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下面,我要把楚王府里幾代人的關系對你詳細說一遍。這里頭有些事,府中的長史是不會明白告訴你的?!?/br> 朱蘊嬈聞言立刻松了一大口氣:“這個容易,府里的人不會比羊還能生,我肯定數得過來?!?/br> “你說得倒容易,”陳梅卿冷笑了一聲,“府里的人如果能和羊一樣,除了吃就是拉,我也不必對你費這些口舌了?!?/br> 朱蘊嬈萬萬沒想到,陳梅卿三更半夜地竟為自己準備了這些,感動之余,只好把頭點得像雞啄米。然而當她強打著精神,剛把王府里一群叔叔們的恩怨情仇聽完時,她的上下眼皮就開始不停地打架,腦袋一陣陣地犯困。 在徹底陷入夢鄉前,她用最后一絲殘存的意識提醒自己:下次……下次一定要讓齊道長教她一招狠的。 陳梅卿低頭喝茶的片刻功夫,就發現朱蘊嬈已經趴在他面前睡著了,他無奈地長嘆一口氣,在燈下凝視著朱蘊嬈天真嬌憨的睡顏,為自己這個缺心眼的meimei深深擔憂。 他既然不能娶她,又該把她托付給誰呢?眼看著山頭的野花一下子被移栽到險惡的王府,別說這幫被塵世污了眼、濁了心的庸人不可能對她真心相待,就算是別具慧眼的高人,也會嫌她與這俗世格格不入吧? 美麗的容貌又能保持多久?他其實深知她的好處,并且私心底對她也是寵的,可是他又很悲觀,覺得世上除了自己,恐怕再也不會有人發現她容顏之外的美好。 唉,這從小在他背上長大的meimei啊…… “起來,起來,回你的毓鳳宮去睡!”后半夜陳梅卿狠下心腸,執意攆走睡眼朦朧的朱蘊嬈。 “不要嘛……困……” “你想一覺醒來被人浸豬籠嗎?”陳梅卿掐了一下朱蘊嬈的后脖頸,好歹把她掐了個半醒,直到目送她歪歪倒倒地消失在夜色里,才郁悶地長吁了一口氣。 這時他的背后卻忽然傳來一聲低沉的笑,嚇得他險些魂飛魄散。 陳梅卿飛快地轉過身,警惕地望著夜色問了一聲:“誰?” “在下為了觀星,夜半出門,不巧看見先生夜送嬌客,并非有意唐突無禮,還望先生海涵?!饼R雁錦一邊客套地說話,一邊從暗處緩緩走出來,臉上笑得一團和氣。 “哦,原來是錦真人啊,讓你見笑了……”陳梅卿在混沌的夜色里看見來人穿著一身道袍,便也笑了笑,直到看清楚齊雁錦面目的那一瞬,他再也笑不出來了。 出于職業的敏感,他很早就摸清了寅賓館里住客的身份,卻沒有想到住在自己隔壁的道士,竟然長了一張似曾相識的臉。 內監口中的錦真人,熊神父口中的“齊”,從南京來的茅山道士……此刻真相已然呼之欲出——這他媽除了已經垮臺的前任山西總督府二公子齊雁錦,還能有誰? 這一刻,陳梅卿由衷慶幸自己這個正八品的臨汾縣丞,在那場斗垮齊總督一門的紛爭中,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因此才能在面對敵營余孽時……假裝不認識,嗯,一定要假裝不認識! 作者有話要說: ☆、第五章 第二吻 四月初夏,長日漫漫,正是去戶外散心解悶的好時節,這天楚王府女眷前往王府外的歌笛湖嬉水納涼,朱蘊嬈也只好與一群貴婦小姐們為伍,跟著浩浩蕩蕩的人群來到了歌笛湖畔。 