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節
故事第一個轉折與精彩在這一刻展開。 在戲班的后臺,白慧君開始教慕生自己唱過的貴妃醉酒,他教慕生如何唱力士,然后自己滿心依戀地靠向了慕生的懷抱。 白慧君眼神里藏的熾熱的愛根本無法掩飾,他就像是一汪溢滿的泉,從泉眼里不受控制的迸發而出。而慕生卻始終有著異于常人的專注,他認真地唱著每一句詞,投入的去飾演力士。觀眾有多明白白慧君的感情,就能看出慕生對京戲有多狂熱。 他不是一時興起,不是貴家子弟跑來做無用的消遣,他是真的熱愛這一出藝術,全身心的投入其中。 而就在這個時候,原本反復出現的白慧君在舞臺上表演的鏡頭,漸漸通過心理蒙太奇剪輯,與之后慕生自己走上舞臺的鏡頭疊化、重合。 坐在舞臺下的慕生,仿佛隔著十數年的光陰,看到了未來的自己。 而未來的慕生,也似乎在表演里,回溯到了自己的過去。 陸以圳在這個節眼上穿入了京劇《生死恨》的橋段,為金人做奴隸的程鵬舉,被迫與韓玉娘結為夫婦,婚后,韓玉娘力勸程鵬舉逃回家鄉。正值兩人分別之際,慕生將程鵬舉復雜的心理表現得真實極了,而就在這個時候,背景音中猝然生出一陣喧嘩。 時空調轉。 當慕生的父親得知兒子耽溺京劇、聽到他狎玩戲子的傳言,他勃然大怒,立刻命人將慕生強行綁回了家里。 不聞不問的一頓家法伺候,跪在祠堂的慕生被父親打的整個后背血rou模糊。慕生的母親抱著他哀痛哭號,不住地念叨:“我的兒,娘可只有你一個……你爹怎么下得去手,怎么這么狠心!” 一下子,剛剛明亮起來的畫面再次灰暗,構圖也重新扭曲起來。 祠堂里,慕生不解地望著自己的母親,他的母親心疼他,卻不理解他,他們口口聲聲說是為了他好,卻根本不肯聽他一句解釋。 跳躍的燭火將畫面中的人物襯得渺小單薄,斜俯視的鏡頭將跪在蒲團上的慕生,拍得像是在蜘蛛網里掙扎的落網昆蟲……重歸的壓抑讓觀眾再次陷入與主人公一樣的情緒里,痛苦而煎熬。 再然后,白慧君偷偷來尋慕生了。 他知道慕生的不快活,甚至愿意放棄自己的事業與慕生一起遠走高飛。 可是他得到的答案,只是慕生一句半知半解的辯駁—— “愛?你是說兒女之情?慧君,我想你誤解了,我不愛你,我只是愛你的京戲?!?/br> 慕生說得有多赤誠,白慧君的心就被傷得有多狠。他用纖白的手撫上慕生的臉,一遍遍地追問:“慕生,你不要騙我,不要騙我……你難道不愛我?” 無動于衷的慕生終于讓白慧君灰了心,以至于白慧君以最瘋狂的姿態死在了慕生面前。 是一個天光大亮的晴日。 白慧君忽然不管不顧地闖進府來,慕生本站在院子里聽父親的訓斥,白慧君握著一把短匕,猛地沖到他們父子之間,一刀刺向了自己的心窩! 鮮血濺污了慕生父親的長衫,可白慧君卻沒能如愿死在慕生的懷中。 將死之時,白慧君孤零零地俯在地上,掙扎著留下了最后一句遺言,“慕生,你可以不愛我,但請千萬……記得我?!?/br> 白慧君的死沒能換來大家的惋惜,卻證明了慕生的清白,慕生家人很快歡喜起來,他們隨便找人收殮了白慧君的尸體,然后大張旗鼓地開始為慕生尋覓良緣。 一時間,所有的麻煩似乎都纏上了慕生。 慕生的父親沉疴在床,家人迫不及待地指望他結婚沖喜;父親的新妾見指望不住老爺,混不顧地糾纏上他,逼的慕生不得不每天逃到府外頭去;可這一出去,又難免遇上一族里的幾個堂兄弟,他們開始鎮日里哄著他往大煙館子、賭場里去,必要的應酬推脫不開,可慕生又委實不喜歡這些玩意兒。 他始終記得白慧君第一次帶他到戲班里去的時候,班主狀似無意地對他提了一句,“少爺有副好嗓子,若真喜歡票戲,可千萬別抽大煙,毀了這嗓兒?!?/br> 慕生就仿佛一只腳已然踩入沼澤泥潭,越掙扎陷得越深,卻又不甘心束手就擒。 畫面里,似乎所有的夜晚都變成了雷雨交加的夜,長隨高高舉著傘,跟在慕生身后,但饒是如此,仿佛也無法阻止夜雨淋濕他的衣衫。 每晚回到府中,慕生總是狼狽極了。