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背景調查罷了,”赫林頓脫口而出,他繞過一堆馬糞,“雷文古買了哈德卡斯爾小姐,他得確認她的底細?!?/br> 他們很快關注起雞毛蒜皮的小事,可我還想著坎寧安。昨天,他把一張寫著“他們都是”的字條塞到德比手里,告訴我他代表我未來的宿主將客人們集結起來。這意味著我可以信任他,而他在布萊克希思顯然有別的計劃。我知道他是皮特·哈德卡斯爾的私生子,而他去問的也是他同父異母兄弟的事情。這兩個事實之間就是他極力要掩蓋的秘密,他甚至愿意為此受到勒索。 我緊咬牙關。居然能在這個地方找到一個表里如一的人,實在讓人耳目一新。 我們順著鵝卵石小路走向馬廄,這條朝南的路好像沒有盡頭,據說是通往鎮上。我們最后來到門房,陸續走進狹窄的走廊。我們一邊抱怨外面的鬼天氣,一邊把大衣掛起來,抖掉衣服上的雨水。 “老伙計們,來這里?!蔽覀冇疫叺拈T里傳來招呼聲。 循著聲音我們來到一個起居室,這里十分昏暗,只有爐火發出的光。皮特·哈德卡斯爾勛爵正坐在窗戶旁邊的扶手椅上。他蹺著二郎腿,腿上攤著一本書。他比畫像上看著要老一些,可還是胸膛寬闊、健康矍鑠,濃重的眉毛呈“v”字形,下面是長長的鼻子,嘴角向下,有些悶悶不樂的樣子。他身上隱隱顯出當年的瀟灑英姿,可往日的輝煌如今幾乎消失殆盡。 “我們干嗎要大老遠跑到這里見面?”佩蒂格魯有些暴躁地問,他一屁股坐到椅子里,“你有個那么好的——”他沖布萊克希思的方向揮揮手,“哦,你在路那頭有個那么好的大宅子?!?/br> “當我還是個小孩時,那個該死的宅子就給這個家族帶來了詛咒?!逼ぬ亍す驴ㄋ範栒f著倒了五杯酒,“不到萬不得已,我都不愿意進去?!?/br> “也許你早該想到這個,就不該舉辦這么一個超級沒勁的舞會?!迸宓俑耵斦f,“你真的想在你兒子的忌日宣布伊芙琳訂婚嗎?” “你覺得這會是我的主意嗎?”哈德卡斯爾問,他把瓶子重重地放下,對佩蒂格魯怒目而視,“你以為我愿意來這里?” “別急,皮特,”薩克利夫蹣跚著走過來,安撫著皮特,笨拙地拍拍這位老朋友的肩膀,“克里斯托弗脾氣不好,因為他是克里斯托弗嘛?!?/br> “當然,”哈德卡斯爾臉頰緋紅,表示理解,“只是——海倫娜舉止古怪,現在又要開舞會。真讓人受不了?!?/br> 他又轉過去倒酒,接下來是一陣尷尬的沉默,只聽到雨點砸在窗戶上的聲音。 就我個人而言,我喜歡這種安靜,也覺得在椅子上待著很好。 我的同伴們走過來時健步如飛,又累人,又無聊。我早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但出于驕傲還得掩飾,不能讓別人注意到。我不想開口,暗暗打量著這個房間,發現這里沒什么值得探查的。房間又長又窄,家具都靠墻堆著,好像河邊的殘骸。地毯磨損得厲害,墻紙花里胡哨??諝庵袕浡环N歲月的氣息,仿佛最后一位主人就是坐在這里化為歷史的塵埃的。這里雖然比斯坦文隱居的大宅東翼要舒服,但是在這里看到宅邸的勛爵大人還是略感怪異。 哈德卡斯爾勛爵在女兒的謀殺案里扮演了什么角色,這我無從問起;但選擇住在這里,說明他想遠離人們的視線。