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如果她透露給德比或者丹斯一些消息,那倒是好事。他們對待問題的第一反應就是向前沖,哪怕周圍荊棘密布。 安娜看著我,等著答案。 “我知道一些事情,”我迎上了她的眼睛,“這些事情對我們兩個人都很重要,但是我還是必須向你隱瞞這些事情?!?/br> “你是擔心會改變這一天的進程吧,”她說話的語氣,就好似這是顯而易見的事實,“別擔心,這個本子里記的事我幾乎都不能告訴你?!彼α诵?,仿佛煩惱一掃而光,“艾登,我信任你。要是不信任,我就不會來這里?!?/br> 她伸出一只手,把我從地上拉起來。 “我們不能在走廊里待著?!彼f,“我還活著是因為他還不知道我的身份。如果他看見我們在一起,我就活不長了,也沒法再幫你?!彼龘崞搅俗约旱膰?,又整理了一下帽子,收了收下巴顯出幾分羞怯,“我得干活去了。十分鐘后,我們在貝爾臥室外見面,你保持警惕。侍從休整好,還會來找你?!?/br> 我同意,本來也沒打算在這個四處漏風的走廊里待著。今天發生的每件事情,都有海倫娜·哈德卡斯爾的影子。我需要和她談談,這可能是我最后的機會了。 剛挨了揍,我的自尊心有些受挫,肋骨也在隱隱作痛。我在客廳里尋覓海倫娜的身影,只看到幾個早起的客人在閑聊,他們提到德比被斯坦文的打手拖走了??隙ㄊ沁@樣的,德比拿的那一盤子雞蛋和內臟還扔在桌子上,食物還有些溫乎,他應該離開不久。我和他們點頭示意,向海倫娜的臥室走去,但敲了幾次門也沒有人應聲。因為沒有時間了,我就把門踹開,弄壞了門鎖。 誰闖進她房間這個謎算是解開了。 窗簾被拉起來了,四柱床上的被子亂糟糟的,從床墊上滑落到地板上。開門帶進來的新鮮空氣,一時沒法驅走房間里的沉悶和污濁,能想象房間主人一宿輾轉反側的情景,她似乎受到噩夢驚擾,一次次汗津津地醒來。衣柜門大敞四開,梳妝臺上都是錫盒里撒出來的敷粉,旁邊盡是些擰開了蓋的化妝品,看得出來,哈德卡斯爾夫人當時應該是在匆匆忙忙地梳妝。我用手摸了摸床,沒有一絲暖意。估計她已經離開房間很久了。 記得我和米莉森特·德比來看這個房間時,那個翻蓋書桌已經打開了,而海倫娜日程本里“今天”那頁已經被撕去了,噴漆槍盒里的兩支左輪手槍也不翼而飛。伊芙琳應該在今天早上很早的時候就把槍拿走了,也許她剛拿到逼她自殺的字條后就拿走了槍。伊芙琳在母親離開房間后,應該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穿過連接門來取槍。 可是為什么她最后用的是德比從迪基醫生那里偷的那把銀色手槍呢?她為什么還要從這個盒子里把這對手槍都拿走呢?我知道她把其中的一把給了邁克爾讓他打獵時用,可令我不解的是,她已經發現自己與朋友的生命同時受到威脅,怎么還會有心情那樣做? 我的目光落在日程本中被撕的痕跡上。這也是伊芙琳撕走的嗎?或者另有其人?之前米莉森特懷疑是海倫娜·哈德卡斯爾自己撕走的。 我用手指撫摩著被撕去的邊緣,前思后想。 我在哈德卡斯爾勛爵的日程表里看見過海倫娜的約會安排,所以知道缺了的那頁寫的約會對象有坎寧安、伊芙琳、米莉森特·德比、馬廄主管和雷文古。在這些人里,我能肯定的是,海倫娜·哈德卡斯爾只去見了坎寧安。這是馬廄主管告訴丹斯的,而且日程本上都是坎寧安沾了墨漬的手印。 我心煩意亂地合上了日程本。時間這么短,可還有這么多未解疑團。 我上樓去找安娜時,腦子里還糾纏著這些疑問。她正在貝爾的臥室外面徘徊,仔細研究著手上的速寫本。我能聽見門里面低沉的聲音,丹尼爾應該正在房間里和貝爾說著話,這就意味著管家正在廚房里和德魯奇太太在一起,他應該一會兒就會上樓來。 “你看見戈爾德了嗎?他應該在這里?!卑材榷⒅幱?,像是想用她敏銳的目光從陰暗處找出戈爾德。 “還沒有,”我緊張地四下張望,“我們在這里待著干嗎?” “侍從今天早上會殺死管家和戈爾德,除非我們把他們帶到一個安全的地方,那樣就可以把他們保護起來?!彼f。 “比如說門房?!?/br> “沒錯。只是不能讓人看出來這是我們做的。否則,侍從就會察覺我的身份,把我除掉。如果他覺得我只是個女仆,而他們倆又受了重傷,沒法威脅到他,那他暫時就不會理會我們,這正是我們需要的。從這個本子里看,如果我們讓他們兩個人活著,他們后面還能發揮作用?!?/br> “那你需要我做些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啊,我甚至不知道我該在這里做些什么。這個本子說在這個時候把你帶到這里來,可是……”她搖了搖頭,又嘆了口氣,“只有這個指示是清晰的,其他的東西像是胡言亂語。我剛才說過,你把這個本子給我時,頭腦也并不清醒。剛才我一直在琢磨這上面的符號都是什么意思,我只知道,要是弄錯了或是來晚了的話,你就會被殺死?!?/br> 我渾身戰栗,只要往未來輕輕一瞥,便讓我信心盡失。 給安娜這個本子的應該是我的最后一位宿主——格里高利·戈爾德。我還記得在丹斯的房門外面,他瘋狂地大喊馬車的事情。我記得當時覺得他真是又可憐又嚇人,他深黑色的眼睛狂野而迷茫。 真希望明天晚一點到來。 我抱著雙臂,在她旁邊靠著墻,我們倆的肩膀碰在一起。知道在前面輪回中殺死過對方,可能會縮減彼此的愛意。 “你可比我能干,”我說,“當第一次有人將未來托付給我時,我只是在林子里追趕那個叫瑪德琳·奧伯特的女仆,以為自己在救她的命。我差點把那個可憐的姑娘嚇死?!?/br> “這一天,我可以從這里得到很多指示?!彼龕瀽灢粯返卣f。 “隨機應變吧?!?/br> “我覺得跑來跑去、躲躲藏藏沒有用?!彼脑捓锿赋鲆环N挫敗感,這時一陣匆匆的腳步聲打斷了她的話。 我們倆一言不發地閃開,安娜躲到了拐角那邊,而我鉆進了一個敞開的臥室里。我好奇地把門開了一道縫,看見管家一瘸一拐地往我們這邊走來,渾身被燒傷了。破舊的棕色睡袍和睡衣將他裹起來,像是一堆銳角被揉作一團拋了過來。 從第一天早晨開始,我已經重溫了幾遍這一時刻,似乎已然麻木,但是仍舊能感受到管家的挫敗感和恐懼,他跑過來想要告訴貝爾他陷入了這個新的軀殼里面。 格里高利·戈爾德從臥室里面出來,管家太專注了,沒有看見他。從我這個角度看過去,戈爾德背對著我,奇怪得很,他邋遢得不像個人形,更像是打在墻上的長長的影子。他手里拿著一把火鉗,開始擊打管家,沒有一句警告。 我還記得這次攻擊、這種痛苦。 我憐憫管家,深知那種無助而絕望的感覺,火鉗打在他身上,鮮血四濺,墻上登時血跡斑斑。 我仿佛附體于管家身上,他蜷縮在地板上求饒,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 這一刻,我喪失了理智。 我抓起邊柜上的花瓶,跑到走廊,滿腔憤怒地向戈爾德沖去,用花瓶砸了他的腦袋,砸碎的花瓶瓷片落了一地,戈爾德倒在地上。 空氣仿佛凝固,一片靜謐,我手里拿著殘破的花瓶瓶口,盯著腳下兩個不省人事的人。 安娜跑到了我身后。 “怎么啦?”她裝作驚訝的樣子。 “我……” 走廊盡頭聚集了很多人,男人們衣衫不整,女人們驚魂未定,這里的打斗將他們從晨夢中吵醒。他們先是看了看墻壁上的血點,又看了看地板上兩個昏倒的人,最后目光落在我身上,顯出不該有的好奇心。