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自這里向下俯瞰,是一派的清歌妙舞錦繡繁華;自這里向上眺望,天空卻還是那樣的寥廓而高遠。 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 不不不,不不不…… ——我要這天地人神鬼,都能聽見我傅聽歡的大名!我之功業,必將綿延百代;我之名號,必將流傳萬世! 他驀地轉身,目光炯炯注視三人:“此等掌天下絕密之機會千載難逢,功名利祿正在此一舉,你們莫非還有疑問?” “不敢!”三人齊聲道,“愿聽樓主差遣!” “傳我諭令,”傅聽歡復又轉身。他深吸了一口氣,這一口氣吸盡了天下的宏圖霸業;他又吐出一口氣,這一口氣吐完了平生的虎狼之心,“即刻準備,守在山河冊進京要道,不惜一切代價,奪取《山河冊》!” xxxxxx 幾輛馬車載著一些江南的山貨,正在一條人跡罕至的小路上緩緩前行。 這些馬車由劣質的黃馬拉著,車廂上蒙著素面的青油布,不管是跟車的跑腿還是駕車的車夫,都是清一色的土黃短褂打扮,一副老實巴交的模樣。 這些馬車正往前方千歲林的方向走去。 千歲林后有還有一個渡口,叫做蛙口渡。蛙口渡渡的就是津江,津江正是劃分中原南北的一條長江大流! 這一行人只要過了津江,就算是從南方到了北方,這樣再一連走上十數日的功夫,也就他們最終的目的地,可以將車上的所有貨物都卸下來了。 行路的中途因為一些意外,原計劃中午到達的千歲林在真正到達的時候已是黃昏,領隊的人站在幽幽暗暗的林子錢踟躕了片刻,還是謹記“逢林莫入”的警示,不再趕著最后的時間前往蛙口渡,而是調轉馬頭,偏轉方向,又向旁行了約二三里的地,來到千歲林不遠處的一間廟里。 這是一間已經荒廢了的寺廟,或許是因為經常被旅人當作臨時停留地點的緣故,里頭倒還算干凈,正中間也有架好的已熄滅的火堆留存。 領頭之人從馬車上下來,指揮著車隊眾人準備扎營之后,親自來到一輛馬車前,剛剛按下了自己的腰,還沒來得及說話,那馬車的簾子就被一只修長的手自內挑起,而后手的主人一步邁出,下了馬車。 這時那迎上來的人方才彎下自己的腰,恭敬的聲音也隨著溢出喉嚨:“殿下,深夜入林不夠安全。今日且在這里休息一晚,明日天光大亮之時我們再入千歲林,渡過蛙口渡,如此就進了北方的地界,各州府的護衛也能及時聯絡起來……” 自馬車下來的人轉過了臉。 其高眉深目,懸鼻薄唇,正是本該留在京師的蕭見深!在蕭見深之后,又有另外一人自馬車中下來,這一人做書生打扮,容貌俊秀,眉宇間一股朗朗正氣,乃是之前曾與蕭見深面對面交談的方謙心。而親自趕車帶隊的人自不用說,當然是一力看好方謙心,將方謙心引薦給蕭見深的駱守寧。 這三人先后走進寺廟之中,在收拾出的一塊地方席地而坐,正在低聲交談。 四野空曠,反而叫那有心之人無法偷窺。 在寺廟不遠處的千歲林中,屬于蕭見深的面孔甫一出現,埋伏這里的人群中就有一人縮了縮瞳孔。 這人所站的位置正是領頭之位,他方才因吃驚而有所表現,身旁的人就悄聲道:“樓主,太子的出現并不在我們的計劃之中,這一次我們是否繼續——” 太陽落了山,萬千瑞絲也被隨之抽走。