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隨后趙之琦放下竹竿,笑吟吟地走到庫房正當中的位置,彎下腰揭開了一座小山上覆著的油布。只聽嘩的一聲,一件熟鐵鑄造的黑色怪物從油布下露了出來,在游弋著飛塵的光束下靜靜展現在二人眼前,顯得殺氣騰騰、猙獰而恐怖。 “怎么樣?這家伙去年六月剛在宣武門外試驗過,十八彈連發,威力無窮??!”這時出于隔墻有耳的顧慮,趙之琦嘴里說出的話已經變成了拉丁語,語氣卻不自覺地越來越激動。 齊雁錦站在一旁靜靜打量著這架連發迅雷銃,也改用拉丁語和趙之琦對談:“這東西會放到戰場上嗎?” “誰知道呢?”趙之琦聳聳肩,臉上的表情忽然變得怪異起來,“刑部蕭尚書的確曾向圣上如此建議,可是你懂的,圣上更喜歡把銀子堆在庫房里發霉,而制造這些兵器,偏偏又少不了錢?!?/br> 齊雁錦彎著腰,手指慢慢撫摩過迅雷銃冰涼的銃筒,沉吟了片刻才再度開口:“這東西是不錯,可惜太大了,不是我想要的?!?/br> 趙之琦笑了笑,靜候齊雁錦的下文。這時就見齊雁錦從袖中取出了一張折好的圖紙,遞到趙之琦面前:“這是我參考西洋手銃繪下的圖紙,這次帶來交給你,我要你替我做出更精巧的來?!?/br> 趙之琦展開圖紙仔細看了一會兒,忽然吹了一聲口哨,由衷贊嘆:“牛鼻子你知道嗎,我總覺得你這樣的人竟然不受重用,只做了道士,可見這世道已經敗壞,遲早會出大問題?!?/br> “彼此彼此?!饼R雁錦滿不在乎地一笑,借著低垂的眼瞼遮住自己幽深的目光,只是問趙之琦,“造出我想要的手銃得花費多少錢?你也知道我府上出了事,現在手頭并不寬裕?!?/br> “我知道,這事你就別擔心了,”這時趙之琦彈了彈手中的圖紙,挑起唇角邪笑了一下,“我和我爹不一樣,他是個死腦筋,為了給京營研制火銃,甘愿自掏腰包,肯把全部的身家都賠進去。而我做東西可是要賺錢的——今年我物色到一個山東的大主顧,他為了海上的生意,決定添置一批火銃對付倭寇,因此輾轉找上了我。我會用他的銀子做一批火器,再把你這手銃順帶做了,豈不是兩全其美?” “既然如此,便累你多勞了?!饼R雁錦笑著謝過趙之琦,忽然又想起一事,“剛才你不是想給我看看你做的東西嗎?放在哪兒了?” 這時趙之琦偏又不干了,原本劍眉星目的俊臉忽然擠成一團,扮起鬼臉來:“不給你看了,你畫得出這樣的圖紙,若看見我做的那些騙錢玩意兒,一準得笑話我!” 齊雁錦沒好氣地嗤笑了一聲,拿自己這個神經兮兮的朋友沒辦法,只好隨他耍賴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第二十一章 眼前虧 自從小羊羔住進了毓鳳宮,朱蘊嬈便時刻與之形影不離。她自制了一根羊鞭,每天攆著小羊在花園里一圈圈地溜達。宮中侍女們避之唯恐不及,只有小內監們偶爾還跟在她身后,殷勤地幫她掃掃羊糞。 眼看著小羊羔一天天地長大,庭園中的雜草顯然已經不夠啃。朱蘊嬈琢磨著得向父王討一些草料,哪知想法還沒付諸行動,這天午后卻碰上了前來毓鳳宮找她麻煩的人。 朱蘊嬈一動不動地坐在秋千上,望見王妃派來的女史領著一群手下向自己走來,立刻惴惴不安地皺起眉:“你又來做什么?” 女史的臉色本已很不好看,在聽了朱蘊嬈不大恭敬的開場白后,緊抿的唇角頓時下撇得更厲害:“小姐,奴婢聽說你端午那天,又做了一些很不尊重的事?!?/br> 朱蘊嬈心中一驚,好在這次終于學乖了,只是望著女史裝起了糊涂:“你在說什么,我聽不明白?!?/br> “有宮女在石舫里撿到了這個,”女史見朱蘊嬈裝傻充愣,便冷笑著從袖中取出一支小金簪,遞到朱蘊嬈眼前問,“這是小姐的東西吧?” 