老媽子斥責他的長隨,慕生時而于心不忍,時而無動于衷,他就像是一尊被迫飄搖江上的泥菩薩,自身難保。 黑暗的房間,哪怕燭臺萬盞,似乎也照不亮慕生所在的世界。他疲憊地靠在軟榻上,整個人處在畫面的最下方,屋梁壓著他,站在不遠處的老媽子也能壓著他,無邊的黑暗、沉默都壓著他。 可當一個近景鏡頭從遠處推過,觀眾卻可以注意到,即便在這樣的重壓下,慕生的背脊依然堅韌地挺著。他有他的堅持,即便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即便看起來有些可笑,但他依然不曾放棄自己渺小的負隅頑抗。鏡頭轉接,是一個從慕生背后的固定鏡頭。 他的脖頸筆直地處在畫面中央,這是一個近乎主觀視角的鏡頭,畫面里,一切的黑暗似乎都與他還有一段距離。他仍守護著自己最后的堅持。 安靜的鏡頭,無聲中,容庭竟然覺得眼眶有些濕潤。 他有多久不曾為一部電影而掉眼淚了? 但這個鏡頭,竟直戳他內心最深處所隱藏的那份情感……多少年,他也是在這樣的寂寞和黑暗里掙扎,從父母兄弟的隔絕與不理解,從圈子里的不公平與潛規則,哪怕他永遠可以帶來熱門話題,永遠被無數粉絲擁躉追隨,可容庭一直知道,他始終生活在社會的邊緣,一個人,無所愛,無所擁有。 而轉折,隨后出現了。 慕生掙扎著,終于有一日,千幸萬幸,他得了空閑,如愿以償進了堂子。 當初白慧君唱得最好的那出戲,早換了別的旦角兒來頂,可慕生全然無所謂了,只要有人肯在他面前亮個嗓,只要他瞧見那水袖拋上了天,慕生心里就松快了。 雪白的袖兒轉出了花,再一次,過去與未來交接。 舞臺上的人變成了慕生自己,《生死恨》里,抗金立功,做上了襄陽太守的程鵬舉四處尋覓舊日的妻子韓玉娘。對方輾轉流落,卻始終保留了當初程鵬舉落下的一只鞋,兩人終于破鏡重圓,找到了彼此。 一片歡騰的節奏打板里,時空回溯。 慕生萬萬沒料到,自己竟在戲堂里遇到了本與她定親的姑娘。 對方也是愛戲如癡,兩人一見如故,恨不能引以為知己……仿佛從這一刻開始,慕生生命里的光亮再次回來。 他們一同出入戲堂,慕生甚至愿意豪擲千金,去捧他心愛人所欣賞的角兒。他們探討戲里的故事,探討花旦的唱功,探討戲臺上的一招一式。他配合著她演貴妃醉酒,同樣的場景,同樣是他演力士,他心愛的女孩兒嬌弱弱倒在他的懷里。 在當初他與白慧君的那副構圖中,分割線明顯將兩人劃為了不同的世界。 可這一次,他與那個姑娘,卻沒有半分隔閡。 慕生終于明白了什么是兒女情長,他有了沖動,有了不克制,第一次,吻住了姑娘的唇。 從若即若離、淺嘗輒止,到深得奇趣,不愿放手。 陸以圳竟將吻戲也拍的仿若幻境,朦朧的燈光,青紗帳,少男少女第一次身體上的接觸。 他們情懷怦然,卻料不到,這果真是一場幻境。 猛然間,清廷覆滅,戰爭驟起。 慕生愛上的姑娘被迫跟著家族遠走他鄉,而他的父親也終于病入膏肓。 母親開始反復請一個道士來府上作法,言必稱仙師如何如何……然而,父親的病卻絲毫沒有起色,反倒愈加嚴重。 直到有一天,慕生終于發現他的母親與道士之間的茍且。 這個家里,人人都有骯臟齷齪的陰私,難道他存在的意義,就是為這些陰私來做遮羞布嗎? 慕生瘋狂地奔跑起來,他橫貫在偌大的院落中,像是想要撕裂一切粉飾太平的幕布,將他們見不得光的事情統統告諸天下……他憤怒,他恥辱,他甚至感到前所未有的失望。 這個家庭最后一絲令他留戀的光輝也暗淡了。 深夜里,慕生猝然回首。 容庭終于知道陸以圳當初設計這個互動式鏡頭的意義何在。 慕生的眼神猶如一把利刃,插進所有人的內心,逼著每一個人去自我拷問。 你曾被束縛過嗎? 你有勇氣去解脫嗎? 哪怕做出這個眼神的人就是容庭自己,那一剎那,他仍然有一種被釘死原地的錯覺,渾身雞皮疙瘩都冒了起來。 而下一秒,慕生就收回了自己的眼神,他再沒有半分想要逗留的念頭。 世間偌大,母親有她愛重的人,兄弟有他們耽溺的玩物,父親有他所堅持的生活方式……為什么獨獨他要以別人的意志生活? 慕生想通了,再沒有人、沒有事情可以羈絆他的腳步。 