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對不起,露西,我沒想嚇你?!蔽艺f。 “不,先生,不是……我不應該……”她四處張望了一下想逃走,卻囿于禮節沒有動。 “我聽見你在哭?!蔽以囍谀樕蠑D出一絲同情的微笑。用別人的嘴巴做這樣的表情很困難,尤其要牽動他嘴邊那么多肥rou。 “哦,先生,您不用……這都是我的錯。我午餐時犯了錯誤?!彼f著,把眼淚擦干凈。 “泰德·斯坦文對你太兇了?!痹挳?,我看到她臉上的驚慌而大為驚訝。 “不,先生,您別這么說,”她的聲音高了整整八度,“泰德,我是說斯坦文先生,一直對我們這些下人很好。他總是待我們不錯。他只是……現在他是位紳士,不能再被別人看作……” 她的淚水又要奪眶而出。 “我明白,”我趕忙說,“他不想別的客人把他當仆人對待?!?/br> 她臉上露出了微笑。 “是的,先生,就是這樣。要不是泰德,他們根本抓不到查理·卡佛。但其他紳士還是把他看成我們這樣的下人。雖然哈德卡斯爾爵士不是這樣,他都喊他斯坦文先生?!?/br> “好的,你沒事就行?!蔽艺f道,對她語氣中的驕傲甚為吃驚。 “我沒事,先生,我真的沒事?!彼J真地說,膽子也大了一些,把地板上的帽子撿了起來,“我該回去了,他們該納悶我去哪兒了?!?/br> 露西朝門口走了一步,但是走得太慢,才讓我有時間問她這個問題。 “露西,你認不認識一個叫安娜的人?”我問她,“我想她可能是個仆人?!?/br> “安娜?”她停頓了一下,努力回想著,“不,先生,我不認識她?!?/br> “有沒有哪個女仆最近有些奇怪呢?” “先生,您也許不信,您已經是今天第三個這么問我的人了?!彼f話的時候,用手指繞著自己的頭發。 “第三個?” “是的,先生。一個小時前德比夫人跑到廚房里問了這件事。把我們嚇住了,高貴的夫人就那樣跑到樓下,真沒聽過這種事?!?/br> 我拄著拐杖的手收緊了。無論這位德比夫人是誰,這行為都夠怪異的,竟然和我問的一樣。她沒準就是一個競爭對手。 或者是另一個宿主。 這個想法讓我臉紅,雷文古對女人的認識,只停留在還知道世界上有女人這個物種。成為女人的想法太不可理喻,比在水中呼吸還不可思議。 “你能跟我說說德比夫人嗎?”我問她。 “說不了多少,先生?!甭段髡f,“這位夫人已經上了些年紀,聲音很尖,我很喜歡她。還有一件事不知道有沒有用,一位侍從也來過。德比夫人走后幾分鐘他就來了,問了同樣的問題:有沒有哪個仆人舉止奇怪?” 我的手握得更緊了,咬住舌頭才沒有罵出聲來。 “一個侍從?”我問,“長什么樣子?” “金色頭發,很高,但是……”她有些精神恍惚,似乎被什么困擾,“我不知道,志得意滿的樣子,可能是服侍某位紳士的。先生,侍從們總是那個樣子,裝腔作勢,故作優雅。他的鼻子被人打斷了,青一塊紫一塊,好像是剛剛被打的,我想有人在和他作對?!?/br> “你告訴他什么了嗎?” “我沒有,先生,但是廚娘德魯奇太太和他說了。她把對德比夫人說的話又和侍從說了一遍:仆人們都很好,只是客人們瘋……”露西的臉紅了,“哦,對不起,先生,我的意思不是……” “別擔心,露西,我和你一樣,覺得這房子里大多數人都奇奇怪怪的,不知道他們在干些什么?!?/br> 她咧嘴一笑,眼睛內疚地朝門口望了過去。她再開口說話時,聲音很低,低得好像要被淹沒在地板的吱嘎聲里。 “那個,今天早上哈德卡斯爾小姐去林子里了,和她的貼身女仆一起去的。她的女仆是個法國人,您總能聽到她說話,東一句法語,西一句法語。有人在查理·卡佛的老屋旁邊襲擊了她們,顯然是一個客人干的,但她們不愿意說是誰?!?/br> “受到了襲擊,你肯定嗎?”我回想起在貝爾身體里的那個早上,想起在林子里奔逃的女子。我一直以為那就是安娜,要是錯了呢?這不是我在布萊克希思第一次搞錯了。 “她們說是受到襲擊了,先生?!蔽冶憩F得如此急切,讓她一下害羞了。 “我想問問,這個法國女仆叫什么名字?” “瑪德琳·奧伯特,先生,請您不要告訴她是我說的。她們不愿意讓別人知道?!?/br> 瑪德琳·奧伯特,昨晚就是這個女仆在宴會上給了貝爾那張便條。這么多的事情縱橫交錯,我差點忘了貝爾的胳膊還受了傷。 “我的嘴很嚴,露西,謝謝你?!蔽艺f著,做出閉嘴的手勢,“無論如何,我要和她談談,你能告訴她我在找她嗎?不用告訴她為什么,如果讓她來我的會客廳,你們倆都有賞?!?/br> 她看上去疑惑不解,但是欣然應允,我還沒來得及許給她更多好處,她就溜走了。 如果雷文古不是那么笨重的話,我肯定會一蹦一跳地離開畫廊。無論伊芙琳多么討厭雷文古,她也還是我的朋友,我還是一心想要救她。如果今天早上有人在樹林里威脅過她,不難想象,這個人今天晚上也可能會謀害她。我必須盡力攔住他們,希望這個瑪德琳·奧伯特能幫上忙。誰知道呢,沒準明天這個時候,我就找到兇手了。如果瘟疫醫生信守承諾,我就可以逃離這個莊園,再也不用扮演宿主了。 臆想的歡樂只維持到走廊,我離開光線很好的門廳,邊走邊吹口哨,聲音斷斷續續。侍從的陰影籠罩著布萊克希思,每個跳躍的陰影里,每個陰暗的角落里,都是想象中的殺人現場,而他則輕而易舉地以各種花樣置人于死地。我那本就負擔過重的心臟,因為每個細微聲音而跳動過速。等我終于走到雷文古的會客廳時,渾身已經被汗浸透,胸口好像堵著東西。 我關上身后的門,顫抖著長舒了口氣。目前,不需要侍從殺死我,我自己的健康狀況會先要了我的命。 這個會客廳很漂亮,有個沙發和一把扶手椅,頭頂的枝狀吊燈映襯著熊熊爐火的火光。餐邊柜里有烈性酒、攪拌器、切好的水果片、苦味劑和一桶半融化的冰。旁邊是一堆搖搖欲墜的烤牛rou三明治,邊緣流著芥末醬。食欲想把我拖拽到食物那里,身體卻癱倒下來。 我需要休息。 扶手椅怨怒地承載著我的重量,椅子腿幾乎被壓彎。雨水砸在窗戶上,天空已漫上黑色和紫色的云。這些雨滴和昨天落下的一樣嗎?烏云一樣嗎?兔子在養兔場的同一塊地里挖坑嗎?驚擾的是同樣的蟲子嗎?那只小鳥會不會按一樣的路線飛過來,撞到同一塊玻璃上?如果是陷阱,那么獵物到底是什么? “我喝杯酒就好了?!蔽亦洁熘?,揉了揉咚咚跳的太陽xue。 “給你?!鄙砗髠鱽硪粋€女聲,一杯酒越過肩膀送到我眼前,拿酒的是一雙小手,手指瘦弱,長了老繭。 我想要回頭,可這對雷文古來說太難了,座位太小了。 女人不耐煩地搖搖杯子,里面的冰晃著。 “這酒應該在冰融化前就喝掉?!彼f。 “對不起,好像倒酒的這位女士我并不認識?!蔽艺f。 她的嘴唇湊到我耳邊,溫熱的呼吸飄到了我的脖頸。 “可是你認識我,”她低語著,“我就是在馬車里陪著管家的人,我叫安娜?!?/br> “安娜!”我脫口而出,試著從椅子里站起來。 她的手像鐵砧一樣按在我肩頭,把我推回到椅子里。 “別動,你一起身我就走了?!彼f,“我們很快就要見面,但是你別再找我?!?/br> “不能再找你,為什么?” “因為不是只有你在找我,”她說著,往后退了一步,“侍從也在抓我,他知道我們是一伙的。如果你總在找我,就會把他引來。只要我好好藏著,我們倆就都安全,所以快撤回找我的手下吧?!?/br> 我感覺她在后退,往門那邊移動。 “等一下,”我喊道,“你知道我是誰嗎?為什么我們會在這里?求求你,你肯定能告訴我些什么?!?/br> 她停住,思忖了一會兒。 “我醒后只記得一個名字,”她說,“我想是你的名字?!?/br> 我的手抓緊了椅子扶手。 “是什么?”我問。 “艾登·畢肖普,”她說,“現在,我按你說的做了,所以,你也按我說的做吧。別再找我了?!?/br> 第十七章 “艾登·畢肖普,”我咀嚼著這個名字,“艾登……畢肖普。艾登,艾登,艾登……” 在過去的半個鐘頭,我一直在嘗試各種組合、各種聲調、各種發音,希望可以從毫無印象的腦子里找到點滴記憶,可最后只落得口干舌燥。拿這個打發時間十分無聊,但是我別無選擇。一點半過去了,海倫娜·哈德卡斯爾并沒有來,她也沒有為自己的爽約捎來只言片語。