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
這是一種“獰厲的美”。[4] 是的,獰厲。但同時,又天真。如果說,面對仰韶文化的彩陶,我們呼吸到的是潮乎乎的生命氣息;那么,殷商青銅禮器給人的感覺,則是殺氣騰騰又嬉皮笑臉。其中有粗野,有蠻橫,有霸氣,有威嚴,也有頑皮和搞笑,甚至“某種真實的稚氣”,因為那畢竟是我們民族童年的作品。 只不過,這個兒童堪稱“頑劣”。 這沒辦法。歷史從來就不會在脈脈溫情的牧歌中進展,反倒經常得踏著千萬具尸體前行。李澤厚的這個觀點,一點都不錯。 殷商文明,注定只能是“有虔秉鉞,如火烈烈”。[5] 他們后來葬身火海,也不奇怪。 天命玄鳥 商的這種氣質,不太像中國。 殷商的統治跟埃及一樣,也是“神權政治”。在中國歷史上,也只有商的王宮里,會有那么多“神職人員”。他們相當于埃及的祭司,叫“巫”。另一類高級知識分子,則叫“史”,也叫“士”。史,是管人事的;巫,是通鬼神的。巫和史,就構成了兩種文化系統和文化傳統——巫官文化和史官文化。 商周之分野,便在于此。 周是重史官的,商則重巫官。巫官的任務,是揣摩神意,預測兇吉。方法有兩個:龜與筮,也叫“占龜”與“祝筮”。筮,就是用筮草占卜;龜,則是先在獸骨或龜甲上鉆眼,再放進火里燒,然后根據裂紋來解釋神意。這些解釋都要刻在獸骨或龜甲上,所以叫“甲骨文”。 但與埃及不同,商王并不為巫官另建神廟。他的神廟就是他的王宮,他自己則是最偉大的“與神溝通者”。標志和象征,就是青銅禮器。禮器屬于王,不屬于巫。因此,王宮所在地既是政治中心,也是祭祀中心。 這就把王權和神權統一起來了。同樣,在商人那里,祖宗崇拜和鬼神崇拜也是統一的。因為在天上,最善于也最能夠與神祇溝通的,是商王的祖先;在地上,最善于也最能夠與祖先溝通的,則是商王自己。因此,不是祭司而是商王,或者說“時王”(在任商王),才與神祇之間有一種天然的契合。 是的,神契。 時王、先王、神祇之間的契合來自天賦,因為“天命玄鳥,降而生商”。這是商族贊美詩《玄鳥》的第一句,講述了一個古老的神話:商的女性始祖“簡狄”在吃了一只玄鳥蛋后,就懷孕生了他們的男性始祖“契”。這當然是“天意”,也意味著“神權”。于是,天命與神授,也統一起來了。 那么,這只神秘的玄鳥,又是什么? 燕子。 是燕子嗎?是。郭沫若說是鳳凰,恐怕不對。就算是,也是燕子變的。因為玄鳥每年都要降臨人間一次,鳳凰則沒人見過。 玄鳥或燕子北歸,是在春天。春天是性愛的季節,也是商人性解放和性自由的時光。這時,除男性奴隸外,貴族、平民和女奴隸,都可以自由地來到玄鳥神廟,在神的面前盡情享受一夜情。當然,也可以多次和多人。 奇怪嗎?不奇怪。因為許多民族都有這樣的習俗,比如印度人和非洲人。目的,則是在一個短時期內回到原始時代,彌補婚姻對人性的壓抑,重溫遠古給性愛的自由。它甚至是古羅馬的一個固定節日,叫“沙特恩節”。[6]只不過,時間是在冬至,也沒有燕子或玄鳥。 這是性愛的“復活節”。 商人的“沙特恩節”不但復活了性愛的自由,也揭示了文化的密碼。它告訴我們,商族最早是以燕子為生殖崇拜象征的。后來,它變成了圖騰。進入國家時代以后,又像埃及一樣,變成了神。 變成神的燕子,原本完全可以像荷魯斯那樣,繼續保持鳥的形象,因為它很可能就是伏羲手上那只太陽神鳥。