如果侍從混在人群中,他會借機悄悄溜走。 那樣最好。 我真夠生氣的,又沖動了一次。 迪基醫生沖上樓來,和其他客人不同,他已經穿戴完畢,大胡子整理好了,禿頭上也抹了護膚品,锃亮發光。 “見鬼,這怎么啦?”他驚呼道。 “戈爾德瘋了,”我說話的聲音里還有些顫抖,“他用火鉗襲擊管家,我就……” 我沖他揮了揮手里的花瓶瓶口。 “姑娘,快去取我的醫藥袋,”迪基沖安娜說,她正好在醫生眼前,“就在我床邊?!?/br> 安娜去做醫生吩咐的事情,她巧妙地使未來的安排就位,卻不動聲色。醫生要求去暖和安靜的地方照顧管家,于是安娜建議去門房,還主動承擔為管家換藥的任務。沒有地方關押戈爾德,權宜之計是只好將他也帶到門房,定時給他注射鎮靜劑,好等仆人去鎮上請警察來——那個仆人是安娜自告奮勇去找的。 他們用一個簡易的擔架抬著管家下了樓梯,安娜走時給了我一個安心的微笑,我卻困惑無措地皺起眉頭。費了這么大力氣,我們似乎還是一無所得。管家被送去臥床休息,使他今天晚上很容易成為侍從的獵物。格里高利·戈爾德也將被注射鎮靜劑,然后被綁起來。他能活下來,卻變得神神道道。 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戈爾德的指示,這也無法令人安心。戈爾德給了安娜那個素描本,他還是我的最后一位宿主。真不明白他這樣做有何目的,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明白這一切。他承受了這么多痛苦,也許已經神經錯亂。 我在記憶中翻找、尋覓曾經瞥見的未來場景,但什么都沒有。我還是不知道坎寧安捎給德比的“他們都是”的口信是什么意思。為什么他告訴德比他把所有人都召集起來了?伊芙琳已經從她母親的臥室拿走了那把黑色左輪手槍,可為什么還要從德比手里拿那把銀色手槍呢?為什么她要讓德比在她自殺時守著那塊石頭? 真讓人失望,我能看見自己面前撒滿了線索(2),但是據我所知,它們會將我引向絕路。 不幸的是,沒有其他的路可以選擇。 * * * (1)約為十八米?!幷咦?/br> (2)“線索”在原文中是“面包渣”。這是一個童話故事:被繼母扔掉的兄妹倆,在森林里面走的時候撒下面包渣,目的是為了找到回家的路。 第四十五章 從愛德華·丹斯的蒼老身軀中解脫后,我本來希望不再有那些瑣碎的疼痛,可是在櫥柜里待了一宿之后,我還是渾身刺痛。每次伸展、彎曲、扭動身體,都會帶來陣陣疼痛,讓我齜牙咧嘴,抱怨幾聲。就連走回自己的臥室,都比我預料的還辛苦。顯然,昨天晚上,拉什頓和別的客人相處得不錯,我在宅子里走過的一路上,沒少和人開心地握握手、親熱地拍拍背。我身后串串的問候聲,像是撒下的石子,他們的善意將我從挫傷中治愈。 到臥室之后,我不再強顏歡笑。地板上有個白色信封,里面鼓鼓囊囊地裝著什么,估計是有人從門縫下面塞進來的。我把信封撕開,看了看走廊里有沒有留下這信封的人影。 你留下的 字條上寫著這幾個字,裹著一個象棋子,和安娜隨身帶著的那個幾乎一模一樣。 拿著亞硝酸戊酯、亞硝酸鈉和硫代硫酸鈉。 拿好這些。 g. g. “格里高利·戈爾德?!蔽铱粗@名字縮寫,嘆了口氣。 他應該是在襲擊管家之前就給了我這個。 現在我體會到安娜的感覺了。這些指示幾乎難以辨認,即使我能看清他亂糟糟的筆跡,也根本不明白他在說些什么。 我把便條和象棋子都扔在邊柜上,鎖好門,用一把椅子擋在門后。照理說,我會立即去翻看拉什頓的私人物品,或是在鏡子前面端詳這張新面孔,但我已經知道他抽屜里有什么東西,也知道他長什么樣子。有個問題我只需聯想一下,便可知答案。