天沉沉地罩下來,連帶著傅聽歡的臉色也有些陰晴不定。 他緩緩說:“蕭見深武藝高深,出世人之預料;他驟然出現于此地,事情確實有些棘手了……”但這樣的沉寂不過一兩息,他的聲音很快平復下去,就像剛才的煩惱并不曾出現一樣,“原計劃不做改變。蕭見深由我來處理。子夜時分,即刻動手!” 這是今夜最后的安寧了。 隨著時間的推移,吃完了晚飯的眾人已一個個搭好鋪蓋在廟中休息,連拉車的馬也站著閉上了眼睛,似乎正在小憩。 這時夜風中送來了一絲寒涼的味道,那不是天氣的冰冷,而是刀鋒的森冷。 在盤膝坐于地上的蕭見深睜開眼睛的那一剎那,轟隆一聲巨響,破廟的天頂被巨力轟開,黑衣人與霹靂彈一同自天空落之廟中。霹靂彈還在半空的時候就滾出nongnong灰煙,駱守寧的冷喝在濃煙中同時響起:“閉氣!保護太子!” 這滿屋子的人中若有真有一個不需要保護的,那毫無疑問正是蕭見深。 在濃煙滾滾而起的時候,他已經閉上了眼睛,于是傳入耳中的聲音就在此瞬間以成倍的結果放大。 他默默數著跳進廟中的敵人。 從上空來的并不多,三個;從正門來的,四個;從窗戶進入的,兩個。 一柄古樸的長劍正懸于蕭見深的腰際。 這乃是蕭破天賴以成名,有號一劍可破日月的逐日劍。 但這一次蕭見深似乎沒有動用這柄劍的打算。他在濃煙與漆黑之中腳踏乾坤之步,并指如劍,如同揮毫潑墨一般寫意的一旋身一抬臂,便是其中黑暗中一個敵人的倒下! 沒有人是他一合之敵。自天獨聶齊光死后,江湖中再難找出能叫浪子腳步稍停之輩。 他不緊不慢地踏著八極乾坤步,身形如霧似影般在廟中騰轉,默數道:一、二、三…… 而此時不過一個呼吸之間。 在第二個呼吸之間,他轉向了自己聽見的第四個人。 但正是這個時候,黑暗中突然新增了一個熟悉的呼吸聲,而熟悉的呼吸聲之后是更為熟悉的人聲:“見深——” 濃煙似被一雙看不見的手拂開了。 蕭見深驀地睜開眼睛,就見傅聽歡已站在自己不足一尺之距。 對方的眉間沒有任何焦灼,正向他伸出手,還意態輕松地調笑招呼道:“日前發現你突然來了江南,本想給你一個驚喜,沒想到你被人跟蹤圍殺,倒給了我一個驚喜?!鳖D了頓,又問,“要不要我幫忙?不過看起來倒不太需要……” 這剎那之間,傅聽歡已將一切都說完。蕭見深心中有些模糊的意外之情,但足下的腳步已不由停止,任由傅聽歡的手臂碰觸到自己的肩膀。 但就在他停下腳步的這一電光石火之間,本落向他肩膀的手在半空中詭異一折,輕輕地落在了他的胸口之上。藏在的腕間的手里劍,也于同時之間,插入蕭見深的胸膛。 這極細的一劍以迅雷不回之勢分割血rou,給人的感覺卻極溫柔,極輕快。 像情人間的吻。 像傅聽歡。 ☆、章三六 這一點由劍鋒所帶來的寒涼自心底升起,如同數次以來他所接觸的傅聽歡柔軟的唇。 然而這樣的相似不過一剎。 一剎之后,寒涼在心頭倏忽炸裂,于是疼痛如浪潮席卷而來,可這樣的浪潮也僅僅是個開始,間不容發將手里劍刺入蕭見深胸口的傅聽歡同時毫不猶豫地將這柄劍狠狠拔出,在拔出的這一瞬間,他已拿到了他想要的東西! 