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節
陛下顯是主意已定。 孫病便轉了話題問:“那不知陛下何時啟程?臣近日剛收到消息,說駱老柱國已經籌措好糧草與人員,自京中出發,快要渡江而來了?!?/br> “琴江受此大難,江南春蟬蠱之事還未徹底解決,朕會在此再羈留一段時間,等一切處理停當之后再回朝廷?!笔捯娚钜赃@一句話結束了今天這一場對話。 大災之后有大疫,大戰之后的尸體若不及時處理,同樣有發生疫病的風險。 但只要有心,任何一場大難之后的恢復都絕不會緩慢,這正是人之堅韌所在。 駱老柱國是在戰爭結束的三天之后率領大軍來到琴江城的。 有關蕭清泰和蕭見深打賭誰是真龍天子,而自己被雷劈死一事,在三天之內已經長了翅膀似地飛遍大江南北,自古流言一事雖空xue來風未必無因,但每每經由不同的人口口相傳之后,總會變得與最開始的時候大不一樣。 而這一件事的大不一樣,在駱老柱國來到琴江城面見了蕭見深之后,蕭見深終于有所得知。 但見駱老國公先行國禮,而后自地上起來,上下打量了蕭見深一會,道:“我聽聞陛下在誅殺叛逆蕭清泰之時,引命星下凡,化身三丈之巨人,身著金盔,手持金劍,呵斥成風雷,力斃蕭清泰于當場?” 說道這句話的時候,饒是駱老國公非信神鬼之輩,這時也忍不住遙遙暢想了一下,若自己的女兒生了一個天君,那他豈非天君之祖父?如此再推論一番,等他百年后入土,天君千年后回歸神位,那豈不是君臣又能再續前緣,他于地下哪怕不定升的上那天庭正神,可留在人世做一個土地公,好像也沒有什么不可能的? 蕭見深:“……” 他其實也是習慣了群眾的腦洞,所以淡定說:“此皆荒謬之語,不過處理一介叛逆,朕何須變身?” 駱老國公久在官場,如何聽不出蕭見深的暗藏之語?感情對方不是不能變身,是不屑變身!他一時之間肅然起敬,連連頷首道:“此言說得正是,蕭清泰豬狗畜生不如之輩,何勞陛下親自動手?一眼過去,對方當即化為飛灰!” 言罷駱老國公又道:“不知皇上打算何時回京?皇上來江南已經半年有余,又有之前蕭清泰謀反之事,朝中大臣多心懷惴惴,無心政事。太后娘娘久在深宮,想必也期望皇上能夠回朝,母子一享天倫之樂……” 蕭見深暫時沒有回答。 他起身走到窗戶旁邊。 十五日的守城之役中,琴江城青壯俱上前線,老幼支援物資,城中所有能用的好用的東西全都拆下來用到守城之中了。 所以現在蕭見深雖在知府衙門的后院,站于窗前之時,卻能夠透過拆得七零八落的回廊庭院,一眼看清楚城中景象。 琴江城中似乎已經恢復了往昔的熱鬧。 尸體已經就地入土為安,受傷之輩都被收入醫館妥善治療。駱老柱國的來到不止帶來了足夠重新建設任何一個城池的士兵,還有足以讓任何一個城池和整個江南都穩定下來的糧草。 而春蟬蠱之災,若非蕭清泰趁機謀反,也早該因傅聽歡拿出的蠱皇而平息?,F在蕭清泰已死,孫病當即使人快馬加鞭,在各個飽受春蟬蠱困擾的城池發放真正的解藥,不過數日的功夫,已經效果卓著。 一切都井井有條,一切都在向好的那個方向毫不猶豫地大步前行。 工匠在大太陽之下熱火朝天地修理在戰火中因為種種原因而破損的屋子,早市已經建起來了,家家戶戶拿著自己存下來的物品與糧食和其他人交換所需,此起彼伏的吆喝聲為白日添了幾分熱鬧。知府衙門的不遠處就是琴江城中有瘦琴湖。站在蕭見深這樣的角度,哪怕目力再好,也只能見到一鱗半爪的凌凌水波。 但也就是這一小片的凌凌水波中,可看岸邊垂綠,可見湖上畫舫,可見這平和安寧之景貌! 蕭見深方才轉回了身:“此間事了,老柱國留于此地與孫病一同處理剩余武林門派之事宜。朕——即刻回京?!?/br> xxxxxx 當蕭見深回京的消息從琴江城中傳到危樓的時候,傅聽歡正在危樓中看著劫后余生的教眾排演一新的舞蹈。 絲竹管弦的聲音響徹了水面,水下斑斕的錦鯉與水上五彩的絲帶交相環轉,也不知是否在比誰更加靈動? 