朱蘊嬈一看見女史手里的金簪,心中便漸漸浮起疑竇:“這簪子的確是我的,端午那天我也戴過??墒峭砩闲秺y的時候就摘下來了,一支也沒丟,又怎么會掉在石舫那里?” 當天她明明拾起了所有的金簪,事后還仔細數過,又怎么可能會弄錯? “到底丟沒丟,還是請插戴宮女過來認一認才好,”女史瞥了朱蘊嬈一眼,見她皺眉不語,口氣越發嚴厲起來,“茲事體大,楚王府可不是藏污納垢的地方,這事必須得查個水落石出?!?/br> 女史奉的是王妃旨命,她一發令,整座毓鳳宮里自然無人膽敢違抗。很快負責替朱蘊嬈插戴首飾的宮女便戰戰兢兢趕了過來,跪在地上看了一眼女史手里的金簪子,立即低頭答道:“這石榴簪子的確是毓鳳宮的,一套九支,端午那天奴婢服侍小姐戴上,當晚只摘下八支來,獨缺了一支,想來就是女史手中這枚了?!?/br> 朱蘊嬈聞言立刻蹙起眉,惱火地盯著那宮女質問:“你撒謊,既然我弄丟了簪子,那天晚上你怎么不說?” 那宮女低著頭答道:“奴婢記得當時對小姐說過,只是小姐沒有留意?!?/br> 這人明明就在撒謊!若是平時,她的確有可能不把宮女的話放在心上,可是那天因為心虛,到晚上宮女替自己摘脫首飾的時候,她特意仔細留心過,就怕弄丟或者碰壞一件東西。朱蘊嬈咬著嘴唇不說話,心里明白這是有人在陷害自己,臉色不禁也一點點起了變化:“那天過節,誰不是滿頭的金簪子?就是落了一兩支,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br> 女史鄙夷地掃了她一眼,冷笑道:“若只是弄丟了一兩支金簪子,那也不算什么。偏偏就有人看見你從石舫里走出來,后面還跟著一個男人。你倒說說,什么事能讓你丟了簪子都不知道?” 朱蘊嬈一時臉色煞白,低頭盯著在自己腳邊啃草的小羊,咬著嘴唇沒有說話。 “奴婢有一句話奉勸小姐,這楚王府雖大,一舉一動卻難逃他人耳目。如今不光有丟金簪這一件事,就說小姐幾次三番夜半離宮,有時天快亮才回來,這些可都不假吧?”這時女史緊盯著朱蘊嬈,咄咄逼人地追問,“你最好老實招認,跟你在一起的那個男人是誰?” 朱蘊嬈聞言心中一動,心想那個臭道士身上穿著道袍,如果端午那天真有人見到自己和他在一起,又豈會認不出他來?又或者女史故意問得虛虛實實,只是為了誆她說出更多的話。 于是朱蘊嬈暗暗在心里打定主意,什么都不說,倒要看看女史還能編派出什么來:“你從頭到尾說得跟親眼看見一樣,那個男人是誰,還用得著問我?” 女史最見不得朱蘊嬈這種刁橫的態度,便有心殺殺她的威風,讓她吃點苦頭:“小姐,這種事情,從來都是做女人的吃虧。你不肯說,可就要受罪了?!?/br> 朱蘊嬈依舊冷著臉沒有說話,這時女史便突然開口,指示站在自己身后的內監道:“來人啊,把小姐請進宮去?!?/br> “放開我,”朱蘊嬈被幾名內監抓住雙臂,立刻怒不可遏地掙扎起來,“我做過什么,與你們有何相干?你到底想干什么?” 女史站在一旁看著朱蘊嬈做困獸之斗,冷冷道:“小姐既然不肯說實話,那就只有請穩婆給你驗身了。若查明jian情屬實,你就等候王爺發落吧?!?/br> 朱蘊嬈瞬間如遭雷殛,仿佛腦袋被人一刀劈開,又從頭頂往下灌了一瓢冰碴水,凍得她從頭到腳都沒了知覺。 “放開我!”拉扯推搡之間,毓鳳宮的朱漆大門迫近眼前,一股前所未有的屈辱和恐懼拉回了朱蘊嬈的神智,她忽然凄厲地尖叫了一聲,張嘴咬住內監緊抓著自己的手,然而瞬間卻有更多只手撲向她,推推搡搡地將她拽進了那扇幽暗的大門。 這時兩名穩婆拎來盛著草木灰的凈桶,將桶里的草木灰鋪勻,隨后走到朱蘊嬈身邊替她解開里衣,就要把她往凈桶上按。 