我叫一個女仆去請她,但被告知從早上起就沒有人見過女主人,這個可惡的女人消失了。 更糟糕的是,坎寧安和瑪德琳·奧伯特都沒有來找我。我沒怎么指望伊芙琳的女仆能被叫來,但是坎寧安已經走了好幾個小時。我想不出來他能被什么耽擱,也越來越不耐煩。我們要做的事這么多,時間卻所剩無幾。 “你好,塞西爾,”傳來一個嘶啞的聲音,“海倫娜還在這里嗎?我聽說你正在和她會面?!?/br> 站在門口的是一位老太太,身上裹著一件寬大的紅色大衣,戴著帽子,齊膝長靴上濺滿了泥點。她的臉頰凍得通紅,怒容滿面。 “我還沒有見到她,”我說,“我還在等她?!?/br> “你也在等她?哼!這個臭女人約好今天上午在花園和我見面的,我在長凳上等了一個小時,凍得哆哆嗦嗦?!彼f著,在火前面跺跺腳。她穿了太多層衣服,像個爆竹,一個小火星就能送她上天。 “真納悶,她去哪兒了?”她說著摘下手套,扔到我旁邊的座位上,“在布萊克希思好無聊。想喝杯酒嗎?” “我這杯還沒喝完?!蔽覜_她晃晃酒杯。 “你待在屋里就對了。我腦子抽風出去散步,回來時找不到人開前門。我咣咣敲了半個小時的門,看不見一個仆人,簡直是美國人的做派?!?/br> 酒器被倒了個一干二凈,咣當一聲放在木頭桌子上。滿滿的一杯酒,冰塊叮當叮當地撞到杯壁上。酒發出了咝咝聲,老婦人滿足地大口喝著,然后一飲而盡,愉悅地長嘆了一聲。 “這酒不錯?!彼f著,又是一輪叮叮當當的杯子碰撞聲,表明剛才那杯只是熱身,“我和海倫娜說過,舞會這個主意太糟糕,可她就是聽不進去,現在看看吧:皮特藏在門房里,邁克爾在勉力維持,伊芙琳在玩變裝游戲。整件事將成為一場災難,記住我說的話?!?/br> 老婦人手里拿著酒,回到壁爐前面。她脫掉了幾層衣服,人小了幾圈,露出了粉撲撲的臉頰和粉紅的小手,還有一團亂糟糟的灰色頭發。 “這是什么?”她說著,從壁爐架上拿起一張白色卡片,“塞西爾,你準備給我寫信嗎?” “你說什么?” 她遞給我這張卡片,上面就寫著一句簡單的話: 去見米莉森特·德比。 a. 絕對是安娜干的。 先是提到烤焦的手套,現在又給我牽線。真奇怪,好像有人在這一天到處散播線索,我很高興知道我在這里還有個朋友,即使這證明了我的想法:德比夫人不是我的對手,也不是我的宿主。這個老太太的風格太強烈,別人不太可能進入她的身體里。 那她為什么要到廚房中打探女仆的事呢? “我讓坎寧安去請你來喝一杯,”我平靜地說,抿了一口威士忌,“他寫卡片時可能有些心不在焉?!?/br> “你把重要的任務交給下人去做,就會這樣?!泵桌蛏貒娏丝诒窍?,一屁股坐在旁邊的椅子里,“聽我的話,塞西爾,總有一天,你會發現他花光了你的錢,還和你的女仆私奔了??纯茨莻€該死的泰德·斯坦文。以前他不過是個田莊看管,跟陣風似的在這里游蕩,現在你看看他,倒像是成了這里的主人。真讓人發瘋?!?/br> “說斯坦文煩人,我同意,可對那些仆人,我還是很容易心軟的,”我說,“他們把我服侍得不錯。另外,聽說你早些時候去廚房了,你也不覺得他們都討厭吧?!?/br> 聽完這句話,她沖我晃晃杯子,威士忌灑出了一些。 “哦,那個,是的……”她拉長了聲音,啜飲兩口酒來拖延時間,“我感覺有女仆從我房里偷了東西,就這些。就像我說的,你從來不知道下人是怎么折騰的。還記得我丈夫嗎?” “記不太清楚了?!蔽艺媾宸D移話題的優雅手段。無論她去廚房問了什么,恐怕都和小偷小摸沒有關系。 “如出一轍,”米莉森特噴了口鼻息,“可怕的下等人出身,雖然擁有四十多個棉紡廠,但還是一個十足的渾蛋?;楹笪迨?,我一天都沒有笑過,直到他葬禮那一天才笑了,從此以后我就笑個不停?!?/br> 她的話被走廊里的吱吱嘎嘎聲打斷,接著傳來門合頁轉動的聲音。 “可能是海倫娜,”米莉森特從椅子上彈了起來,“她的房間就在隔壁?!?/br> “我還以為哈德卡斯爾一家待在門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