傅聽歡所坐之位正是蕭見深上回前來時的座位,當聞紫奇進來把這個消息告訴傅聽歡的時候,傅聽歡一口喝盡了杯中美酒,拔劍而起,彈劍而歌:“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醒時相交歡,醉后各分散——” 劍若驚鴻,飛銀片片;人如游龍,騰轉挪移。 而后傅聽歡倏然收劍! 寶劍出則碎玉破冰,入則藏鋒斂芒。 傅聽歡將劍隨意拋下,再次執起了酒杯,緩帶輕裘,笑語慢言:“回去就回去了吧,他是天下共主,反正總要回朝的……昔日來江南是為了一統江南武林,將帝王之權柄輻射四海;現在釋天教的陰謀被挫敗,蕭清泰的謀反被平息……江南已非他久留之地?!?/br> 聞紫奇難得地露出了欲言又止的表情來。 傅聽歡知道對方為了什么欲言又止,不以為然一笑,只說:“之前回危樓是我自己回的,若我真想他了,自然會玩一出夜闖皇宮為美人的戲碼,你們就不用多cao什么心了!” 一句話落下,危樓這邊的事情告一段落,而剛剛回到了皇宮的蕭見深,則正坐在自己母后的對面,與自己母后商量一件重要事宜。 此時駱太后身旁的人俱都已經退下,宮殿之中除了蕭見深與駱太后二人之外,就只有一個低眉斂目,縮在蕭見深背后,恨不得自己并不存在的王讓功。 駱太后說:“你的意思是……《相見歡》確實是真的,你一開始取的就不是孫病的女兒孫若璧,而是一個男人——這個男人當然不是孫若璧真須眉做假嬌娥,而是另外的一個男子?” “不錯?!笔捯娚罨卮?。 駱太后又鎮定地問:“而你已經決定再舉辦一次皇帝大婚,以他的真實身份贏取一個男子?” “不錯?!笔捯娚钣宙偠ɑ卮?。 駱太后再理智地問:“此后你還告訴我,你大概要斷子絕孫了因為對這個男人以外的男女舉不起來……?” “……”蕭見深完全無法在自己母親面前鎮定的回答這個問題。但好在他能夠假裝鎮定地回答這個問題,“這是情感上的原因……” 駱太后相較于蕭見深倒是鎮定得多了:“那國祚傳承怎辦?” “宗室子弟不少,母后不需擔心這種小事?!笔捯娚罨卮?。 而站在蕭見深背后的王讓功恨不得掩耳疾走!若國祚傳承也是小事,那天下可還有大事? 不想駱太后與蕭見深果然是一對親母子,只見在蕭見深回答之后,駱太后沉吟片刻,居然點了頭,懶懶道:“不錯,此等小事也不用太過計較,反正我沒有親皇孫,那誰坐這個位子也沒太大關礙,且由著他們去吧?!?/br> 不出意料地得到了駱太后的首肯,回到皇宮才僅僅一個月功夫,還沒參加了四五次大朝會的皇帝再一次下了江南! 這已是另外一年的煙花三月了。 一年前的白水渡與一年后的白水渡幾乎沒有區別,十里平湖橫插之中,絡繹的行人依舊彎弓帶劍,或笑意湛然,或行色匆匆。白水渡上第一樓也依舊那樣高朋滿座,當年在此地飛旋的小仙官依舊在此地飛旋,一樣的旋舞一樣的驚艷,只是說書人口中說的書,從武定老爺深宮內的恩怨情仇,變作了武定老爺琴江城外的驚天一戰。 而再往下,也是萬物生發,花綻枝頭,春光盎然,風光旖旎。 這一路南下,就直下到了危樓所在的那篇地域。 一靈觀已成過去,而危樓正當其時。 當蕭見深帶著浩浩蕩蕩的隨從,領著綿延數十艘大塞滿長長一條河道的大船出現在這里的時候,傅聽歡理所當然的被驚動了。 他剛剛從危樓中來到運河旁邊,就看見那官造的寶船披紅掛綠。 他再一看站在船首之人,亦看見蕭見深頭戴十二旒冕冠,身著六章玄衣,與當年他所見其正式穿著,好似一模一樣,又好似截然不同。 傅聽歡正自陷入那微微的沉思與回憶之中,就聽蕭見深于船頭道:“諸大臣,恭迎陛君上船?!?/br> 這是蕭見深第一次在正式而公開的場合如此嚴肅而明確地說出這個稱呼。 當在大庭廣眾之下聽到這種如魔似幻的稱呼的時候,傅聽歡一點也沒有被人珍而重之愛在掌心的得意之感,事實上,他頭皮發麻,身體發僵,總覺得馬上就要發生什么不好的事情,幾乎要立刻掉頭疾走—— 而蕭見深同樣輕飄飄自船上下來,來到了傅聽歡身旁。 