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可惜什么,蕭見深沒有說下去。鐘太醫也識相地不去多問,只轉向醫治上的問題:“既然身懷母蠱者已死,這同心同意蠱也就不足為懼。殿下稍待片刻,臣這就幫殿下將體內子蠱取出。取出不難,只要沿著其被種入之地,再將血rou割開,并佐以特制線香引誘,便能順利將其挑出?!?/br> 蕭見深略一點頭,只等鐘太醫取出那切割工具,就見這老太醫示意童子打開手邊藥箱,然后自藥箱中緩緩取出了……一條黑布。 取出這條黑布之后,鐘太醫還向蕭見深解釋:“用此物蒙眼,可使臣坐懷不亂。每每來東宮為殿下診治,臣必備此物,以防萬一?!?/br> 蕭見深:“……” 他就算本不在意,看著眼下這情景,也無端升起了些許的擔憂。好在老太醫雖心態年輕,手頭功夫上卻十足的老辣,在用些許藥材配置并點燃之后,靜待一刻鐘時間,當蕭見深感覺到胸口又傳來綿密的疼痛之時,鐘太醫以布蒙眼,將蟬翼刀立于指尖。但見那銀色刀光于肌理之前輕輕一閃,一線紅絲便被就中牽出! 端坐在椅子上的蕭見深一招手,已將那紅絲捏在掌心,定睛一看,乃是一條活蹦亂跳的蟲子。 他心生厭惡,手中勁力一吐,已將這蠱摧做飛灰,同時向鐘太醫說:“蠱已挑出,太醫可睜開眼睛了?!?/br> 鐘太醫卻不忙著解下眼上的布,反而問:“殿下可整理好衣冠了?” 蕭見深已懶得無言以對了。他淡定地整理好自己的衣衫,保證除了雙手與面孔之外一絲肌膚都不露于人前,方才說:“還有一事?!?/br> 鐘太醫這時剛剛睜眼,忙問:“不知殿下還有哪里不適?” “孤已無不適。但孤需要太醫幫孤配一副藥。且孤希望,這副藥能讓孤看起來下一刻就要大歸?!?/br> “這樣,孤方才能夠見見想見之人,看他們心中究竟是……作何想法?!?/br> 蕭見深話音剛落,鐘太醫的目光已開始連連閃爍…… xxxxxx 今日注定不是一個尋常的日子。 潛伏在這朝野中心之地的諸多探子都得到了一個價值無量的情報,并且他們也以最快的速度和最簡潔的語言,將這情報傳遞給自己那位于幕后的主人: 午,太子遇刺,招太醫院掌院入宮,至晚間,未見其歸。 而僅一日之后,這本該只暗處風云涌動的事情因為皇帝的一旨召太子入宮的旨意浮出水面。 太子蕭見深遇刺重傷在床,太醫院掌院無能為力,已召太醫院其余御醫入東宮會診;皇帝再發御旨,著令二品以上大臣及郡王以上皇室成員,入東宮為太子祈福。 而在這御旨發出之前,還另有來自東宮的旨意,已將莊王與梁閣老請到了蕭見深的面前。 這已是一日的傍晚了。 紅澄澄的太陽在天邊落了半個臉兒,天地倒還是亮著;但正因為天地的明亮,反而越襯得躺在床上的蕭見深面色蒼白、神色疲倦。 他仿佛剛剛自昏迷中清醒,兀自在床榻上靠了一會兒,才慢慢回過神來,在王讓功的小聲提醒下看見站在身前的兩個人。 他的目光先落在莊王臉上,說了聲:“皇叔?!苯又致湓诹喝髂樕?,道,“梁閣老?!?/br> 兩人都躬身道:“殿下此時身體不適,未免加重傷勢,當多加休息才是?!?/br> 蕭見深輕輕咳嗽起來,守在一旁的王讓功急忙遞上用以遮口的手帕。蕭見深以白帕掩了唇片刻,繼而看了不看,徑自將手帕收入被中。 兩人眼觀鼻鼻觀心,不動聲色間已瞥見了那出現在白帕之中的點點猩紅。 這時蕭見深道:“今日叫二位過來所為一事。兩位當知今日下午的刺殺一事……方謙心為護駕,已然不幸?!彼哪抗庠谶@兩人臉上掠過,但沒有人露出什么不一樣的表情來,于是蕭見深靜了片刻,等積攢了些許力氣之后,又道,“孤近日恐無心力處理朝政,此時就有賴閣老多加cao勞了?!?/br> 梁泉流肅容道:“不敢,此乃老臣分內之事?!?/br> 蕭見深又道:“父皇久居深宮、不理朝政,皇弟垂髫稚童,不堪大任……這最后裁決之權,就交由皇叔從旁協佐吧?!?/br> 本低眉斂目的莊王一下子抬起了臉。 他的目光與蕭見深的對上。蕭見深的那張他不愿意看見的臉,便一下子又沖進了他的腦海中。 