平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婦人們,哪個有精力認真游湖?于是在坐了一回畫舫之后,便在涼亭里摸起了骨牌、打起了馬吊。 朱蘊嬈不會玩這些游戲,也懶得去學。她本就不合群,和宮女們更是玩不到一起去,便索性自己一個人繞著歌笛湖散步,不時撿起石子打一打湖邊的水鳥。 她天生不是一個愛熱鬧的性子,也不怕寂寞,所以過去一個人面對空曠的山頭和單調的羊群時,她也從來不會感到厭煩——何況她是真心熱愛著這些溫馴可愛的生靈,從小爹爹就告訴她,羊的全身都是寶,只要細心去照顧,它就會越長越大,讓你收獲羊毛、羊rou和羊奶,這才是真正穩賺不賠的游戲,比那些莫名其妙的馬吊牌要有趣的多! 朱蘊嬈真是想不明白,那樣枯坐在桌邊一整天,恨不得把屁股都粘在凳子上,最后又能換來什么??? 在這個陌生的“家”里,一切都是現成的,飯是直接盛在碗里的,衣服是直接塞滿箱籠的,她的親人不需要她鋪床疊被縫縫補補,只要她跪在地上磕個頭請個安就完事,這樣哪還有親人間的熱乎勁? 朱蘊嬈覺得沒勁透了。 她百無聊賴地坐在湖邊,呆呆地想念著自己的羊群、大狗,還有她那穿著羊皮襖的老爹。這時背后卻忽然響起一道清朗的聲音,打斷了她的鄉思:“在看什么?” 朱蘊嬈回過頭去,就看見齊雁錦此刻正站在距她身后幾步開外的地方。他穿著一身白色的道袍,袖緣和衣領都鑲著黑邊,整個人襯著碧綠的蘆葦叢,在初夏的陽光里浸著,真有幾分閑云野鶴般的仙氣。 朱蘊嬈的心怦怦狠跳了兩下,不知為什么,原本悶悶不樂的情緒竟瞬間煙消云散:“咦,你怎么會在這里?” “我來這里采蘆葦?!饼R雁錦回答她。 “采這個有什么用?能喂羊嗎?”朱蘊嬈看著齊雁錦修長的手指撥弄著碧綠的蘆葦,一剎那被這草長鶯飛的美景蠱惑,心中漲滿了說不清的滋味。 她憨憨的問題立刻將齊雁錦給逗笑了:“你知道這片湖為什么叫歌笛湖嗎?” 朱蘊嬈搖搖頭。 “當年楚王好笛,為了取得最好的笛膜,特意在這片湖上種滿了蘆葦,所以這片湖才被叫做歌笛湖?!饼R雁錦用小刀割下一段蘆葦,小心地劃開蘆管,剝下管中半透明的薄膜,遞給朱蘊嬈看,“再過幾天就是小滿,這個時候取的笛膜最好,早了太嫩,晚了又太老,都不夠講究。笛子只有用了上好的笛膜,吹出的音色才能清麗而明亮?!?/br> “這個是用在笛子上的?”朱蘊嬈拈著手中濕潤剔透的蘆葦膜,對著光看了看,笑道,“過去我只知道笛子的聲音好聽,都不知道還有這些門道呢?!?/br> 齊雁錦便也笑了笑,望著她問:“為什么一個人坐在這里?怎么不去和人打馬吊?” 朱蘊嬈搖搖頭,意興闌珊地答:“我不會?!?/br> “我可以教你?!饼R雁錦笑道,他那一手馬吊牌,打遍茅山無人能敵,人稱“乾元觀馬吊神”,絕非浪得虛名。 不料朱蘊嬈卻還是堅定地搖了搖頭:“我不學,輸輸贏贏的東西,我都不喜歡?!?/br> “哦?因為不喜歡輸嗎?”齊雁錦了然地一笑。 