攝像機沒有再去追上他,任由慕生沖出枷鎖,逃離了那個壓得人喘不過氣的大宅。 他痛痛快快地坐在戲堂里聽了一整出的戲。 而時空往復,《生死恨》里,就算再重逢,韓玉娘還是臥床不起,夫妻二人最終天人永隔。 一場入冬后的大雪也帶走了慕生父親的生命,他不顧母親的反對,強行與二房三房的叔叔們分了家,堂兄堂弟都得到了一筆豐厚的家產,他們滿意的離開,再不糾纏。 分家以后,慕生便將他得到的所有都留給了母親。 不論她愿意以什么樣的方式活著,慕生都將不再過問。 他只收拾了幾件自己的衣裳,拿了些許碎銀,離開了家。 他往戲堂里去,給班主磕了三個響頭,自此以后,掃地也好,跑堂也罷,只要肯將他留在戲堂里,朝夕晨暮,都能與京戲相對,他便死而無憾。 畫面里,白宸一身玄色的長衫,竟也有幾分仙風道骨的味道,他不卑不亢地扶起慕生,仿佛早料到會有這樣一日,“我不是說過?慕生少爺好嗓子,跑堂糟踐了才華,不妨正經拜師學藝?!?/br> 自此,慕生成了戲班里年歲最大的學徒,卻也成了最快出師的那一個。 他臉上再沒有過去郁郁不平的神采,取而代之,是從容靜致、不卑不亢。 兩條時空線索在快速交錯的鏡頭里慢慢重疊。 贏得滿堂彩的慕生從戲臺上走下。 他嘴角浮起如愿以償的笑容,雷霆般的掌聲被他拋在了身后。 又是一個跟鏡頭,慕生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卸妝、更衣,露出原本的面目。 再沒有人稱他慕生少爺,過往的學徒、票友,都不無尊敬地喊著慕先生。 他一襲棉布長衫,一個人穿梭在北平城的街巷里。 而當他路過昔日的府邸,慕生竟連看都沒有多看一眼。 那是他并不覺得需要留戀的過往。 唯有追求自己心向往之的事情,才是真正的人生。 第130章 “……jesus!it'samazing!” 就在容庭看完整部《慕生》的同時,遠在大洋彼端,周末的清晨,在一個密閉的小型放映廳內,陸mama也和她的現任丈夫穆恩維斯結束了對這部影片的欣賞。 “親愛的,這絕不是恭維……但我必須說,你的兒子真是個天才,這真是令人難以置信,他才24歲!”穆恩維斯有些激動地握了握妻子的手,“真希望我們也能有這樣優秀的孩子!” 早在影片完成剪輯之后,出于尊重,陸以圳都在第一時間將電影拷貝以掛號信的方式郵寄到了美國。一方面,他希望第一時間與母親分享自己的作品,而另一方面,或者說,更重要的那一面,是他希望繼父看看這部作品,從而給出一些運作上面的意見。 而對于穆恩維斯來說,收到拷貝時,他其實根本沒有抱太大希望。他已經很多年不去電影院觀影了,對他來說,電影雖然是一項不錯的娛樂,但兩個小時的放松時間,實在是太過奢侈。他寧可用這個時間去睡覺,或者是打打高爾夫球——順便再談一樁生意,維護一下客戶關系。但絕不會選擇電影。 不過身為猶太人,在他偌大的家族中,并非沒有兄弟正在好萊塢的制片廠內叱咤風云,這使得他每年還是會適當看幾部作品,以便在大家庭相聚時,能夠和她們討論一些共同的、時髦的話題。而這幾部作品,自然不會繞開每年的奧斯卡最佳影片。 穆恩維斯有著對影片基本的鑒賞能力,而即便他沒有,作為一個外行人,《慕生》這部作品也足以讓他認為這兩個小時的時間沒有白費。男主人公精彩的表演——聽妻子說,這個男人是他繼子的愛人——可以用收放自如來形容,壓抑到極致時的克制,崩潰邊緣的掙扎,每一份感情都被這個演員處理得剛剛好,在整個觀看的過程中,穆恩維斯j幾乎完全投入在這個角色的喜怒哀樂中,他自恃理智,卻還是被電影里虛構的人物牽動了情緒。更讓穆恩維斯出乎意料的是,一個出自23歲的、過分年輕的導演手中的作品,講述的并不是一個言之無物、無病呻吟的故事。 年過半百,穆恩維斯當然不會再去向別人強調什么“自我”與“自由”,但這不代表他沒有經歷過這樣的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