那本厚重得完全讓人無法忽視,已被蕭見深之心頭血染紅了一塊表皮的《山河冊》! 兩人的目光在黑暗與濃煙中相對。 蕭見深看見那一雙眼睛亮得驚人,像漫長前路里僅有的兩盞燈。 兩盞寫滿野心與欲望的燈。 它們太亮,以至于淹沒了其余的一切。 銳利的劍鋒自蕭見深胸口處抽出,傅聽歡一刻不停,吹響撤退的口哨,帶著人轉身就走! 而在這濃煙之中,蕭見深因對方的力量而踉蹌倒退一步,還沒有站穩身子,就被自旁邊急急伸出的一雙手給扶住,與這雙焦急的手一起的,還有那同樣焦慮緊張的聲音:“殿下,您受傷了?——” 襲擊之人已撤離得干干凈凈。煙霧被驅散,火折子將熄滅的火堆重新點燃,光明再一次降臨。 蕭見深一手按住胸口站在破廟的正中央,疼痛這時已微不足道,傷口周圍的肌rou也正在蕭見深的控制下縮緊,再點了附近的幾個xiaoxue道,不用上藥,自胸腔處淌出的鮮血也已經緩緩止住了。 但哪怕如此,也足以讓駱守寧緊張得連聲音都變調了:“殿下——” “一點小傷,不用大驚小怪?!笔捯娚畹?。他面上并無太多痛楚之態,只是唇色較往常白了一兩分。他環視四周,見因時間短暫,周圍除了自己之外并無什么傷亡,最重的也不過是一個在濃煙中亂跑而自己撞到馬車車壁上,頭磕出了一個大包的倒霉之輩而已。料想傅聽歡自見了他之后就斷定自己所要東西在他身上,因此先前種種不過造勢,對其他人也只是虛晃一槍。 他呼出一口氣。這一口氣將僅剩下的那一點痛楚也自體內派遣而出。 傅聽歡的出現以及行為讓他驚訝。 但驚訝之后,蕭見深的心曲并不曾因此而亂。他依舊能夠冷靜地思索著一切,并且對駱守寧說:“賬冊雖然被奪,好在人員沒有傷亡,計劃不變,明日繼續往千歲林及蛙口渡走,過江進入北方。然后以我手令聯系一路州府,著人前來護送。同時聯絡飛鷹部,調查今日刺殺一事——” 他停頓了一下,似在思索,而后說:“調查此事中,與危樓合作之輩、幕后真正主持著這一切的,究竟是誰?!?/br> “是!”駱守寧肅然應聲,應聲之后方才略帶疑惑地詢問,“殿下知方才之人是誰?為何還能斷定他們必有合作之輩?” “那是危樓樓主傅聽歡?!笔捯娚畹?,他若有所指,“一份收集田地歸屬的賬冊,對于江湖中人有什么意義?俠以武犯禁,孤若要收拾江湖中人,難道還會從他們圈地占田這不痛不癢的事情上下手?唯有像孤等之輩,方才苦心孤詣,不惜花費,想要掌握天下田畝之數,弄清朝野貪腐之人?!?/br> 駱守寧豁然開朗!他已不是第一次這樣佩服蕭見深了。但眼見著蕭見深胸口暈出的紅跡,他還是心憂不止,連連勸道:“殿下此時不宜再勞神,且先休息再說,等明日過了津江立刻延醫診治?!?/br> 蕭見深并不答話,自去原位坐下休息。 駱守寧正待跟上前查看蕭見深的傷勢,卻聽腳步聲自后傳來,轉頭一看,乃是方謙心拿了干凈的衣物,又提了燒開的水過來。 他一時愕住,就見方謙心雖自自己前面走過,卻連半絲的余光都沒有分在他身上,只飛快地來到蕭見深身前,單膝跪下,小心翼翼地幫人除了衣物,露出受傷的胸膛,便見那如冷玉般勁實之處,一道足有成人手指那樣長傷口呈現在火光之下。 像一縷透心而過的紅線。 “殿下……”方謙心的聲音緊繃得似乎哽住。 但這樣的哽咽沒有繼續下去。他很快閉了嘴,沉默著用布沾水,開始小心翼翼地清理起蕭見深傷口其余地方的血跡來。 夜終于徹底安靜了下去。 而在這同一輪月亮照耀下的安靜的夜里,傅聽歡帶著眾人一路疾馳,先回危樓做整頓部署,再拿著賬冊,去黃泉宮與黃泉人見面! 依舊是之前曾來過的地方,依舊是之前曾見過的人。 當傅聽歡再次和聞紫奇一起來到這黃泉宮地宮之內時,墻后的黃泉人聲音里終于多了一些急迫:“樓主果然不凡,竟真拿到了這本賬冊!請樓主先把賬冊與我一觀!” 傅聽歡卻不為所動,只站在當場笑道:“這賬冊乃是一頁頁的死板字句,若我現在就這么給你一看,你當場就將這整本書的東西給記住了……那我到時可去向誰要那江南十六路車馬行???” 黃泉人的急迫之態頓時一收,墻后靜默片刻,黃泉人笑道:“十六路車馬行我可先交予樓主。只是交割也須時間,若樓主要這樣交易,恐怕樓主就不得不在我這黃泉地宮做客些許時日了?!?/br> 傅聽歡輕輕地笑:“若我也不愿這樣呢?” 黃泉人怫然不悅:“這也不好,那也不好,也不知傅樓主究竟是何打算,可是不想做這筆生意了?傅樓主可要仔細想好,這天下間能一口氣且愿意一口氣給樓主十六路車馬行的,撇開我黃泉宮就再無第二人了!” 傅聽歡便縱聲長笑:“不錯,這比生意夠好又不夠好!江南十六路我要,賬冊我要,你這黃泉宮,我也要!” “傅聽歡,你找死——”黃泉人又驚又怒,但話音方落,喊殺之聲就透過了這浸漫千百載的歲月的地宮,在黃泉人耳邊響起! “這——”他一時驚疑。 傅聽歡又冷笑:“你只以為這黃泉宮的龜殼子如何堅硬,卻忘了再堅硬的龜殼子都是讓人打破的!”說罷伸手在石室內一按,竟叫石室中的一面墻自中分裂,向兩側滑開! 剎那間,同樣身穿黑色長袍臉覆銀色面具的黃泉人出現在傅聽歡身前!黃泉人雖驚恐憤怒,卻避無可避,便立時自斗篷中取出一對半月彎鉤狀的奇形兵器,鉤刃尖尖,像蝎子的尾巴,其上泛著藍光,乃是粹了劇毒的模樣。 聞紫奇神色一冷,正要上前,卻被傅聽歡伸手止住。 傅聽歡今日心情很好。他臉上依舊帶著愜意的微笑,自懷中取了蕭見深給他的白玉簫做兵器前,還有閑心解釋上一句話:“我說了,江南十六路,賬冊,黃泉宮我都要。而你既讓我刺了他一劍,我也必要親手將你千刀萬剮,方才好瀉這心頭之恨。如此待得我拿了賬冊和黃泉宮回去,也好博他開懷一笑?!?/br> xxxxxx 蕭見深的受傷并未影響隊伍的行程。 按照計劃,渡江之后,駱守寧拿蕭見深手令另各州府護持,又秘密聯絡飛鷹部,密切觀察江南危樓的一切動向,在隊伍一路安穩回到京師的時候,有關途中奪取賬冊一事的種種情報也歸于蕭見深案頭。 對于地點的精確選擇,對于賬冊的猜測與重視……所有的一切,都不像江湖中人的手臂,而只有在這京師之中,位高權重的某一位執棋者,方才有足夠的人脈與地位知道一切,有足夠的理由和手腕處理一切。 他站在窗前,目光透過著重重殿宇,透過著半座城池,落在了某一個方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