宮中老法給閨女驗身,便是讓女子坐在鋪了草木灰的凈桶上,將一根燈草送進女子的鼻孔,逗她打噴嚏。據說女子若破了身子,在打噴嚏之后凈桶里的草木灰會有被吹動的痕跡,反之若草木灰紋絲不動,便是處子。 朱蘊嬈又羞又恨,瞬間犯起牛脾氣,伸腿一腳踢翻了凈桶。桶里松軟的草木灰頓時撒了一地,被吹得滿殿都是灰塵,慌得那兩個穩婆叫苦不迭。 女史看著兩個穩婆手忙腳亂的窘態,不禁火冒三丈地厲聲喝道:“賤婢越老越糊涂,她踢了凈桶,你們還不會動手驗了?” 她這一句話讓朱蘊嬈瞬間目眥欲裂,硬撐的倔強終于再也繃不住,大顆的淚珠從眼中一滴一滴地涌出來,打濕了她慘白的臉頰。 她被幾名內監強按在床榻上,五六個宮女抱住她蹬動不休的腿,強行褪去了她的里衣。 當雙腿被穩婆分開的一瞬間,朱蘊嬈驀然哭泣了一聲,淚眼朦朧地望著女史哀求:“我不躲了……讓這些人出去……” 女史眼中閃過一道幸災樂禍的寒光,卻面無表情地回絕:“小姐不肯留物證,我就只好替你留人證了?!?/br> 朱蘊嬈的心瞬間墜入冰寒的谷底,意識到此時此地根本沒人會憐憫自己,只能絕望地任人擺布。羞辱的查驗就像凌遲,揪著她的心千刀萬剮,直到體無完膚、鮮血淋漓。 朱蘊嬈在眾人的目光下毛骨悚然,被壓制的身體本能地開始抽搐,直到終于被人放開,她才發瘋似的扯下帳子,一聲不響地躲進床榻深處,拒絕任何人將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女史冷眼看著朱蘊嬈躲進帳內,得意地挑了挑眉,故意用能穿透錦帳的音量問穩婆:“結果如何?” “回女史的話,小姐確實已非完璧?!币幻€婆低聲回答。 女史聽了她的回話,不悅地皺眉問了一遍:“你說什么?” 另一名穩婆立刻機靈地大聲重復:“回女史的話,小姐的身子已經被男人破了?!?/br> 女史這才瞥了一眼紋絲不動的帳簾,面帶得色地緩聲道:“哦,那就派人將她守住,等候王爺發落吧?!?/br> 朱蘊嬈孤零零一個人躲在昏暗的帳子里,雙手抱膝蜷成一團,下唇上深深地印著一排帶血的牙印。 此刻她腦中空空什么都想不起來,也什么都懶得去想。她覺得自己最好也能化成一抹空白,這樣就沒什么人能看見她,她也不用去看任何人的眼色了。 偏偏這時她的雙耳卻變得極為靈敏,帳外看守她的宮女們不時發出竊竊私語,竟能一滴不漏地落入她耳中。 “到底誰把她的事告出去的呀?” “去,你還不如問誰沒告才是……” 朱蘊嬈低頭看著自己赤裸的腳趾,動了動,木然地等著有人來處置自己。 到了這步田地,死又怕什么?她麻木的頭腦茫然到最后,慢慢在空白中打了一個死結——她哪怕死了,也是什么都不會想,什么都不會說的。這里的每個人都在等著看她的笑話,如果他們要看她浸豬籠,那就隨他們看吧。 她失去生氣的心就像一捧死灰,隨時都能被人一口氣吹散。 然而昏昏沉沉中也不知過了多久,帳外不時響起的竊竊私語聲卻忽然變了腔調。 “jian夫找到了!” “是誰?” “是寅賓館里的陳儀賓?!?/br> “怎么會是他?” “可不是,剛剛他在王爺面前全都認下了?!?/br> “真是,遲早是他的人,何必急成這樣……” 這時帳中的朱蘊嬈渾身一顫,像是被黃蜂的尾針狠狠蜇了一下,麻木的腦子終于開始漸漸恢復神智。 她下意識地覺得自己剛剛聽到的話都是錯覺,直到許久之后,帳外響起一道溫柔而無奈的聲音:“棗花,是我害了你……” 朱蘊嬈在昏暗中睜大雙眼,下一刻猛地撲上前揭開錦帳,就看見陳梅卿滿臉汗津津地站在她面前,神態局促不安,眉宇間卻又寫滿了疼惜與溫存。 