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他們說我們本應該預料到這一切。 我不知道自己的其他信息,也不了解我別的家庭成員。我想不起自己那些快樂的記憶,只記得那些幫助過我的人,只記得仇恨和悲傷。 是朱麗葉的遇害將我帶到了布萊克希思,每周必來的問候電話戛然而止。我們不再分享故事,她不再出現在老地方,只留下空落落的一片。安娜貝拉最后終于被繩之以法。 她被捉住時,沒有流血,沒有痛苦。 完全在意料之中。 他們將安娜貝拉送到布萊克希思,殺害我jiejie的兇手將在這里待一輩子,解開另一個jiejie的遇害之謎,他們將之稱為正義。他們額手稱慶,贊嘆這個精妙的計劃,以為我會和他們一樣高興,他們覺得這樣的懲罰足夠了。 他們錯了。 這種對正義的踐踏在夜晚將我撕裂,白天里也如影隨形。她占據了我整個身心。 我跟著她走過了地獄之門。我對安娜貝拉·考爾克窮追不舍,恐嚇折磨著她,我甚至都記不起為什么要這樣做。最后“朱麗葉”這個名字從我腦海中消失了,安娜貝拉變成了安娜,我只看到一個驚慌失措的小女孩,被惡徒任意擺布支配。 我成為自己最憎惡的那種人,將安娜貝拉誤認作我的所愛。 而我還在譴責布萊克希思。 我抬頭望著瘟疫醫生,眼中滿含熱淚。他看著我的臉,揣摩著我的反應。我不知道他看見了什么,我的腦海中空白一片。我費盡全力要去救的人,一切皆因她而起。 這都是安娜的錯。 安娜貝拉。 “什么?”我問道,被自己腦海中揮之不去的聲音震驚。 這都是安娜貝拉·考爾克的錯,不怨安娜。我們憎恨的只是安娜貝拉。 “艾登?”瘟疫醫生問。 安娜貝拉·考爾克已經死了。 “安娜貝拉·考爾克死了?!蔽亦啬钸?,瘟疫醫生投來受驚的眼神。 他搖搖頭:“你錯了?!?/br> “花了三十年的時間,”我說,“這個悲劇終于結束了,沒有暴力,沒有憎恨,是寬恕終結了這一切。安娜貝拉·考爾克死了?!?/br> “你錯了?!?/br> “不,錯的是你?!蔽以絹碓接行判?,“你讓我去聽從我心中的聲音,我就是這樣做的。你讓我相信布萊克希思可以改造人,我也相信了?,F在你也要這樣做,因為你被安娜過去的樣子蒙蔽,你沒看到她現在的樣子。如果你不愿接受她已經洗心革面的事實,這番改造又有什么意義?” 瘟疫醫生xiele氣,用靴子尖踢著地上的泥土。 “我真不該把面具摘下來?!彼鷼獾睾爸?,站起身來大踏步走進花園,嚇跑了地上吃草的兔子。他的手叉著腰,盯著遠處的布萊克希思。第一次,我才意識到不僅是他,我也可以主宰自己的命運。我也可以修補自己的生活,加以改變。他一直被迫目睹謀殺、強jian和自殺,每天包圍他的謊言足以埋葬整個莊園。他不得不接受這一天帶給他的所有悲劇,無論多么令人發指。他又沒法像我這樣可以忘掉這一切,在這樣的情況下,一個人會瘋掉的。大多數有信仰的人,都會瘋掉。只有那些不擇手段的人,才會安之若素。 瘟疫醫生好像看到了我的所思所想,他轉向我。 “艾登,你想讓我怎么做?” “十一點鐘來湖邊,”我堅定地說,“那里會出現一個怪物,我保證那不是安娜??粗材?,給她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你會看到她真實的樣子,你會明白我的話沒錯?!?/br> 他看上去有些猶豫不決。 “這你如何得知?”他問我。 “因為我會陷入危險?!?/br> “即使你向我證明,她已經改過自新,你也已經解開了伊芙琳的謀殺之謎,”他說,“但規則非常明了:第一個揭開謀殺伊芙琳·哈德卡斯爾的兇手身份的囚犯會被釋放。是你揭開的,不是安娜。這一點怎么辦?” 我站起身來,又去研究自己畫的那幅樹形圖,我用手戳著那些交會點,那是我知識點里的漏洞。 “我沒有解決所有的事情,”我說,“如果邁克爾·哈德卡斯爾計劃在水池邊槍殺他jiejie的話,為什么他還要給她下毒呢?我覺得他不會那樣做。依我看,他不知道害死他的那杯酒里有毒。