朱蘊嬈也不清楚自己是不是怕輸,只能實話實說:“我就喜歡放羊,看著大羊生小羊,小羊變大羊,羊越多我就越開心?!?/br> 她天真的話讓齊雁錦忍俊不禁:“我明白了,你喜歡的是步步為營,只進不退?!?/br> 說罷他托住朱蘊嬈的臉頰,凝視著她若有所思地問:“你對那個人,用的也是這份心嗎?” “你說什么……”朱蘊嬈聽得有些糊涂,一臉疑惑地望著齊雁錦。 她在陽光下仰著臉,杏眼桃腮、櫻唇瓠齒,美得秀色可餐、令人垂涎。 齊雁錦沒有回答她,趁著四周有蘆葦作掩護,在這片幕天席地的碧紗帳中,悄悄地吻住了她。 四野靜謐無聲,只有風吹著蘆葦,沙沙作響。 一片混亂的心跳聲中,二人的唇瓣親昵地相觸,意外的親吻嚇得她快要暈倒。 “你做什么!”朱蘊嬈驚慌地躲開,一顆心徹底亂了。 “不覺得沒有輸贏的命運,太無聊了嗎?”這時齊雁錦狡黠地望著她,笑得卻是童叟無欺,“所以我對你用了這一招,好讓你一點一點地喜歡上我?!?/br> “別啊……”朱蘊嬈立刻頭昏腦脹地拒絕他,“我干嘛要喜歡上你?” “因為你一個人害著單相思,太辛苦,我想進去幫幫你?!饼R雁錦點了點朱蘊嬈的心口。 朱蘊嬈瑟縮了一下,捂住胸口搖搖頭:“不要,你別進來攪局了,就在外面幫我吧?!?/br> “好,”齊雁錦一口答應,又從容地問她,“你要我怎么幫你呢?” “你不是說……你精通姻緣法門嗎?”朱蘊嬈一廂情愿地認定,目光晶亮地盯著齊雁錦,“你有沒有什么秘方,可以助我得到我想要的人呢?” “當然有,”齊雁錦點點頭,同時意味深長地望著她,目光里藏著點兒狡黠,“不過……你不怕后悔嗎?” “我……”朱蘊嬈心如擂鼓,像是被他的目光攝走了魂魄,雙唇微微開闔,卻吐不出像樣的答案…… 歡樂的時光如一捧細沙,很快便從指間漏完。當齊雁錦步履輕快地走出蘆葦蕩時,連棋已經背著滿滿一筐翠滴滴的蘆桿,找了他好半天了:“公子,您剛剛去哪里了?害我一通好找!” 齊雁錦聽著連棋的抱怨,卻只是神秘地笑了笑,沒給他半句解釋。 “公子,我們快回去吧,說好明天就要制成‘千金膏’的,楚王都已經派人催了好幾次了?!边B棋說著便自顧自地往回走。 齊雁錦微微皺了一下眉,跟在他身后一路無話,緩緩走回昃日斜照中的楚王宮。 。。。 翌日,楚王朱華奎在偏殿里私會齊雁錦,陶醉地摩挲著千金膏的瓷藥盒,欣慰地拍了拍干兒子的肩膀:“真是難為你這份孝心,干爹我果然沒有白疼你?!?/br> 齊雁錦皮笑rou不笑地微微欠身,向楚王示好道:“干爹有煩惱,做兒子的哪有不盡心的道理?” “唉,我身邊這些人,有幾個能比得上你?這些天輔國中尉那幫鼠輩逼得我煩透了心,害我頭發都白了好幾根,真是苦不堪言哪?!彪m則父子相稱,楚王朱華奎今年也不過三十開外的歲數,比齊雁錦大不了多少歲,因此也拿不出尊重的架子,當著他的面就開始大罵起自己的族兄來,左一句鼠輩,右一句畜生,把自己都給罵了進去。 他口中的輔國中尉,正是近來聯合宗室子弟一同上疏,揭發楚王其實是個野種的朱華趆。 