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節
就在陳勝和吳廣攻城略地,各處英雄豪杰也紛紛響應之時,秦二世的咸陽宮里卻是一片歌舞升平。 秦二世叫胡亥。 胡亥是秦始皇的小兒子,照理說是不該當皇帝的。秦始皇自己選中的接班人,也不是胡亥,而是公子扶蘇??上н@份已經加蓋了印璽的詔書,被宦官趙高和丞相李斯掉包,胡亥成了二世皇帝,扶蘇則被矯詔賜死。 這結果,秦始皇想到了嗎? 想不到,也管不了。這個獨裁者此刻正躺在鮑魚堆里被運往咸陽。他是在酷熱的七月份死去的,丞相李斯又秘不發喪。為了掩蓋尸臭,只好在車上堆滿鮑魚。 秦始皇,豈會料到與鮑魚為伍? 但如此下場,卻是活該! 是的,活該!如果他不是那么專橫,那么跋扈,那么暴戾,那么剛愎,事情也不至于壞到這個份上。至少,他可以早一點昭告天下,明確宣布立扶蘇為太子;或者在病重之時召開御前會議,預為安排。 然而他不肯,別人也不敢提醒。結果,英雄一世,遺臭萬年,還斷送了自己的江山。 斷送是肯定的,因為胡亥是個混蛋。這混蛋的最大功勞是為中國文化貢獻了一個成語,叫“指鹿為馬”。一個皇帝被臣下如此玩弄,還毫無警覺,不是混蛋是什么? 他后來被趙高逼殺,也是活該。 事實上,秦就該二世而亡。因為陳勝吳廣剛剛起義的時候,情報是送到了朝廷的。這說明秦始皇設計制造的國家機器運轉正常,效率也不低。然而誰送這樣的情報胡亥就殺誰,逼得情報部門只好自欺欺人地說:地方上出了些小盜賊,都已被郡守和縣令一網打盡,不足為慮。 胡亥這才喜笑顏開。 甚至直到秦快亡國時,胡亥都不肯悔改。當時丞相李斯等人提出,國難當頭,請停止阿房宮的修建,以籌集軍費,平息民怨。胡亥的處置竟是將諸臣下獄。理由是:你們身為朝廷大臣,治不了賊,倒有本事治朕! 結果,被責的大臣中有兩位不堪受辱而自盡。15 大秦帝國自救的機會,就這樣一次次喪失。如此混蛋的皇帝若不垮臺,真是天理不容。 但,如果秦的皇帝不是胡亥,會亡嗎? 恐怕也會。 沒有任何證據表明,在陳勝和吳廣之前,并沒有發生過起義。相反,這樣的起義說不定曾多次發生,只不過由于規模太小不成氣候,沒能載入史冊而已。 這樣說,有依據嗎? 沒有史料依據,但有邏輯依據。 依據就在陳勝的那句話—— 天下苦秦久矣!16 我們知道,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因此,既然“天下苦秦久矣”,就不會只有陳勝起義。 問題是,陳勝的話, 可靠嗎? 可靠,因為并非只有他一個人這樣說。武臣北伐時游說各縣豪紳賢達,就說“天下同心而苦秦久矣”,而且這種痛苦已經幾十年了。這當然不是胡亥一個人的事。17 那么,苦在哪里? 首先是負擔重,其次是執法嚴。 眾所周知,秦始皇是有過許多“豐功偉績”的:修馳道,去險阻,決川防,銷兵器,征百越,筑長城。這些都是他的“統一大業”,卻都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財力。人工和財物天不生,地不長,皇帝自己也沒有,從哪里來? 從民眾的牙縫里擠出來。 勒緊褲帶交交苛捐雜稅也就罷了,問題是還要搭上身家性命。那些遠征的、戍邊的、修長城的、建陵墓的,請問有幾個能夠生還?那些留在原地的老弱病殘,又有幾個能安居樂業?不是妻離子散,就是家破人亡。 秦始皇的“統一大業”,就這樣由黔首們的白骨堆就,由草民們的血淚寫成。據統計,僅蒙恬北伐和屠?。ㄗx如雖)南征,就至少摧殘了二百萬家。18 請問這是什么大業,誰的大業? 這樣的大業,又有誰心甘情愿? 沒有。 