那么,你是鷹,我是燕,大家都是太陽神,有什么不可以?可惜,太陽崇拜是屬于夏文化的,商文化必須更高級。高級就得抽象。于是玄鳥就變成了一個抽象的神——“帝”或“上帝”。 天庭有“上帝”,是因為人間有“下帝”。下帝商王,是玄鳥的后代,上帝的寵兒,青銅禮器的主人。饕餮、肥遺、夔龍和虬龍,都為他保駕護航。 這樣的江山,雖非鐵打也是銅鑄,怎么也說亡就亡了呢? 不能再胡鬧了 把殷商趕下歷史舞臺的是周。 周人的氣質完全不同。 正如后世儒家所言,周人很可能是“文質彬彬”的??鬃泳驼f“郁郁乎文哉,吾從周”。相比較而言,夏則“樸而不文”,商則“蕩而不靜”。[7]換句話說,夏質樸,商放蕩,周文雅。夏的時代畢竟原始,想華麗也華麗不了。意識形態更不成熟,只好聽天由命,甚至傻里呱唧。 那么商呢?商人真的放蕩嗎? 放蕩?;蛘哒f,愛折騰。 商人確實喜歡折騰。張衡的《西京賦》就說“殷人屢遷,前八后五”,也就是商湯之前遷徙八次,商湯之后遷都五回。是的,這個民族有可能起源于河北易水流域,后來遷徙到渤海沿岸和山東半島。他們來到中原,跟當年的炎帝族一樣,也經過了萬里長征。只不過,炎帝是西戎,他們是東夷;炎帝的圖騰是獸(牛),他們的是禽(玄鳥)。但敢想敢干,一樣。 這是一個富有想象力、創造力、探索精神、開拓精神甚至叛逆精神的民族。他們幾乎把所有的可能都嘗試了一遍,結果弄得自己一半像“中國”,一半像“外國”。比如神權政治,像埃及;等級觀念,像印度;制定法典,像巴比倫;商品經濟,像腓尼基;奴隸制度,像羅馬。根據卜辭的記載,他們甚至可能有羅馬那樣的角斗表演,讓淪為奴隸的戰俘自相殘殺,供商王和貴族觀賞。[8] 殷商六百年,濃縮了世界古代史。 但最“不像中國”的,還是他們的工商業城市經濟。殷商的工藝水平極高,手工業也相當發達。就連馬纓和籬笆的制作,都有專門的工匠,完全達到了專業化的程度。這些產品除了滿足商王和貴族的驕奢yin逸,也拿到市場上買賣。生意最好的時候,廟宇都會變成市場。更多的商品,則被成群結隊的商旅駕著牛車騎著象,運往五湖四海世界各地。這種盛況,在上古唯獨殷商,以至于后人會以輕蔑的口氣,把跑來跑去做生意的稱為“商人”。 如果不是周人異軍突起,殷商會不會發展為羅馬帝國? 難講。 黃河九曲十八彎,中國道路也一樣。 然而在周人看來,商人就是在“闖紅燈”。其中最為嚴重的有三條。第一是“析財而居”,也就是父母在世的時候,就分家過日子,包產到戶,甚至析財到人。就連婦女,也有自己獨立所有的土地和財產。第二是“以業為氏”,也就是從事什么行業,就姓什么氏,比如制陶的是陶氏,制繩的是索氏,做旗幟的是施氏,編籬笆的是樊氏。第三是“以國為姓”。諸侯封在某國,就姓某,商王也不管他們是不是自家人。誰的實力強,誰就是大爺。 顯然,這是對祖宗家法的背叛,這是對家國體制的破壞,這是對中華傳統的挑戰。想想看嘛!以業為氏,還有“父”嗎?以國為姓,還有“君”嗎?析財而居,還有“家”嗎?家都沒了,還有“國”嗎?家國、君臣、父子都沒有了,還有“天下”嗎?照他們這樣下去,變圖騰為祖宗,豈不是白干了? 這比酗酒、泡妞、開裸體舞會、以漁獵為游戲、不聽忠言、讓女人干預朝政等等嚴重多了,當然不能再讓他們胡鬧下去! 后起之秀周,要為中華文明立法、立范、立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