!?/br> 當真死了便能抹平一切嗎?倘若妲安她的阿爸沒死,為了掩蓋女兒犯下的過錯,又如何能容得下知道真相的阿耶繼續活著?蕪姜蠕了蠕嘴角沒有說話。 拓烈不由蹙眉,在他的印象中蕪姜是最好說話的,很少有對人這樣犀利。正待要張口,一名侍衛從外面跑進來,單臂在胸前一箍:“報告頭人,烏爾族老族長帶著幾十騎人馬,正在寨子外等候?!?/br> 他便問:“可有說是何事?” 那侍衛看了眼妲安:“呃……說是來參觀我們郝鄔族的五月跑馬賽。聽說還帶了張二郡主的畫像?!?/br> 那烏爾族族長年愈花甲,膝下只有三個郡主,沒有郡爺,小郡主尚七歲,大郡主招了個女婿入贅,前歲業已守寡,他這般親自前來,擇婿之意不言以表。倘若結交,等待老族長一過世,兩族聯盟,拓烈的勢力不日便將大增。妲安的心思頓時被吸引過去,有些緊張地睇著他的眉間眼角。 “唔,拓烈哥哥,寶兒又開始不乖了,你不陪他?”她嬌嗔地挺著肚子。 拓烈眉頭擰得緊緊的,少頃只應道:“這里正忙著,你帶著肚子不方便,還是先回去。我處理完要事再找你?!?/br> 說著對蕭孑歉然地抱了一拳,打馬先走了。 女仆扶著妲安走遠,快七個月的妲安身材有些笨拙。離了阿爸阿媽撐起的榮耀,整日棲棲遑遑,生怕拓烈不娶她。 阿娘收回眼神,長嘆了口氣:“她說得對,就讓那些都過去吧,你別和她計較?!?/br> 蕪姜不理解:“阿娘為何不把事實告訴拓烈,當初她險些害死了阿耶?!?/br> “告訴了又怎樣,肚子里都有了,便是有再大的氣,總不能叫拓烈那孩子為難,終歸是的頭一個子嗣。這一路上她也吃了夠多的苦頭,起初逃到這里,房子也沒有,就搭了個小帳篷,你阿耶病得厲害,她一邊孕吐,一邊跟著照顧。到底是郡主,算了?!?/br> 阿娘心軟,嘆了口氣,拉著蕪姜走進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