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節
不過我們總算有皇帝了。他被規定為皇天上帝的嫡長子,擁有普天之下最高和唯一的統治權,包括決策權、審批權、立法權、司法權、監督權和裁判權,簡直就是集天下權力于一身,不折不扣的中央集權。 秦始皇的理想也部分地得到了實現。劉邦以后,經過幾代人的努力,半封建的郡國制被廢除,漢帝國全面實行郡縣制。從此,一百多年天下太平。再經過一個短時期的內戰,又實現了二百年的國內和平。 至于帝國制度,則延續了兩千一百三十二年,占據中華文明史大約十分之六的時間。 如此看來,大秦豈非沒死? 是的。一種尚有爭議的說法甚至認為,a其實就是秦,是“秦”這個字的讀音。這雖然無法得到確證,卻比解釋為絲綢和瓷器更具象征意義。事實上在20世紀前,a確實就是秦,是不叫大秦帝國的大秦帝國,就連少數民族建立的那些或長或短的王朝也不例外。 這,又是為什么呢? 集權是一種必然 過去人類社會的全部政治制度史,就是人們憑借和依仗某種力量,來支配資源和分配財富的歷史,也是人類轉換憑借依仗力量、調整支配分配方案的歷史。 歷史是漫長的,探索也是多樣的。 最早的方式是憑借武力。誰的拳頭硬,刀子快,誰就擁有土地、牲畜、女人和榮譽。反之,則成為他人的奴隸。武力的強弱,是唯一的標準和選項。 由此建立的,是“武力社會”。 武力社會是野蠻的,也不能持續發展。社會財富的充分涌流,只能靠發展生產力。依靠掠奪來積累財富,則不但成本高,風險大,也不利于全人類。 放下屠刀是遲早的事,問題只在拿起什么。 也有不同的選擇。 一部分人拿起了算盤,他們是商業民族。商業民族主張自由貿易,資金的多少便成為支配的力量。由此建立起來的是“財力社會”,資本主義是其典型。 另一部分人選擇了權杖,主張根據權力的大小,來決定相互的關系和各自的配額。由此建立起來的是“權力社會”,中華帝國是其典型。 武力社會,財力社會,權力社會,三大類型。 這三種社會類型,歷史上都曾經存在。部落國家,是比較典型的武力社會;希臘城邦,是不太成熟的財力社會;華夏邦國,則是尚待完成的權力社會。 所以,它們都得變。 希臘城邦的方向,是發展為“準帝國”。但,雅典帝國也好,斯巴達帝國也罷,其實不過國家聯盟。斯巴達和雅典都只是盟主國,不是宗主國。其地位,與周王國和周天子無法相比,僅相當于齊桓、晉文一類的霸業。20 事實上,希臘城邦永遠都不可能變成帝國。因為自由貿易與專制集權,在本質上是不兼容的。因此,他們只能先被馬其頓帝國吞并,后被羅馬人征服。他們的社會理想則只能到資本主義時代,在其他商業國家實現。 華夏邦國則不同。 邦國是一定會發展為帝國的,因為邦國原本就是政治妥協和政治交易的結果。當時的周天子,并沒有能力像埃及法老納爾邁、亞述國王薩爾貢、波斯國王居魯士、馬其頓國王亞歷山大那樣,建立起統一的大帝國,便只好分封諸侯,分出自己的權力,贖買諸侯們的武力。 很好!以權力換武力,以土地換和平。 問題是,這筆交易為什么能夠達成?因為各路諸侯都已經不再是流寇。流寇一旦變成坐寇,就會進一步要求變成王侯。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沒有,都是坐寇變的。只不過,轉型成功就叫王侯,失敗則叫匪寇。成王敗寇。 這說明什么呢? 說明武力轉化為權力,武力社會過渡到權力社會,是歷史的趨勢,盡管那權力是靠武力獲得的。 因此,人類早期的戰爭會有兩個結果:一方面,資源和財富會集中在某個特別有武力的集團手中;另一方面,他們又會同時把自己從武力集團轉變為權力集團。這跟黑社會成功以后要做合法生意,是同一個道理。 于是,當某一集團(比如秦國)的武力大到天下無敵的時候,社會和國家的性質就會發生質變。武力社會必然過渡到權力社會,邦國也必然會轉變為帝國。 帝國,是權力社會的成熟形式和典型形式。 它的特點,就是集權。 集權是必然的,因為帝國的締造者原本就是軍事集團。軍事集團最喜歡權力集中和領袖獨裁,因為非如此不能克敵制勝。所以,權力社會的統治者無不集權,也無不把建立和掌握軍隊當作頭等大事。