問題是他悄無聲息地在做什么呢? 酒就放在我們前面,哈德卡斯爾又坐回之前的椅子里。他的兩只手掌搓著玻璃杯,整理著自己的思緒。他的舉止中有種窘迫卻很親切的感覺,立即讓我想起邁克爾來。 我左邊的薩克利夫已經喝了不少的威士忌和蘇打水,他從口袋里掏出一份文件遞給我,示意我傳給哈德卡斯爾。那是一份丹斯、佩蒂格魯和薩克利夫聯合律所起草的一份結婚合同。很明顯,我自己、做作的菲利普·薩克利夫和油滑的克里斯托弗是商業合伙人。即便如此,我也肯定哈德卡斯爾讓我們來這里不是談伊芙琳的婚禮。他坐立不安、心神不寧,沒法談這事。再說了,如果只是需要律師,為什么要叫來赫林頓。 我的猜想得到了證實,哈德卡斯爾從我手里接過了合同,只是掃了一眼就扔在桌子上。 “丹斯和我親自辦好的,”薩克利夫說道,站起身來又取來一杯酒,“雷文古和伊芙琳只要在合同底下簽了字,你就又是有錢人了。簽字后,雷文古會付一大筆,婚禮之后還會有一筆。幾年之后,他還會從你手上接管布萊克希思。要讓我說,這真是場不錯的交易?!?/br> “老雷文古在哪里?”佩蒂格魯朝門口瞟了一眼問道,“他不該來這里簽字嗎?” “海倫娜會照顧好他?!惫驴ㄋ範栠呎f邊從壁爐上方的架子上取下一個木盒,盒子一打開便引來眾人幼稚的歡呼聲,那里面是幾排粗雪茄。我謝絕了,看著哈德卡斯爾一一向大家讓煙。他的微笑下面是種令人不快的渴望,這種渴望顯示他肯定有求于人。 他是有所求的。 “海倫娜狀態如何?”我問他,抿了口飲品,那是水,丹斯甚至不能放縱自己享受酒精的快感,“這一切她肯定難以承受?!?/br> “我倒是希望她沒事,是她非要回來的?!惫驴ㄋ範柡吡艘宦?,自己拿了根雪茄,蓋上了盒子,“你知道的,我只想盡力而為支持她,但是見鬼,我們來這里之后,我就沒看見她幾眼,她什么也不肯說。如果我信神的話,就會覺得她被鬼怪附體了?!?/br> 幾個老朋友傳著火柴,每個人都享受著點燃雪茄的儀式。佩蒂格魯前后搖擺了幾下,赫林頓手法輕柔,薩克利夫加上了轉圈的戲劇效果,而哈德卡斯爾只是單純地點上雪茄,他氣哼哼地瞥了我一眼。 我心頭閃過幾絲情誼,那曾經的強烈感情如今已經成為灰燼。 哈德卡斯爾吐出長長的一口黃煙,坐回到自己的椅子里。 “先生們,今天我請你們來,是因為我們同病相憐,”他說話的語氣有些生硬,明顯是準備好的,“都受到了泰德·斯坦文的訛詐,但我有辦法讓大家解脫,如果你們愿意聽的話?!?/br> 他一一注視每個人,希望得到我們的回饋。 佩蒂格魯和赫林頓一言不發,而愚蠢的薩克利夫匆匆吞下一大口酒,開始有些語無倫次。 “接著說,皮特?!迸宓俑耵斦f。 “我抓住了斯坦文的把柄,我們可以換取自由?!?/br> 房間安靜極了。佩蒂格魯坐在椅子邊上,差點忘了手里的雪茄。 “那你怎么不趕緊用上呢?”他問道。 “因為事關我們大家?!惫驴ㄋ範栒f。 “因為這計劃風險太大吧?!币呀浢婕t耳赤的薩克利夫插嘴道,“要是我們當中任何一個和他對著干,你知道會發生什么嗎?他會把‘撒手锏’拿出來,我們就都完蛋了,就像可憐的邁爾森那樣慘?!?/br> “他會吸干我們的血?!惫驴ㄋ範柷榫w激昂地說。 “他會吸干你的血,皮特?!