他雖沒有真正抬手阻攔傅聽歡,乃是因為傅聽歡還沒有走。 而傅聽歡若真要走,有蕭見深在側,可能走得掉? 傅聽歡想要嘗試一下,于是他的膝蓋也隨之動了一下——然后站在旁邊的蕭見深,就面不改色,臭不要臉地直接抓住了他的手,同時在他經脈上一按,就如此輕而易舉干脆利落簡單方便地把傅聽歡給弄上了由宮廷監造局特意趕制出來的儀仗上。 皇帝與皇后大婚,皇帝升輅,皇后升轎。 那陛下與陛君大婚呢? 蕭見深這一個月留在京中,在過去禮制的基礎上,把所有有關帝后大婚女方所用的一應器物,都換成了男方所需的種種東西。 禮部官員絞盡腦汁,翻爛典籍,試圖從上古之時找出男男為婚的依據來……然后他們默默地合上書籍,決定開萬古之先河,把蕭見深所說的“陛君”二字加入了禮部記事之中。 宮中監造局同時在禮部官員的資料反饋之下,做出了所有比照皇后品階的男子款御用法駕鹵薄等等事物。 然后他們全由蕭見深帶著,順流而下,在經過了漫長的行船之后來到江南,與蕭見深一起,見到了傅聽歡。 蕭見深在見到傅聽歡的第一時間只做了兩件事,一件昭告天下傅聽歡就是陛君,一件降輅迎傅聽歡上船把人打包帶走! 然后他再將手一擺,連綿的船只一一掉頭,再向京城行去。 京中百姓乃是最消息靈通之輩,早在蕭見深還沒有往江南下行的時候,市井中就總有一股暗暗的流言說武定老爺要干一件大不相同的事情了;而等蕭見深攜大船入江南,迎回一個男人立為皇后之后,這一暗暗的流言立刻就被挖了出來,同時被挖出來的還有之前廣為流傳的《相見歡》等等書本內容與戲曲唱詞。 已大婚過一次的皇太子在稱帝之后再次大婚。 前一任新娘無端消失,也不知是否被卷入宮闈陰云? 后一任新郎為皇帝親自來迎,乃是一堂堂男子! 所有的消息已在市井傳遍,于是又有這樣的流言出現在市井: “男子為皇后,滑天下之大稽!” “男子為皇后,子嗣怎辦?國祚怎辦?” 但天底下的百姓雖會真正關注一個皇帝有沒有兒子?那是朝堂上的大老爺們要關注的! 而普天之下的百姓雖不見得全都知道武定老爺在東宮的時候就是一赫赫有名的兔子王,但京中的百姓如何不知道這公開的秘密? 但見他們搖著蒲扇于茶館酒樓之中,于屋檐后院之下,交頭接耳,笑而不語。 那些真正廣為流傳的八卦,乃是: “也不知這新來的男皇后,可是之前那孫皇后為了實現自己堂堂男兒頂天立地之夢想,金蟬脫殼,分身而成?” “只是沒想到我朝的武定老爺竟是一個癡情的種子,冒著白玉微瑕,功德有疵的風險,也要實現了自己所愛心中期望——” 當流言喧囂于京城上空的時候,蕭見深已經與傅聽歡自東門而入正宮。 大婚之良辰為黃昏,皇后之轎本應直入后宮。 但蕭見深擇的時辰并非黃昏,乃是清晨;傅聽歡與他制式相似的輅車入的也并非后宮之路,而是前往前朝朝會大殿之路! 這正是大朝會之日,亦是大朝會之時辰。 當蕭見深與傅聽歡一通來到大殿,在內監尖聲的“降輅”之中從金輅車上下來,來到臨時安放了位于大殿上端,安放了兩張并排寶座的座位之前。 一左一右,并列一行,便如蕭見深去危樓之時,傅聽歡所做的那樣。 雖在這一路上心中已有所覺,但當真正面對著這一幕的時候,他依舊如飲醴酒,如醉春風,如游于九天之上太虛之外。 他幾乎不能相信。 然而這一切乃是最切實不過的事實。 ……因為坐在他身畔的那個人是那樣真實。 他們一同落座。 文武百官立于階下。 殿中的氣氛或許是有一些奇怪的。 然而不管再怎么樣奇怪,當旁邊的王讓功開腔說“上朝”的時候,這底下的人依舊在這奇異的氣氛之中緩緩下擺,說“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陛君萬歲萬歲萬萬歲”—— 而在這山呼海嘯一般的浪潮之中,傅聽歡只注意到蕭見深握住自己的那只手,只聽見蕭見深輕輕于他耳邊說出的那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