因為他們比誰都清楚,自己憑借武力奪取的,也很容易被別人用武力奪去。 更何況,集權并不難,因為農業民族對集權有一種渴望。正如馬克思所說,他們是由許多單個馬鈴薯集合而成的“一袋馬鈴薯”,根本不能代表自己,一定要別人來代表。他們的代表一定要同時是他們的主宰,是高高在上的權威和不受限制的權力。這種權力保護他們不受其他階級侵犯,并從上面賜給他們雨露和陽光。21 事實上,農業民族更喜歡的也是權力而非武力。權力的濫用雖然也會帶來不幸,但破壞力顯然小于武力的橫行。兩害相權取其輕。如果別無選擇,農業民族寧要暴君,不要暴民;寧肯臣服于皇帝,也不愿依附于流寇。22 帝國制度,呼之欲出。 那么,之前八百年的邦國時代,又作何解釋? 邦國是帝國的預備階段。它跟希臘城邦制度一樣,也是人類文明的偉大實踐和探索。但,邦國也好,城邦也罷,都只適用于城市國家。小國寡民,才有可能或者直接民主(希臘),或者直接君主(華夏)。一旦變成領土國家,幅員遼闊,人口眾多,就只能實行“議員代表民意”的代議制,或“官員代理王權”的代理制。 所以,大國行民主,只能是聯邦;大國行君主,則勢必要集權。唯其如此,邦國制度才會瓦解,天下也得重新洗牌。先是侯國變成了公國,后是公國變成了王國。王國都是領土國家,也都實行郡縣制。分權制的邦國讓位于集權制的帝國,已是勢不可擋,勢在必行。 但這絕不意味著之前的邦國時代是沒有意義的。恰恰相反,正因為有這八百年的預備階段,中華帝國雖然不是世界上最早的帝國,卻是最典型也最成熟的帝國。 不過這一點,要到漢武帝之后才能看出。 現在讓我們回到秦。很顯然,秦能夠兼并天下創立帝國,一定是因為他們的制度和文化順應了歷史的潮流。換句話說,秦人不過充當了歷史要求的執行者,完成了歷史賦予的使命。這是他們的榮幸,也是他們的榮耀。23 既然如此,秦又為什么會二世而亡? 秦亡之鑒 一般地說,一個新生的政權如果迅速滅亡,多半只有三種原因:要么是制度有問題,要么是政治有問題,要么是制度和政治都有問題。 秦,是哪一種? 柳宗元認為是第二種:政治有問題。柳宗元說,秦亡和周亡是不同的。周亡在制度,政治沒問題。秦亡在政治,制度沒問題。秦失于政,周失于制,都很清楚。24 這當然可以討論。 實際上,周和秦,并不能相提并論。周是八百年而亡,秦是二世而亡,豈可同日而語?因此,也許周的制度和政治都沒問題,只是老了。周,怕是衰竭而死吧? 秦,就不該這樣。 沒錯,秦是少年壯志,新做人家,應該欣欣向榮,蒸蒸日上,開創出一片新氣象來。 這也是大家的愿望。 事實上,大秦帝國建立之初,不但統治者意氣風發躊躇滿志,被統治者也額手稱慶歡欣鼓舞。不管怎么說,一個盼望已久的最高權威總算出現了,人們當然不吝以最大的善意,希望他能把幸福灑滿人間。25 結果卻是失望。秦始皇并沒有帶來陽光和雨露。他施加于人民的,是暴力,是血腥,是苛政。 秦政即苛政,正如秦制即帝制,這是已被反復證明過的。秦制與秦政,也都是秦主義的現實化。但,帝制和苛政并不畫等號,正如專制未必都獨裁。有開明專制,有集體專制。西漢初年就是開明專制,唐宋兩代就是集體專制。既專制又獨裁,要到朱元璋以后。 那么,秦為什么是帝制加苛政呢? 也許,天然如此。 前面說過,秦,是華夏化的戎狄。他們原本是游牧民族,靠著強弓勁弩和鐵馬金戈,為自己打下一片天地。因此他們崇尚武力,信仰強權,相信重賞之下出勇夫,高壓之下出良民,戰馬兵車出政權。 從秦孝公到秦始皇,都這樣。 不難想象,這樣一個集團,一個以武力獲取權力的軍事集團,當他們小魚吃大魚,驟然吞并天下,需要鞏固政權保衛成果時,能想到的辦法又會是什么呢? 也只有軍事管制加嚴刑峻法。 這就是苛政的來歷。 沒錯,作為帝國制度的創造者,秦人對于如何治理和統治新國家,其實一無所知,只能照搬王國時代的成功經驗。他們沒有想到,也不可能想到,這是死路一條。 秦人的錯誤不難理解。因為就連劉邦,也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劉邦稱帝以后,有一位名叫陸賈的人常常在他耳邊講詩書。