若在過去,齊雁錦才懶得搭理楚王府里這些破事兒,然而如今他卻開了口:“兒子這里有句不中聽的話,按理也不該在干爹面前造次,只是實在是為您氣不忿,若有不當之處,還請干爹恕罪才好?!?/br> “哦?你有什么話,盡管說?!敝烊A奎將齊雁錦視作心腹,也是理所當然的事——眼前這人既然能使他延年益壽,當然也能替他分憂解勞。 何況他又是世交之子,雖然府上敗落,可眼界、心胸什么的,到底比常人強許多。 “依兒子我看來,要朝廷追究這種年月久遠的事,純屬胡鬧?!饼R雁錦奉迎著楚王的心思,故意冷笑了一聲,“如今輔國中尉將奏疏遞到通政司,可上下官員哪個不知他這是成心攪混水?倒不如打點了通政使那里,讓他睜只眼閉只眼,把奏疏壓下來,隨便那輔國中尉胡鬧個一陣子,只怕風頭也就過去了?!?/br> 楚王一聽這話便龍心大悅,連連夸贊道:“我的好兒子,你和我真心想的一樣!” 午后齊雁錦回到寅賓館時,遠遠就看見朱蘊嬈正坐在廊下,已經與熊三拔和連棋打成了一片。 原本正和那二人說說笑笑的朱蘊嬈一望見齊雁錦,立刻小跑到他身旁,踮起腳尖湊近他,悄聲耳語道:“剛剛連棋哥已經告訴我了,熊大哥他不是妖怪,是西洋人。你可千萬別對他說,我看過他洗澡哦!” 齊雁錦一時頗有些哭笑不得:“你什么時候認了這么多哥哥?” 多認哥哥又不吃虧,不認白不認。 “這不是等你的時候,正巧撞見了嘛?!敝焯N嬈紅著臉瞥了熊三拔一眼,有些不好意思,“我以為自己大白天撞到妖怪,大喊起來,害得熊大哥也嚇了一大跳?!?/br> 無論何時何地,她總是有本事化解掉他滿腔的積郁,齊雁錦情不自禁地微笑起來:“你在等我?” “是啊,我是來找你拿藥的!”朱蘊嬈理直氣壯地點點頭。 作者有話要說: ☆、第六章 第二夜 “哦,原來是為了這個啊,”齊雁錦挑挑眉,笑著推開了自己廂房的門,“快請進?!?/br> 朱蘊嬈立刻拎起裙角,樂呵呵地鉆進了齊雁錦的廂房。 這時候熊三拔和連棋也追了上來,臉紅紅地望著齊雁錦壞笑,一副也想跟進房中湊熱鬧的樣子。 “齊,你是怎么認識朱小姐的?” “公子,我去替你們煮茶??!” “不好意思,她找我是為了私事,你們誰也不準進來?!饼R雁錦無情地推開了二人蠢蠢欲動的腦袋。 不過是見了一個漂亮姑娘,竟然表現得比他還猴急,實在是太不像話了。 一眨眼工夫,廂房的門就已無情地緊閉。 “啊……門?!毙苋魏苁軅匚孀⌒目?,痛徹心扉地對連棋感慨,“連,你知道我最羨慕齊道長什么嗎?” “羨慕什么?”連棋臉對著門板,也很惆悵。 “為什么同樣是神職,他研究的東西,就可以這么邪惡??!”熊三拔攥緊了手中的十字架,一臉悲憤地痛斥。 “我實在不明白,為什么在東方,道士就像醫生一樣,連最貞潔的貴族小姐也不會拒絕和他們接觸,這一點真是太讓我痛苦了!”此刻朱蘊嬈已經在熊三拔的心中長出了一對羽毛翅膀,變成了他的安琪兒——可是圣潔的安琪兒竟然和邪惡的齊道士在一起了,嗚嗚…… 連棋立刻幸災樂禍地大喊:“啊哈,神父,你犯色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