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漢武帝,為什么要這樣做? 因為帝國實在太大。據統計,秦郡三十六,漢郡一百多,縣則有一千三百個左右,“吏員自佐史至丞相十二萬二百八十五人”。16如此龐大的隊伍,皇帝一人根本就管不過來,只好讓一部分官員去管另一部分官員。 于是,有牧民之官,也有牧官之官。 牧官之官也有兩種。一種是上級官員,一種是監察官員。其實上級管下級,原本就有監察的職責。問題是上級官員包括丞相,也需要被監察。結果,相對獨立、直接向皇帝負責的監察官員,便應運而生。 這樣的官員,就叫御史。 御史也是很早就有的,但到漢代才成為監察官員。此后,中華帝國的監察官員,在中央的都叫御史。其長官和次官,明清以前叫御史大夫和御史中丞,明清以后叫都御史和副都御史。派往地方的,秦和漢初叫監御史,武帝以后叫刺史,唐代叫觀察使,宋代叫監司。 監察官員的地位很崇高,他們的法冠叫獬豸。獬豸(讀如謝志)是一種神獸,見了不法分子就會用角去頂。因此但凡重大彈劾案,御史都要頭戴獬豸冠,身穿內白外紅的法袍,當著皇帝和百官的面在朝堂上宣讀起訴書。被彈劾的官員則必須立即站出來等待處分,無一例外。 御史的身份和職權也很特殊。 首先權限大。上至宰輔,下至郡縣,包括其他監察官員和自己的頂頭上司,都可以彈劾。御史大夫張湯,便差點栽在副手御史中丞李文的手上。 其次責任輕。只要聽到風吹草動,甚至流言蜚語,就可以舉報,不必負核實的責任,也不受反坐的處分,叫“風聞奏事”,也叫“風聞彈事”。 第三獨立性強。御史彈劾官員,不必通知照會有關部門,也不必經長官批準。因為監察機關是直屬天子的獨立部門,監察官員也只對皇帝負責。因此,不但不受其他官員和部門制約,反倒有權監督一切部門和官員。 這三條,從秦漢到明清,一貫到底。帝國中央的監察部門也一直存在,只不過西漢叫御史府,東漢到元叫御史臺,明清叫都察院。 但,僅有中央監察部門,是遠遠不夠的。因此,還必須往地方派遣巡視員,這就是刺史。只不過,漢武帝在派遣刺史的同時,還設置了監察區。 監察區共十三個,十二個在地方,即冀州、并州、幽州、兗州、徐州、青州、揚州、荊州、豫州、益州、涼州。 京師所在的三輔(京兆尹、左馮翊、右扶風)、三河(河內郡、河東郡、河南郡),則與弘農郡合為司隸部。一部加十二州,合起來叫十三州部。 這是漢武帝元封五年(公元前106年)的事。 司隸部的監察官員叫司隸校尉,秩比二千石,犀印青綬。他不但負責監察本部地方官員,也負責監察朝廷,因此地位崇高。東漢時期,司隸校尉出席中央會議時,與御史中丞、尚書令一起專席而坐,號稱“三獨坐”。 派往十二州的刺史秩六百石,監察對象是二千石到六百石的官吏。監察事項則有六種,叫“六條問事”,超過范圍就不能過問,也不能問小吏。 也就是說,刺史治官不治民,查大不查小,問事不干政,巡視不長駐。他們在州里也沒有治所,每年八月出京, 歲末回朝。刺史的主要佐屬則叫別駕,意思是另外駕一輛車,跟著刺史到處巡視。 由此可見,刺史不是地方官,而是中央特派監察巡視員。州也不是行政區,而是監察區??上Ш髞泶淌返臋嗔υ絹碓酱?,管事越來越多,也有了固定的治所。牧官之官同時也牧民,州作為監察區便慢慢向行政區過渡。 西漢成帝綏和元年(公元前8年),刺史改為州牧,職掌與刺史相同,官階卻高得多,秩二千石,位次九卿。以后反反復復,一會兒叫州牧,一會兒叫刺史。到東漢末年,漢靈帝再改刺史為州牧,并賦予軍政大權。漢帝國的地方建制,就由郡、縣兩級,變成了州、郡、縣三級。 以后的唐、宋、元、明、清,也如此。一方面,帝國中央不斷派出監察官員和監察機關(比如元代的行御史臺);另一方面,監察區和特派員,也不斷變成行政區和地方官。 比如清代的總督和巡撫,就例兼都察院右都御史(監察部部長)和右副都御史(監察部副部長)。這時,與漢武帝的設置州部和派遣刺史,已不可同日而語了。 仕途廣闊 跟牧官同樣重要的,是選官。 漢代官吏的選拔和任命,途徑有三:察舉、征辟(讀如避)、雜途。