我認為是別人在那酒里下毒,怕邁克爾計劃失敗?!?/br> 瘟疫醫生跟著我進了屋。 “艾登,這推斷可不太站得住腳啊?!?/br> “對于其他的事情,我還有很多疑問,”我想起在陽光房里救起伊芙琳時,她那張蒼白的臉,努力想要告訴我什么,“如果這一切都結束了的話,伊芙琳為什么還要告訴我米莉森特·德比也是被人害死的?那有什么目的?” “可能邁克爾也殺死了她?” “邁克爾的動機是什么?不,我們一定漏掉了什么?!?/br> “漏掉了什么?”瘟疫醫生的聲音里也透出一絲疑問。 “我覺得邁克爾·哈德卡斯爾是在和什么人合作,這個人一直隱藏在我們的視線之外?!蔽艺f。 “第二個殺手?!彼粲兴?,“我已經來這里三十年了,從來沒有懷疑過……其他人也沒有懷疑過。艾登,不會是那樣的,那不可能?!?/br> “今天的所有事情都不可能,”我捶著用炭筆畫的這棵樹,“還有一個兇手,我知道還有一個。我懷疑某個人,如果我說得沒錯,他們殺米莉森特·德比是為了掩蓋自己的罪行。他們既要殺死伊芙琳,又要殺死邁克爾,這就意味著你需要的是兩個答案。如果安娜找到了邁克爾的同伙,是不是就可以放了她?”我問他。 “我的上級不想看見安娜貝拉·考爾克離開布萊克希思,”他說,“而且我也沒把握說服他們相信安娜已經改頭換面。艾登,即使他們相信這一點,也會找其他的借口繼續關押她?!?/br> “你幫助我是因為我不應該來這里,”我說,“如果我對安娜的分析正確的話,她也是這個情況啊?!?/br> 他用手摸著頭,在屋里踱來踱去,眼神焦灼地看看我,又看看墻上的草圖。 “我給你的承諾只能是晚上我會出現在湖邊,不帶任何偏見?!彼f。 “那就足夠了,”我拍拍他的肩膀,“十一點鐘我們在船屋相會,你會明白我說得沒錯?!?/br> “我能問問,這中間你要去干什么嗎?” “我要去調查殺死米莉森特·德比的兇手?!?/br> * * * (1)“一磅rou”出自莎士比亞的《威尼斯商人》,夏洛克要求安東尼奧根據合同用一磅rou來補償自己。 第五十四章 我依照樹形圖上的線索,去布萊克希思大宅里秘密地調查,衣服上浸著霧氣,鞋子上沾著泥巴。我蹲伏在距陽光房幾步開外潮濕的灌木叢中,觀察著房間里的一舉一動。時間尚早,我不知道丹尼爾是否已經醒來,也不知道他什么時候受雇于“銀淚”。為了安全,我依然將他和他的間諜們當成了威脅,這就意味著我必須隱藏自己的身份,直到丹尼爾帶著自己的所有陰謀溺死在湖里。 早上還陽光燦爛,此刻卻陷入一片陰郁和昏暗,天空涂抹著深淺不一的灰色。我盯著花床,看看有沒有紅色的斑點,或者紫色、粉色、白色的痕跡。我仿佛看到了這一切背后隱藏的那個更加絢爛的世界,想象著布萊克希思大宅被點燃的場景,它身披烈焰,頭頂火之冠冕。我看到灰色的天空在燃燒,黑灰如雪般飄落。我想象著浴火重生的世界,哪怕只是短短的一瞬。 我愣住了,忽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四處望望,什么也沒有看到,奇怪自己為什么沒有拿畫筆和畫架就離開了小屋。當然,我是來畫畫的,卻沒法欣賞這里的晨光。它太過沉悶、太過靜謐,一切都蒙上了一層霧靄。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在這里?!蔽铱粗约罕惶抗P弄得臟兮兮的襯衣,自言自語道。 安娜,你來這里是找安娜的。 她的名字使我從戈爾德的迷惑中擺脫出來,我的記憶如潮水般涌回。 情況越來越糟糕。 我深吸一口冷冽的空氣,手上緊緊攥著壁爐上的那個棋子。我用對安娜的記憶在我自己和戈爾德之間筑起了一堵墻。她的笑、她的撫摩、她的善良和溫暖,變成了一磚一瓦,筑起了高墻。我走進陽光房,開始打量起房內的情況,令我欣慰的是,這個時間整個宅子還在睡夢中。 丹斯的那個醉醺醺的朋友——菲利普·薩克利夫,正在其中的一個躺椅里睡覺,臉上蓋著自己的外套。他動了幾下,咂巴咂巴嘴唇,困倦地瞅了我幾眼,嘟囔了幾句,換了換姿勢,就又睡著了。 