因此,唯一的手段就是高壓。秦律之苛之嚴之酷,是駭人聽聞的。比如律當族滅者,要先在犯人臉上刺字涂墨,叫黥(讀如擎);然后割掉鼻子,叫劓(讀如義);斬去腳趾,叫刖(月);活活打死,再砍下腦袋,最后在刑場上當眾剁成rou泥,簡直就是慘無人道。19 這,難道不是暴政? 至少,也是苛政。 這樣的苛政,不要說人民無法忍受,就連扶蘇都看不下去。也許,扶蘇上臺會好一些。也許吧!可惜歷史不能假設,人民也無法等待。是啊,橫征暴斂,嚴刑峻法,濫殺無辜,難道還不夠嗎? 夠了! 苛政統治之下生不如死的人民,實實在在是受夠了!因此只要有人帶頭造反,便一呼百應。就連為陳勝和吳廣出主意的那位卜者,也是“天下苦秦久矣”的證人。要不然,他何必多管閑事,又何必暗中使勁? 怒火一旦點燃,就會熊熊燃燒;祭壇一旦筑成,就得有人獻祭?;实鄣哪X袋砍不了,便只能殺官員。大澤鄉的祭壇上,擺放的就是領兵官的首級。20 其他郡縣,也如此。 這并不奇怪。事實上,商鞅變法后,秦的各級官員便都用法家的思想武裝了起來,自覺成為專制的工具。帝國需要虎狼,他們就是“馴獸師”;帝國需要綿羊,他們就是“牧羊犬”。因此,這些人越是對君主忠誠,就越是對人民殘酷。秦的忠臣,幾乎無一例外的都是酷吏。因為不是酷吏,便執行不了那些嚴刑峻法。 人民對他們咬牙切齒,也就理所當然。 難怪蒯通會這樣對徐公說:大人做范陽令十年了,殺人之父,孤人之子,斷人之足,黥人之首,不可勝數??h里的慈父孝子們之所以沒把刀捅進足下肚子里,無非畏懼秦法?,F在天下大亂,秦法不施,你豈不是死定了? 當然死定了。陳勝吳廣起義后,各地民眾便紛紛殺掉帝國政府派來的那些官員,以此作為響應。用武臣的話說,便是“縣殺其令丞,郡殺其守尉”,而且“家自為怒,人自為斗,各報其怨而攻其仇”。21 這,就是秦始皇他們種下的惡果。 秦的滅亡,不是偶然的。 陳勝的成功,也不是偶然的。 那么,他的失敗呢? 為什么是楚 陳勝的造反,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這個“蕭何”,就是楚。 楚,是陳勝曾經借用的名義。起義之初,他的旗號叫“大楚”。稱王之后,他的國號叫“張楚”。所以,陳勝也是楚王。只不過,為了區別項梁所立之楚懷王,以及西楚霸王項羽,史家多稱陳勝為陳王。 稱為陳王并不錯。陳勝姓陳,國都也在陳。 其實陳王就是楚王,因為陳一度是楚的國都。公元前278年,秦將白起攻陷楚國郢都,頃襄王不能抵抗,只好遷都到陳。之后,楚都又繼續東遷。前253年,遷都鉅陽;前241年,遷都壽春。 顯然,陳之于楚,意義非凡。 意義在哪里? 看看地圖就知道。郢,在今湖北省荊州市;陳,在今河南省淮陽縣;鉅陽,在今安徽省阜陽市;壽春,在今安徽省壽縣。這說明什么呢? 很清楚,從郢到陳,是往東北走;從陳到鉅陽,再到壽春,則是一步步走向東南。 這是一個曲線圖。 曲線圖標志的,正好是楚的國運。 事實上,楚國遷都鉅陽后,勢頭就江河日下,一天不如一天。然而都陳之時,卻一度挽回頹勢。頃襄王收復了失地十五城,考烈王也滅了魯。如此說來,陳豈非“復興之都”,可以建成“反秦復楚”的基地? 陳的豪紳賢達、父老鄉親,大約就是這么想的。 所以,他們主張陳勝在陳稱王,他們的“勸進表”則高度評價陳勝“復立楚國之社稷”。陳勝也從民所欲,號為“張楚”,即張大楚國的意思。 可惜,這并非陳勝的真心。 實際上,陳勝號稱“大楚”或“張楚”,不過“借殼上市”再加“收買人心”。因此,他并沒有恢復楚國社稷。相反,誰要是當真立個楚王,他就把誰殺了。22 這當然讓人失望。 陳勝的失敗,也被認為是活該。 