那就是我知道他放襪子的抽屜里藏著一套指節銅環。那是幾年前他從一個打斗者那里沒收來的,有那么一兩次,這武器還真派上了用場。我把指節銅環套上,滿腦子想的都是侍從,想象著他貼近我的臉,愉悅地嘆息著,目睹著我殘喘著最后一口氣,在他的戰利簿上記了一分。 我的手在顫抖,但是拉什頓畢竟不是貝爾??謶殖蔀樗膭恿?,而不是削弱他的戰斗力。他想要把侍從揪出來,結束他的性命,以挽回在之前較量中失掉的尊嚴?;叵虢裉煸缟衔覀z的打斗,我敢肯定就是拉什頓驅使我跑下樓梯,來到走廊,那是他的憤怒和他的自尊。他控制了我,這我都沒有注意到。 這樣的事情不能再發生了。 拉什頓的魯莽可能讓我們送命,我不能再浪費宿主的生命。要想讓自己和安娜擺脫這困境,就需要趕在侍從前面行事,而不是總是跟蹤他。我知道哪些人能幫上忙,盡管這些人不那么容易被說服。 我摘下指節銅環,在洗手盆里放好水,開始對著鏡子洗臉。 拉什頓是個年輕人——雖然不像他自詡的那樣年輕,又高又壯,還特別帥氣。他鼻子上布滿了雀斑,蜂蜜色的眼睛,金色短發,小麥膚色。唯一不完美的就是他肩膀上的一道彈痕,那條參差不齊的痕跡早已模糊。如果想問的話,我可以從記憶中找出答案,但是我心里的傷痛已經夠多,不想平添另一個男人的苦惱。 我正在擦拭胸口,這時門把手發出咔嗒咔嗒的響聲,我又抓起了指節銅環。 “吉姆,你在嗎?門怎么鎖了?” 一個女人的聲音,沙啞、平淡。 我新換上件襯衣,拉走椅子,打開門,發現門外站著一個滿臉困惑的少女,她手舉著正準備再次敲門。她長長的睫毛下面是藍色的眼睛,冷漠的臉上有一抹紅唇。女孩二十歲出頭,濃密的黑色披肩發,挺括的白襯衫扎在馬褲里面。一看到她,拉什頓就熱血沸騰。 “格蕾絲……”宿主將她的名字推到我舌尖,還有更多的話,欲言又止。我對她滿心的愛慕,見到她欣喜若狂,興奮中夾雜著些許羞怯。 “你聽說我那個傻瓜哥哥干的好事了吧?”她說著,從我身邊擠過。 “你快和我說說?!?/br> “昨天晚上,他借了輛汽車,”她往床上一躺,繼續說,“凌晨兩點叫醒了馬廄主管,穿得花里胡哨的,開車去鎮上了?!?/br> 她誤會了,但是我沒法挽回她哥哥的名聲。是我決定開車逃離這個宅子,駛向鎮上。此刻,可憐的唐納德·戴維斯被我拋在一條小路上,他在那里睡著了。我的這位宿主拉什頓正努力想拖我出門去找戴維斯。 拉什頓對朋友的忠誠簡直瘋狂,這讓我害怕起來。拉什頓和唐納德·戴維斯的友情,是在戰壕里摸爬滾打建立起來的。他們意氣風發而又懵懂地共赴戰場,又像親兄弟一般并肩歸來,兩個人彼此肝膽相照。 我如此對待他的朋友,讓他火冒三丈,我能感到他的憤怒。 還有可能是我在生自己的氣。 我和我的宿主糾纏到一起,已經難分彼此。 “都是我的錯,”格蕾絲有些垂頭喪氣地說,“他想去貝爾那里再買些毒品,我威脅他要告訴爸爸,我知道他在生我的氣,但沒想到他會跑走?!彼裏o助地嘆著氣,“他不會去做什么傻事吧?” “他沒事,”我一邊安慰她,一邊在她身邊坐下,“他就是嚇壞了,沒別的事?!?/br> “真后悔認識那位可惡的醫生,”她用手撫平我襯衣上的褶皺,“貝爾帶著他那箱破玩意兒出現之后,唐納德就像變了個人。就是那種該死的鴉片酊,讓他著了魔。我都沒法跟他說話,真希望我們能為他做些什么……” 她話音未落,卻仿佛靈機一動。就像是在賽馬中,她睜大眼睛退后幾步,從頭到尾盯著自己看好的那匹馬。 “我需要去問查爾斯些事情?!闭f完,她吻了一下我的嘴唇,就沖出了走廊。 我還沒反應過來,她就走了,留下身后的房門大敞四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