劉邦竟大爆粗口罵道:你老子我的天下,是騎在馬上得來的,講他娘的什么詩書? 陸賈卻反問:在馬上得來的,也能在馬上治理嗎?26 這話后來成了名言。 問題是,為什么天下能在馬上得,不能在馬上治? 因為得天下靠武力,治天下靠權力。 的確,權力和武力是不一樣的。武力是暴力,權力則不是,所以權力社會一定會取代武力社會。也因此,即便帝國的權力是靠武力獲得和維持的,也只能表現為“非典型暴力”。然而秦始皇他們,卻把非典型暴力(權力)當作典型暴力(武力)來使用,豈有不亡之理? 秦之亡,確實在政治。 換句話說,他們還沒學會正確和嫻熟地使用權力。他們的滅亡,跟亞述帝國如出一轍。27 但,秦制就沒問題嗎? 也有。 前面說過,秦帝國的大廈是由兩根支柱來支撐的:中央集權和官員代理。這兩根支柱互為因果。要集權于中央,就必須消滅世襲的領主和封建的邦國。留下的空白,則由官員和郡縣來填補。官員既然只是皇權的代理人,至高權力當然仍在皇帝那里。兩根支柱,其實是一根。 獨木難支,帝國大廈轟然倒塌。 顯然,秦之亡既在政治,也在制度。政治上的補救辦法,是把苛政變成仁政,至少看起來像仁政。制度上的補救辦法,則是在中央集權和官員代理之外,再立一根支柱。只有這樣,帝國才真能立于不敗之地。 所以,秦政必須轉變為漢政,秦制也必須轉變為漢制。這當然需要幾代人的努力,也需要探索和實踐。但畢其功于一役的,則是一位雄才大略的君主。 這個人,就是漢武帝。 后記 我們有選擇嗎 從這一卷開始,本中華史進入第二部。 第二部叫“第一帝國”。1 帝國在中華文明史中占據的分量很重。它歷時長達兩千一百三十二年,是三千七百年的大約十分之六。之前的戰國,是邦國向帝國的轉變階段。戰國之前,西周、東周、春秋,是邦國時代。西周之前,是早期國家時代,其中商是部落國家聯盟,夏是部落國家。再往前追溯,所謂“三皇五帝”是在史前史,不在文明史。 因此,從夏商周到春秋戰國,可以統稱為“前帝國時代”。夏以前,則是“前國家時代”。 前帝國時代和前國家時代的故事,構成了本中華史的第一部“中華根”。這是一段艱難而迷人的旅行?!蹲嫦取肥瞧票?,《國家》是巡航之旅,《奠基者》是尋根之旅,《青春志》是心靈之旅,《從春秋到戰國》是高手過招,《百家爭鳴》是頭腦風暴。百家爭鳴之后,秦并天下。 進入帝國時代,海面便變得開闊。 是的。本中華史第二部六卷將要展現的,是八百年的歷史。這里面,有兩個短命的王朝(秦和晉),一個或兩個長命的王朝(西漢和東漢),還有天下三分(三國)和南北對峙(南北朝),內容足夠豐富,視野足夠開闊。 但,開闊未必是好事,因為容易迷失方向。 把握方向的唯一辦法是看清目標。目標是什么呢?三千七百年以來,我們的命運和選擇。因此,當我們走到秦并天下的歷史關頭時,不禁要問:有選擇嗎? 好像沒有。 沒錯,我們確實選擇過,也探索過,實踐過,西周創立的封建制度或邦國制度就是。是啊,三級所有,層層分權,各自為政,包產到戶,處處都與帝國制度相反。這種制度如果試驗成功,豈非可以走上另一條路? 可惜,并無可能。 為什么沒有可能,本卷已經作了解釋:通過戰爭建立中央集權的統一大帝國,是世界歷史的大勢所趨。不同的是,我們民族在帝國之前還有過邦國。 邦國制度是中國人的獨創,正如城邦制度是希臘人的發明。邦國與城邦的明顯區別,也包括東周列國與印度列國的區別,以及與西亞的區別,就在于各邦國之上,還有一個“天下共主”,這就是周王國和周天子。 這樣一個“莫非王土”的天下,以及“奉天承運”的天子,是世界其他民族在“前帝國時代”所沒有的,更是城邦制度的希臘沒有的,堪稱獨一無二。 結果是什么呢? 與亞述帝國、波斯帝國、孔雀帝國等等相比,中華帝國更具有法理上和心理上的正當性。是的,天子原本就有,也必須有。戰國無天子,天下就爭戰不休,亂作一團。帝國的誕生,無非是把天子從周天子變成了秦始皇,或者漢高祖,有什么不可以呢? 于是,看起來處處相反的邦國制度,反倒成了帝國的奠基石和鋪路石。中華帝國,也因此而比世界上其他所有帝國都要成熟,都要更像帝國。 這是幸呢,還是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