但此刻并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莊王鎮定心神,在床上人疲倦的神態內慢慢躬下身,緩緩道:“本王添為太子之皇叔,有一句話,明知不當說,還是要說。自古以來,任一盛世之朝,只聽聞陛下尚在而太子監國,未嘗能聽聞陛下尚在,而立皇弟攝政王的?!?/br> “此事,本王不能答應?!?/br> 太子遇刺重傷一事所造成的的影響,遠遠不止這斗室之內短短的一席話。 但這些影響對于從昏迷中清醒過來的傅聽歡毫無意義。 這世上的所有事情,對于一個喪失了自由只被困在一間四四方方的屋子里的人來說,都毫無意義。 但他還在數著時間。 時間也許是現在唯一有意義的事情了。 一、二、三。 在他豎起手指,用指甲慢慢在桌子上刻下第三道刻痕的時候,房門終于不再按照每日三餐的時間打開,出現在房間之外的,也不再是每日過來送餐的宮女太監。 他轉過了臉,然后自座位上站起來,向站在門口的人走去。 “嘩啦——”、“嘩啦——”的玄鐵鐵鏈在地上拖曳的聲音蓋過了其他一切細微的響動。 他走到身上手腕、腳腕的玄鐵鐵鏈所能連通的最長的距離。 而這個距離和蕭見深此刻所站的位置,還有足足十步。 十步之距,有若天塹。 而兩者所有的情情愛愛,那些曾彌足珍貴的過去,那些叫人神魂顛倒的回憶…… 在這天塹之下,已如齏粉。 ☆、章三八 這是一間封閉的寢宮。 它并非坐落于地面之上,因而屋內的所有光線都來自兒臂粗的蟠龍燭和足以燃上經年的鮫人油;它曾經是蕭見深歸朝而來為練功修建的地方,所以屋內的一切原有家具都顯得十分堅固。 然而它同時也是一個看上去頗為奢華殿宇。 因為在把傅聽歡放進這里之后,蕭見深已讓人打開東宮庫房,按著對方金玉華服的喜好,將其順勢布置了一番。 這是蕭見深三日以來第一次踏進此處。出現在這里的他當然不用再做出在莊王與梁泉流面前的虛弱之態,他雙手負于身后,剛剛掃視屋中一眼,就與站起身走出來的傅聽歡面對面見著了。 對方的神態里并無太多的憤懣,但那雙明亮的眼神中,有著難以掩飾的利劍般的尖銳與森冷。 他聽見傅聽歡問:“為何不直接殺了本座?太子還想從本座這里得到什么?” 蕭見深:“……”這倒他第一次聽傅聽歡如此自稱,頗覺有些新奇。 他用一種“我就知道你會這樣問”的口吻平淡回答:“我為何要殺你?貢船、山河冊種種蛛絲馬跡,現在不都已經系于你一人身上了?” 果然如此。傅聽歡便是一笑。他漫不經心地抖了抖手腕上的鎖鏈,心中念頭幾轉,正思索著要如何以自己手中砝碼與蕭見深談判,先將身上鎖鏈取出之時,就見蕭見深忽然一抬頭,向他拋出了一道銀色物體。 傅聽歡抬手接住。就聽蕭見深道: “鎖鏈的鑰匙。你這兩天換過藥了沒有?” 說話之間,蕭見深已經邁步走進了這宮殿。他剛才將雙手置于背后乃是因為手上提了一大堆東西?,F在進了房間,他就先將手上的包裹放在書桌之上,接著又去打開屋子一角的抽屜,拿出了放在里頭、并沒有被動過的傷藥與紗布。 現在不用傅聽歡回答他,他也知道傅聽歡沒有換過藥了。他將里頭的東西拿出來,走到傅聽歡身旁,見對方不知因為什么,還捏著鑰匙沒有動彈,便順手把鑰匙又接了回來,然后替傅聽歡打開身上的鎖鏈,而后除了對方的上衣,準備替對方上藥。 傅聽歡:“……” 傅聽歡慢慢地揚起了眉。他的心并未動搖,而蕭見深的此刻的舉動則給了他千載難逢的機會! 三日前的戰斗,兩人數度交手,不止從天上摔下來的傅聽歡遍體鱗傷,現在衣衫一脫,便見大塊大塊的青紫布滿了前胸后背,恰似玉中生裂。而包扎著紗布的左肩上,更是連滲出的血也早已干涸暗沉。 蕭見深見著眼前這一幕,眉頭也不由一皺。 他先解開了三日前自己替對方纏上的紗布,將上好的外傷藥再次敷于那道被自己貫穿的狹長傷口之上,而后取干凈的紗布,重新一圈圈包扎。再接著便倒出藥油于雙手,互相一搓捂熱了之后,就按在對方身上的淤血之處,緩緩揉開。 每一個不同的人在同一件事上都有細微的偏好差別。 傅聽歡很快發現了之前在自己昏迷中替他包扎的人也是蕭見深。 