彼_克利夫用粗壯的手指砸著桌子,“你快要從雷文古那里發財了,你不想讓斯坦文沾一點光?!?/br> “二十年來,那個魔鬼一直在從我的口袋往外掏錢,”哈德卡斯爾大聲說,臉都紅了,“我還得忍受他多久呢?” 他把目光轉向佩蒂格魯。 “來吧,克里斯托弗,你肯定愿意聽我說。要不是因為斯坦文……”他灰色的臉上布滿了窘迫感,“哦,可能伊麗莎白也不會走,如果……” 佩蒂格魯嘬了口酒,未置可否。我看見他的脖子慢慢染上了紅色,他的手指緊緊抓住杯子,指甲下面都抓白了。 哈德卡斯爾很快就把注意力轉向我。 “我們可以扯開斯坦文扼住我們咽喉的手,但我們要一起來對抗他?!彼f著,一手握拳搗向另一只手掌,“只要表現出我們已經做好準備的樣子,齊心協力對抗他,他就會聽命于我們?!?/br> 薩克利夫噴了一口氣:“那是……” “安靜,菲利普?!焙樟诸D打斷了他,這位海軍中校一直目不轉睛地望著哈德卡斯爾,“你抓住了他的什么把柄?” 哈德卡斯爾沖門口遲疑地瞥了一眼,才壓低聲音說道:“他在某地藏著一個孩子?!?/br> “他一直把她藏得好好的,擔心會被利用而對他不利,但是丹尼爾·柯勒律治說已經知道了她的名字?!?/br> “那個賭徒?”佩蒂格魯說,“他怎么攪和到這件事里了?” “老伙伴,這么問可不夠謹慎,”哈德卡斯爾晃了晃他手里的酒,“有些人專門在黑道行走,我們沒有那個門道?!?/br> “有人說,丹尼爾買通了倫敦一半的仆人,專門搜集他們主人的信息?!焙樟诸D說罷,撇了撇嘴,“我一點也不奇怪,他會這么對付布萊克希思。斯坦文在這里工作了這么長時間,不可能沒有什么秘密。這里面肯定有貓膩,你知道的?!?/br> 聽他們這么議論丹尼爾,我倒有些興奮。我早已經知道他會是我最后一位宿主,可他在未來做的一切離得那樣遙遠,我還不能真切感受到和他的關聯??吹轿覀兊恼{查有了這樣的交集,就像看到苦苦追尋的東西出現在地平線上。于是,我們倆之間便有了聯結。 哈德卡斯爾站了起來,用爐火烤手。在火光的照耀下可以看出,歲月給予他的饋贈遠遠不及對他的劫掠。世事無常,好似在他身體上劈了一道裂縫,使他不再堅強穩固,而變得脆弱不堪。這個人被劈成了兩半,再拼回去的時候,那兩半的接縫已經彎曲。我猜,孩子在中間留下了空洞。 “柯勒律治想從我們這里得到什么好處?”我問。 哈德卡斯爾看我的眼神冷淡而茫然。 “你說什么?”他問。 “你說丹尼爾·柯勒律治手里抓著斯坦文的把柄,那就意味著他對我們有所求,好換取那個把柄。我想這就是你把我們都叫過來的原因吧?!?/br> “沒錯,是這樣,”哈德卡斯爾用手摸著夾克上一顆沒系的扣子,“他想讓我們幫他個忙?!?/br> “就一個忙嗎?”佩蒂格魯問。 “每人幫他一個忙,只要承諾在他需要的時候,我們還他的人情就行,無論是什么需要?!?/br> 大伙交換了一下眼神,每個人都露出了懷疑的神色。我感覺自己像是在敵營里的叛徒。我不能確定丹尼爾在干什么,但顯然想讓這場談話對他有利,因為這樣就意味著對我有利。無論他想讓我們幫什么忙,都有望幫我們以及安娜獲救,離開這個鬼地方。 “我入伙,”我大義凜然地說,“斯坦文早該得到報應了?!?/br> “我同意?!迸宓俑耵斢檬众s了趕雪茄的煙,“他已經鉗制了我太長時間??