察舉是選舉的一種,選舉即選擇和舉薦。這也是歷朝歷代最主要的仕途,號稱正途。 中華帝國的選舉制度也有三種:漢代察舉,魏晉薦舉,隋唐以后科舉。三舉之不同,在于科舉通過考試,薦舉通過考量,察舉通過考察??疾於筮x舉,叫察舉。 察舉是帝國中央極其重視的一件事。元朔元年(公元前128年)十一月,漢武帝下詔稱: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三人并行,厥有我師。因此,郡守、九卿、禮官、博士,如果不向中央政府舉薦人才,就算有罪。 有關部門則定出罪名:大不敬和不稱職。 從此,各地人才源源不斷涌向中央。 察舉也是有科目的,比如孝廉、賢良、秀才。孝廉就是孝子和廉吏,賢良有賢良方正和賢良文學,秀才則叫秀才異等,后來避光武帝劉秀的諱改稱茂才。 顧名思義,孝廉重德,秀才重才,賢良則方正重德、文學重才。但總體上說,漢武帝的方針是德才兼備。 舉孝廉和舉秀才,有規定的時間、名額和制度,屬于???。舉賢良則是根據皇帝的詔書,是特科。但不論??铺乜?,都由官員舉薦,被舉薦者甚至還要參加考試。這是一般吏民走上仕途的常規方式。 非常規的,是征辟。 征辟就是征和辟。征即皇帝征召,辟即官員辟用。三公、九卿、太守、刺史,都有權辟用吏員(屬于官員副職的則必須由朝廷任命)。所以,辟的范圍,遠大于征。 不過,物以稀為貴,位以帝為尊。被皇帝征召,面子當然比被官員辟用大。面子最大的,朝廷還要派專車恭迎進京,沿途地方也要提供食宿?;实蹫榱吮硎菊\意,有時還要一請再請。后來劉備的三顧茅廬,就是遺風。 這就是選舉和征辟的不同。選舉是鄉選里舉,自下而上,循序漸進;征辟則是高層看中,自上而下,一步到位。 所以后來那些自視甚高的名士,都熱衷于征辟。 征辟靠名氣,選舉靠德才,這是大多數人向往的。如果名氣和德才都不夠,就只能靠雜途。 雜途的名目也很多,比如蔭襲。蔭就是蔭子,襲就是襲爵。襲爵僅限于王侯,其他爵位不能世襲。蔭子則是級別二千石以上的官員,只要任滿三年,就可以推薦子弟一人為官,所以又叫任子。 顯然,蔭襲制度的受惠者是官二代。 惠及富二代的是貲補。貲讀如資,意思也是資。漢制,身家不足十萬不得為吏,不足五百萬不得為官。這項規定的本意,是認為富人做官便不會貪污。但久而久之,卻變成了有錢就可以做官,因此這個制度很是遭人詬病。 但更不像話的,是賣官鬻爵(鬻讀如玉)。 鬻爵的始作俑者是秦始皇,時間在公元前243年,價錢是納粟千石拜爵一級。賣官的創始人則是漢武帝,時間在公元前114年,規矩是交夠一定數量的糧食或牲畜,平民補吏,吏員補官,官位可到秩六百石。 據說,這個主意是桑弘羊出的。 選舉、征辟、蔭襲、貲補、賣官、鬻爵,帝國的仕途真是廣闊,帝國的官員也形形色色、五花八門。這么多的官員該如何任用,便是無法回避的問題。 這里面同樣大有文章。 實際上帝國的官員隊伍弄得如此龐雜,有一多半是因為不得已。功臣要酬勞,故有襲爵;高官要籠絡,故有蔭子;遭遇天災或開支太大,便只好貲補、賣官、鬻爵。 好在秦皇漢武都不是糊涂蟲。他們很清楚,官吏的任用不是小事,馬虎不得。同為官吏,不能同樣安排。有的給面子,有的給實權。結果,便弄出繁多的名目來。 拜,正式任命,往往用于高官,以示尊榮。 除,除去舊官,任命新職。 真,正式任命(相對于守而言)。 守,試用,兼任,代理。 假,正式任命前代行職權。 平,參與某事。 領,兼管某事。 錄,統管某事。 兼,兼任某官。兼與平、領、錄的區別,在于前者是兼官(有官職官銜),后三者是兼事(無官職官銜)。 待詔,等待詔書下達再上任。 加官,在正式官銜之上再加頭銜,比如大將軍加官大司馬。凡加官,都是中朝官,可以出入皇宮。 計,官員年終匯報工作,又叫上計。 課,考核官吏,據此決定獎懲,也叫考。 遷,升官。逐級提升叫稍遷,越級提升叫超遷。 左遷,降職,也叫左轉、貶。 免,罷官,是行政處分中最重的,再重就得判刑。 沐,例假,五天一次,每次一天,又叫休沐。 告,請假(事假或病假),又叫告歸。如果是予告,則為獎勵休假;如果是賜告,則為皇帝批準延長病假期。 