說這話的人叫范增。 范增也是這段歷史中的重要人物。他原本是一個隱士,同時也是策士,出山的時候已經七十歲。正是由于他的建議,項羽的叔叔項梁,才到田間地頭找回了楚懷王一個名字叫心的孫子,立為楚王,也叫楚懷王。 結果,項梁威望大增。 相反,后來項羽殺了懷王,則人心盡失。 這,又是為什么呢? 范增的解釋是:秦滅六國,楚最無罪。楚懷王是被騙到秦國,軟禁客死在那里的。因此楚人耿耿于懷,揚言“楚雖三戶,亡秦必楚”。也因此,誰興楚,誰就能成功。陳勝不立楚王后代而自立為王,當然“其勢不長”。23 這話有問題。 什么叫“秦滅六國,楚最無罪”?難道其他五國是有罪的?都沒有。如果有,那也是狼在上游喝水時,羊兒不該喝了下游的水。是啊,春秋尚且無義戰,戰國的戰爭還講什么道德?罪與非罪,不是原因。 那么,為什么“亡秦必楚”的說法會廣為流傳,起兵反秦者也多在楚境?這里面難道沒有原因? 當然有。但,在秦不在楚。 換句話說,真正的原因,是人們對秦恨之入骨。他們痛恨秦始皇,痛恨秦二世,痛恨秦的軍官和地方官,更痛恨秦的制度和政治,恨不得秦制和秦政早早滅亡。 秦政和秦制,為什么就這樣可恨呢? 因為秦制是專制,秦政是苛政。這種制度和政治能夠在秦國實行,有它的歷史原因和特殊原因。簡單地說,就是富國強兵乃秦人共識;而在當時的條件下,強國就得集權,強兵就得專制,富國就顧不上富民。集權、專制再加聚斂,執法勢必苛嚴,國民也只能克制自己作出犧牲。是的,熊掌與魚,不可得兼。國為熊掌,民就是魚。魚,也可以對政治說三道四嗎? 何況犧牲是有補償的。物質的補償,是加官晉爵,分享侵略戰爭的戰利品;心理的補償,則是可以在他國面前以“大國民”自居。所以秦王國的苛暴,秦國民可以忍受。這一點,想想軍國主義時代的日本,就不難理解。 但是天下一統后,物質和心理的補償都沒有了。沒有了兼并戰爭,就沒有了戰利品;沒有了國際社會,就無所謂大國民。這時再過苦日子,誰干呀? 原來六國的國民就更不干,他們以前過的可不是這種生活。六國雖然也變法,但多半“寓封建于郡縣”,沒那么集權,更沒那么專制。尤其是楚,山重水復,地廣人稀,人民是比較自由散漫的,哪里受得了秦那一套? 顯然,秦制和秦政即便適用于秦(即便而已),也不適用于天下。因此,漢的高、惠、文、景四朝,便都放棄法家主張,推崇道家思想,無為而治,與民休息,武帝更把秦制改為漢制。所有這些,都可謂事出有因。 不過這是后話。 當時,則只有六國人民對秦制和秦政的滿腔仇恨。 對新制度不滿,就會懷念舊制度,并選擇性地遺忘其種種不是。對新君主不滿,就會懷念舊君主,并同樣選擇性地遺忘其種種不是。比如楚懷王,哪有范增他們說的那么好?他其實也是一個混蛋。24 很清楚,懷念楚,是因為痛恨秦;抬出楚懷王,是為了對抗秦始皇。這并不奇怪。正如馬克思所說,每到革命的關鍵時刻,人們總會戰戰兢兢地請出亡靈,穿著他們的衣服,喊著他們的口號,演出歷史的新場面。25 陳勝就是這樣,他甚至借用過楚將項燕的旗號。只不過,此人剛剛成功就過河拆橋,把這件衣服扔了,自己給自己加冕。最后,卻被別人摘下了王冠。 不,腦袋。 大澤鄉起義六個月后,失去楚人支持的陳勝被章邯統領的政府軍擊敗,陳縣失守。陳勝本人則先是逃到汝陰(今安徽省阜陽市),然后逃到下城父(今安徽省渦陽縣),最后被自己的駕駛員謀殺在那里。 這時,他還能想起那件“借來的衣服”嗎? 想不想得起都無所謂了。因為項燕的后代已經登場,而且將演出更大的場面來。 這個人,就是項羽。 第三章 項羽爭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