死5?,你呢?” “我同意?!焙\娭行Uf。 所有人都一同望向薩克利夫,他正在房間里四處掃視。 “我們在和魔鬼打交道?!边@個邋遢的律師終于開了口。 “也許吧?!惫驴ㄋ範栒f,“菲利普,我早已下過地獄,不是所有的地獄都只能逆來順受。你到底同意不?” 薩克利夫勉強地點點頭,眼睛看向自己的酒杯。 “好,”哈德卡斯爾說,“我會和柯勒律治見一面,晚飯前我們去和斯坦文交涉。一切順利的話,在宣布婚訊時,我們就能搞定這些事?!?/br> “那樣也不過是從一個圈套逃出來,又掉入另一個圈套,”佩蒂格魯將酒一飲而盡,“還是做個紳士好??!” 第三十五章 我們談完事,薩克利夫、佩蒂格魯和赫林頓在煙霧繚繞中走出了起居室。皮特·哈德卡斯爾踱到邊柜旁邊,那上面擺著留聲機。他用棉手絹拭去唱片上的塵土,放下唱針,撥開留聲機開關,勃拉姆斯(1)的曲子從銅管揚聲器里飄了出來。 我在門口擺手讓他們先走,然后關上了對著走道的門。皮特坐到火爐旁的椅子里陷入沉思。他沒注意到我沒走,我們兩人之間雖幾步之遙,卻仿佛隔了深深的溝壑。 丹斯的緘默處事讓人崩潰。他不喜歡別人打斷他,也會小心翼翼地不去打擾別人??晌疫€有些私人問題必須提出來,這倒讓事情復雜化了。我陷入宿主的禮數中,這在兩天之前根本不算什么障礙,雖然以前每個宿主都比丹斯強悍,但與丹斯對抗卻如同頂風冒雨般艱難。 我輕咳一下,這是符合禮數的。哈德卡斯爾在椅子里轉過身來,發現我還站在門邊。 “哦,丹斯,老伙計,”他說,“你落下東西了嗎?” “我想和你私底下談談?!?/br> “合同有問題嗎?”他警覺起來,“我必須承認,我擔心薩克利夫的酗酒可能會……” “不是薩克利夫,是伊芙琳?!蔽艺f。 “伊芙琳?”皮特卸下警覺,疲憊之色漫上面容,“哦,當然可以。來,坐到爐火這邊來,這可惡的房子冷得要命,四處漏風?!?/br> 我坐好后,皮特拉了拉褲腿,在爐火前蹺起一只腳來。無論有什么缺點,他總是保持無可指摘的儀態。 “所以,”他等了一會兒,確信已充分遵守嚴格的禮節,這才開口,“要談伊芙琳什么事情?我想她不愿意舉行這場婚禮吧?” 我也不知道如何將此事簡而述之,就干脆和盤托出。 “恐怕比婚禮那件事要嚴重得多,”我說,“有人想謀殺你女兒?!?/br> “謀殺?” 皮特皺皺眉,微微一笑,似乎在等著我說完這個玩笑??吹轿疫@么誠懇,他又往前靠了靠身子,臉上寫滿了困惑。 “你是認真的嗎?”他緊握著雙手。 “是認真的?!?/br> “誰要殺她?為什么殺她?” “我只知道她是如何被殺的。有人強迫她自殺,如果她拒絕的話,她深愛之人便會被殺掉。有人傳信告訴了她這一點?!?/br> “信?”皮特不禁哂笑,“聽上去相當可疑啊,也許是個游戲。你知道這些女孩喜歡鼓搗這套?!?/br> “皮特,這不是游戲?!蔽冶砬閲烂C,驅散了他臉上的疑問。 “能不能問一下,你是怎么得到這個消息的?” “所有消息我都是這么得到的,親耳聽到?!?/br> 皮特嘆了口氣,捏了捏鼻子,掂量著這些事實,也打量著我這個送信人。 “有人想要破壞我們和雷文古的交易,你信嗎?”他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