但這些在此時此刻,都已經微不足道,毫無意義。 他的目光繼續鎖定在蕭見深身上,在對方的頭頂、脖頸、后背……一共一十三處要害大xue上來回巡戈。他此刻雖受傷不輕,內力與身體卻并無任何限制;蕭見深雖武藝絕倫,但咫尺間暴起一擊,勝負卻難以預料! 他的內勁已通過胸中的經脈轉過手臂,再流淌到指尖。 他豎起手指。 只消一擊。 你死我活! 蕭見深已將傅聽歡身上的淤血一一揉開,除了青紫之外,對方蒼白的皮膚上也泛出了淡淡的紅暈。 他方才收了手,在收手之際順勢看了一眼傅聽歡已無知無覺陷入木榻的手掌,心中多少還是有些意外的——他本以為這一掌會落到自己的身上。 但這樣的出乎意料顯然沒有再好。 蕭見深剛剛起身準備起身去處理自己帶來的那一疊東西,就聽見背后有聲音響起,是攏了衣衫的傅聽歡:“我的白玉簫呢?” 蕭見深轉了身,對方的聲音與面上一同帶著淡淡的戾氣,這樣的戾氣反比最初他進來時候見到的那個人鮮活多了。他也不多做言語,直接又開了屋中的一個柜子,然后將在里頭的白玉簫遞給傅聽歡。 傅聽歡本是心不在焉接過的,他心中戾氣與怨恨來回翻滾,將手按在長榻的時候,長榻就被硬生生拍出了掌??;用手捏住白玉簫的時候,力道同樣沒有撤銷,手掌便被蕭管斷裂的鋒銳之處割開。 血滴滴答答地淌入蕭管之中,傅聽歡兀自神思不屬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當下就松了力道,以指腹抹去就中鮮血,卻一把摸出了凹凸不平的感覺。 他登時一怔,將蕭管拿自眼前仔細一看,便發現鮮血涂抹之處,正有條條曲折痕跡出來。他心中生疑,就著掌心中還沒有干涸的鮮血,將蕭管內部全部涂抹。 圖案從最先出現的位置擴展到整個管壁,散亂的線條變得規整,再細細一看,其凹凸起伏之處,正是山川與河流的模樣,乃是一副微縮了山河地形的寶藏密圖!而其中一部分傅聽歡曾經見過且熟知,這江湖之上大多數如他一般的人想來都見過且熟知。 它有一個極為響亮的名號。 它叫做孤鴻劍。劍中藏圖,圖中藏寶,孤鴻一出天下從的那柄孤鴻劍! “……這是什么!”傅聽歡開口,第一個字還如耳語輕微,最后一個字已如雷霆聲震。 “你說什么?”蕭見深抬起頭來。就在傅聽歡剛才仔細查看白玉簫的時候,他已來到書桌之前,解開了自己帶來的包裹,將里頭的奏章全都取出,正閱覽自己翻出的第一本。裝病是一回事,做事是一回事,不能因為裝病就不做事,而此番為了下鉤引誘梁泉流與莊王,他將一眾人等都引入東宮,想要安安穩穩地做事,也就只有把這些奏章的副本全拿到這里來看了。 傅聽歡一步便來到蕭見深身前。他的目光牢牢釘在蕭見深臉上,來來回回,反反復復,仿佛要將眼前這人連皮帶骨都給看得透徹。他手一攤,斷成兩半,中間又被鮮血浸染而顯出寶藏密圖的白玉簫便出現在蕭見深眼前。 他的胸膛微微起伏,連帶著指尖也似乎克制不住地輕輕顫動,他說:“你說過孤鴻劍不在你手上!……” 蕭見深:“……” 孤鴻劍確實不在我手中?蕭見深簡直莫名其妙,他朝著對方所憤怒的東西看去,就見自己送給傅聽歡的白玉簫的內壁在鮮血涂抹之下,出現了一整副線條圖案! 這也是蕭見深所不知道且沒有想過的。他心中疑惑更甚,定睛細看,卻發現那玉簫內部所刻之圖案簡直不能更眼熟,分明正是自己曾與師父一起生活過數年的師門所在。而在這幅圖的角落,還有兩個古纂字,寫的乃是‘紅骨’。 先是師門地點,繼而便是這兩個字,再結合這柄玉簫也是從他師父傳給他的私庫中取出來的。蕭見深終于恍然,算是從自己龐大的庫存里將對于這東西的記憶給翻了出來! 他便一伸手,繪龍紋的衣袖輕輕拂過桌面,而衣袖下的的指尖則點住那白玉簫及蕭管中刻紋,帶著一點不太容易分辨出的、因為東西太多而老記不住的復雜,指著那刻于最角落的兩個小小纂字,慢慢回憶,慢慢對傅聽歡說:“它不叫孤鴻,它叫做紅骨?!?/br> 有了原點的記憶,勾連著這個原地的其他記憶也就自然而然地浮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