我等在那里,聆聽著滴水的聲音,重重的呼吸聲。 沒有別的動靜。 壁爐上方的畫像里,伊芙琳的祖母正看著我。她噘著嘴,畫家捕捉到了她這一刻的不滿。 我的脖子感到刺痛。 我發現自己正沖著畫像皺眉,老太太總是被描繪得那么和藹,這讓我心中頗有些不快。我在腦海里重新描繪著這幅畫,那些線條像傷疤一樣粗糙,油畫顏料一塊塊堆砌起來,就像是涂抹在畫布上的情緒,陰郁一片。我肯定一把老戰斧更好用。 一串尖厲的笑聲從敞開的門外傳來,石破天驚??腿藗円欢ㄒ呀涢_始下來吃早飯了。 沒有多少時間了。 我閉上眼睛,努力回想米莉森特和她兒子談了什么,是什么讓她匆匆走開,又是什么讓她來到這里,但是一切那么混亂。有太多的日子,又有太多的談話。 走廊那邊的一個留聲機響了起來,隨意的曲子劃破了靜謐的清晨。出現了一個破音,音樂中止,斗嘴聲和指責聲傳來。 那時,米莉森特和我站在舞廳外面,一切從那里開始。她十分傷心,沉浸在回憶中。我們聊起了過去,談到她在孩童時代如何來布萊克希思玩,后來她又在孩子大一點時故地重游。她對他們有些失望,接著便對我發起火來。她看見我正透過舞廳窗戶望著伊芙琳,把我的關注當成了對她的欲念。 “和你在一起總是會心軟,不是嗎?”她說,“總是……” 米莉森特看見了什么,這打斷了她的回憶。 我雙目緊閉,努力回憶當時的情況。 當時誰和伊芙琳在一起? 隨即,我向畫廊那邊的走道快步跑去。 墻上點著油燈,火苗有氣無力,非但不能驅走陰暗,反倒讓這里更加幽暗。我把油燈從鉤子上摘下來,舉燈去照家族油畫,一個挨一個地去仔細審視。 布萊克希思大宅仿佛在我周圍擠壓著,像是蜘蛛遇火蜷縮成了一團。 幾個小時之后,米莉森特會在舞廳看到讓她受驚的事情,她會在那條路上拋下她兒子,沖到這個畫廊里來。她裹緊圍巾,帶著懷疑過來,在這些舊作里會發現戈爾德的新畫。而其他時候,她路過這里也許不會注意到。她在一百多次輪回中也許都沒有發現,除了這一次之外。這一次,過去會緊握住她的手。 記憶會殺死她。 第五十五章 已經七點十二分了,門廳那里還是亂糟糟一團。打碎的酒杯散落在大理石地面上,墻上的畫掛得歪歪扭扭,這些早已湮滅入土的人唇上印著吻痕。領結在枝狀吊燈上垂下來,像是睡覺的蝙蝠,安娜就站在門廳中間,赤足穿著白色棉睡袍,盯著自己的手,仿佛那是她不能理解的謎團。 安娜沒有注意到我,我看了她好幾秒鐘,試著把她和瘟疫醫生故事里的安娜貝拉·考爾克聯系起來。我在想,安娜這時是不是聽見了考爾克的聲音,我第一個早晨就聽見了艾登·畢肖普的聲音。那聲音聽上去干巴巴的,既像來自遠方,又像是他身體的一個部分,揮之不去。 讓我羞愧的是,我對自己朋友的信心動搖了。我絞盡腦汁地想向瘟疫醫生證明安娜的清白,如今我卻以異樣的眼光看她,懷疑這個謀害我jiejie的兇手身上是否還有殘暴扭曲的部分未被鏟除,是否會伺機而動。 安娜貝拉·考爾克已死?,F在,去救她。 “安娜?!蔽逸p柔地喊著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現在得有多邋遢。戈爾德幾乎喝了一宿鴉片酊,屋里的空氣悶濁不堪。我只在沖出屋子之前,草草地往臉上潑了點水抹抹,沒怎么梳洗。天知道在她看來,我會是多么糟糕、多么難聞。 安娜抬頭看見我,驚呆了。 “我認識你嗎?”她問。 “你馬上就認識了,”我說,“這很有用?!?/br> 我扔給安娜一枚從屋里帶來的棋子,她一只手就接住了。她張開手,盯著這枚棋子,記憶點亮了她的面容。 安娜毫無征兆地撲入我懷里,淚水浸濕了我的襯衫。 “艾登,”她的嘴貼上了我的胸膛,她聞起來有種牛奶皂和漂白劑的味道,她的頭發掛到了我的胡須上,“我還記得你,我記得……” 我感覺安娜僵住了,隨即松開了胳膊。 她掙扎著把我推開,從地上抓起一塊碎玻璃片當武器,手顫抖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