寧,喪假,也叫告寧,一般三年。 致仕,退休,又叫告老、歸老。 不難看出,從選拔任命到使用管理,漢的官僚制度已相當精細,很可能是世界上前后出現的大小帝國中最復雜也最完備的。后代文官制度和干部制度的諸多要素,在這里幾乎一應俱全,堪稱百代官制之祖。 更難得的是,漢代還建立了儲備官制度。正是這一制度,打通了官、吏兩道,貫通了儒、法兩家,保證了帝國的人才輩出和吏治之隆。 那就來看儲備官。 條條大路通長安 漢代的儲備官,是郎。 郎就是廊,郎官就是廊官,即侍衛。秦制,殿上不準攜帶兵器,侍衛都只能站在廊檐之下,所以叫廊中,也叫郎中。后來郎中成為郎官的一種,統稱為郎。 郎官們的長官叫郎中令,漢武帝改名為光祿勛,銀印青綬,中二千石。下屬三署,司官為左中郎將、右中郎將和五官中郎將(曹丕擔任過此職),比二千石。 三署所轄郎官叫三署郎,有議郎(比六百石)、中郎(比六百石)、侍郎(比四百石)、郎中(比三百石)。他們的任務,是宿衛宮殿,侍從左右,備皇帝顧問或差遣,說白了就是皇帝身邊打雜的。所以,也無定員。 換句話說,郎官其實不是官。 但,郎官也不是吏。相反,吏要成為官,往往得先成為郎。漢制,郡縣和王國的吏員年終考核優秀,便由地方調入京城,補為郎官,叫“計吏補郎”,也叫“上計吏補郎”。這是地方基層小吏咸魚翻身的重要途徑。 當然,吏員還有另外兩條出路:察舉和貲補。但察舉和貲補者也往往先要為郎,司馬相如就曾“以貲為郎”,也就是花錢買了一個郎官。任子也一樣。所謂級別二千石以上官員可以推薦子弟一人為官,其實就是為郎。 這是有道理的。郎官雖不在政府任職,卻比正式官員更接近皇帝。朝夕相處,天長日久,皇帝對他們多少會有了解,他們自己也能學到不少知識。結果,郎官有了進身之階,帝國有了培訓機構,豈非雙贏? 郎署,是帝國的干訓班。 事實上郎官的出路相當好。外放可為縣令、縣長、縣丞、縣尉,最低也是副縣級;內任則可為尚書郎,成為皇帝的政治秘書,然后步步高升,出將入相。 于是,為官先為郎,便成為踏入仕途的捷徑,也成為帝國的制度安排:入選為郎叫郎選,由郎補官叫郎補。漢代有不少名流和政要,都是郎選和郎補出身,比如權傾一時的大司馬大將軍霍光,孔子的十二世孫孔安國。 郎,豈非儲備官? 儲備是必需的,何況還有見習的意義。因此,除皇帝征召和舉為賢良者外,其余以各種方式(察舉、任子、貲補、上計)成為預備官員的,都要先進郎署。 條條大路通長安,郎署就是中轉站。 毫無疑問,這是一種特殊的,也行之有效的人才培養和干部選拔制度,因此很快就跟獨尊儒術的基本國策結合起來:太學生畢業考試成績優異(甲等)的入宮為郎,叫補郎;成績合格(乙等)的外放為吏,叫補吏。 補郎的當然前途光明,下一步就是郎補。補吏的也不必灰心喪氣,因為還可以通過察舉、上計等方式由吏補官,只不過先得在郎署干一段時間。至于由郡守縣令選舉的孝廉,更是一定要先做郎中的。 也就是說,青年知識分子的出路有兩條:一是由太學生而郎而官,二是由太學生而吏而郎而官。后一條路雖然曲折,卻意義重大。 意義在統籌官與吏、儒與法。 前面說過,大秦帝國是吏治天下的。在他們那里,官就是吏,吏就是官?;蛘哒f,都是事務官或技術官。在秦人看來,有這些財會和法律人才便足以治國。漢人卻認為,一個龐大的帝國要想長治久安,光靠技術不行,還得講政治。因此,要有事務官,更要有政務官。 政務官就是文官,事務官則是文吏。 文吏和文官,缺一不可。 事實上,漢帝國的選官從來就有兩個途徑,一個叫文學,一個叫吏道。吏道就是由吏而官,文學卻不是詩詞歌賦,而是經典文獻。武帝之后,則專指儒家經典。也就是說,飽讀詩書是文學;從基層做起,由于廉潔奉公又精明強干而得到提拔,是吏道。 張湯走的是吏道,公孫弘靠的是文學。 這兩條路線,在兩漢是并行不悖的。武帝至東漢,都號稱“三公辟召,四科取士”。四科是: 德行,看道德品質;明經,看學術水平;明法,看法律知識;治劇,看執政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