于是就在這一瞬間,她像一跟頭栽在地上摔蒙掉的孩子,終于回過神開始覺得疼,驚惶的小臉也皺巴巴地擠在一起,望著陳梅卿失聲痛哭。 作者有話要說: 古代檢驗處女的辦法:讓女子坐在裝了草木灰的凈桶上,然后用草芯逗她打個噴嚏,如果有風吹動草木灰【漏了】,那就不是處女。 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明代人信啊。 這幅圖就是我心目中嬈嬈的樣子,因為涉及版權,所以不能做封面貼文案上,好奇的人悄悄看一眼就是~ ☆、第二十二章 文月堂 “我想回臨汾……”朱蘊嬈捂住不停掉淚的雙眼,伏在床頭斷斷續續地哽咽。 陳梅卿心疼地看著自己抽抽噎噎的meimei,柔聲安慰道:“別傷心,不是還有我在嗎?” 他這句話仿佛一劑良藥,讓朱蘊嬈心頭的傷痛稍稍緩和,于是她渾身發顫地伸出手,拽緊了陳梅卿的衣袖。 陳梅卿握住她的手,回頭望著殿中的宮女笑了笑,很客氣地問:“我想與meimei說幾句話,不知幾位jiejie可否行個方便?” 幾名宮女本該恪盡職守,可是見他和顏悅色,對這位說話動聽的清俊郎君自然心生好感,又想著此人將來十有八九會進毓鳳宮,倒不如送他一個順水人情,便依言退了出去。 待到殿中只剩下他們兄妹二人之后,陳梅卿這才上前扶住朱蘊嬈的肩,低聲道:“棗花,先前我求了王爺很久,他才允許我過來看你一會兒。這里我不便久留,所以我現在說的話,你一定要仔細聽?!?/br> 朱蘊嬈垂著腦袋沒有說話,只是微微點了點頭,陳梅卿便繼續往下說:“我早告誡過你,如今圍在你身邊的不是一群羊。你得罪了人,自然逃不過他們的報復?!?/br> 他的話讓朱蘊嬈渾身一顫,像在冰天雪地里打了一個寒噤。陳梅卿立刻安撫了一下meimei僵硬的脊背,寬慰道:“別怕,不是還有我嗎?我在寅賓館里聽說你出了事,便買通了你宮里的內監,打聽到女史拿你問罪的大致始末,你可知你這次是得罪了誰?” 朱蘊嬈搖搖頭,想了一會兒卻又點點頭:“那個幫我插戴首飾的宮女,故意陷害我。還有我夜里出宮的事,也有人對王妃說了??墒鞘衬抢锏氖隆也恢朗钦l看見了?!?/br> 她說著說著又開始瑟瑟發抖,淚珠在眼眶里不停打轉:“那么見不得人的事,你為什么要替他認下……” “噓,這件事你只當是我做的,其他的話都不必再提?!标惷非湮孀≈焯N嬈的小嘴,在她耳邊悄聲道,“那些宮女都是小角色,這次你會吃這么大的苦頭,都是因為得罪了王妃?!?/br> “我什么時候得罪過王妃?”朱蘊嬈無辜地直著眼睛,替自己喊冤,“王妃挺和氣的一個人,我每次向她請安,她都笑得很高興?!?/br> 陳梅卿看著自己缺心眼的傻meimei,無奈地點撥她:“你也不想想女史是誰派來的,若王妃沒有發話,她敢這樣對你?” 朱蘊嬈一下子就說不出話了,坐在床邊怔怔發呆。 “至于石舫里的事到底被誰看見,你想破腦袋也無益,你沒供出他來,做的很對?!标惷非渖焓痔嬷焯N嬈順了順散落的碎發,感慨道,“否則你被囚在毓鳳宮里,我也只能空著急,沒法與你共患難了?!?/br> 陳梅卿話里話外透出的關懷,讓朱蘊嬈的眼角再度濕潤起來。于是她紅著眼眶吸了吸鼻子,眼神惶惶地望著陳梅卿問:“如果我真的得罪了王妃,那往后可怎么辦呢?” 這時陳梅卿便嘆了一口氣,深深地望著朱蘊嬈開了口:“棗花,你不是一直想要我娶你嗎?” 朱蘊嬈瞬間瞠目結舌,面對這個突如其來的變數,不知該作何反應——多少年的愿望現在終于就要實現,可她的一顆心卻壓抑地緊縮著,絲毫沒有激動和雀躍:“可是……你不是一直都不愿意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