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rou體的生存無疑是第一位的,這就會有許多現實問題需要解決。如果技術手段不夠用或不管用,便只好病急亂投醫。比方說,天不下雨,就往天上潑水;人不生娃,就搞生殖崇拜。這就是“巫術”。 顯然,如果目的只是解決現實問題,巫術的辦法并不管用。所以,科學必然誕生。但即便是科學,也要試錯。巫術,就是人類的“集體試錯”。沒有巫術的千萬次試錯,我們就學不會天氣預報,也學不會人工降雨??梢哉f,正是巫術,把人類領進科學之門。 因此,巫術不是“偽科學”,而是“前科學”。 是的,科學前的科學。 科學,是巫術的“嫡長子”。 實際上,科學與巫術一脈相承。它們都認為,世界是有規律的,規律是可掌握的。人類一旦掌握規律,就可以控制事態,改變現實。只不過,科學掌握的規律是現實的,巫術卻很可能誤入歧途。這是科學終于取代巫術的原因。 然而人類卻不能過河拆橋。要知道,相對于科學已經掌握的部分,未知領域是一個更為廣闊的世界。因此,我們不能失去好奇心和敏銳度,甚至不能不想入非非。好奇心害死貓,不好奇卻可能害死人。 巫術,恰恰代表著人類那根敏感的神經。 巫術探索世界的方法也許是錯誤的,也許而已。但科學的方法即便是正確的,也未必就是唯一的。至少,在科學誕生之前,巫術深刻地安慰了人類幾千年對不可知的恐懼,撫平了人類遭受飛來橫禍和無妄之災的創傷,使人類對未來的仰望變得溫柔和向往。 巫術,是原始人類的“心理醫生”。 因此,巫術還會有兩個“兒子”,這就是宗教和哲學。 因為科學并不萬能。 世界上有許多問題都是科學回答不了的,比如“第一推動力”,比如什么是幸福,什么是自由,什么是尊嚴,什么是人生的價值和意義。這都是人類不能不思考的問題,而且只能拜托宗教和哲學。 宗教和哲學延續著巫術對未知世界的觸摸,只不過方式不同。哲學是對超現實超經驗之抽象問題的思考,宗教則是對超自然超世俗之神秘存在的相信。所以宗教靠信仰,哲學靠思辨,科學靠實驗,工具靠使用,巫術則靠cao作,同時也靠幻想和直覺。巫術,就是直覺、幻想,再加cao作。 所以,巫術還有一個“女兒”,這就是藝術。藝術與巫術的血緣關系,在美學界早已不是秘密。也就是說,人類文化發生的次序,就是從工具到巫術,再到科學、宗教、哲學、藝術。 巫術,是人類文明的“胎盤”。[7] 所有的胎盤都會功成身退。 退出歷史舞臺的巫術除了變成藝術,還有三條出路:變成科學,希臘是這樣;變成宗教,印度是這樣;變成哲學,希臘、印度、中國,都是這樣。 只不過,希臘是從科學到哲學,印度是從宗教到哲學,中國則有另一條路要走。 問題是:為什么會這樣? 沒有國界的國家 先看印度。 有著莊嚴肅穆之圣山(喜馬拉雅)、奔流不息之圣河(恒河)的印度,似乎命中注定要成為宗教大國。因為那里有太多西方聞所未聞,中國絕不會有,其他民族也完全無法想象的東西。 比如“種姓制度”。 種姓制度是印度的“土特產”。簡單地說,就是把人分為四個等級:婆羅門(祭司)、剎帝利(國王和武士)、吠舍(平民)、首陀羅(奴隸)。這就叫“種姓”,梵語叫“瓦爾那”,意思是“顏色”。因為雅利安人的皮膚是白的,被征服的土著則是深色。此外,還有“旃荼羅”(賤民),是“不可接觸者”,比首陀羅地位還低。種姓與生俱來,世襲不變;種姓之間則壁壘森嚴,嚴禁通婚。制度最嚴的時候,一個“賤民”如果不小心被高級種姓的人看見,就得躲起來自殺謝罪。 這是典型的不平等制度。 為這種制度提供思想武器、理論依據和精神支持的,是婆羅門教。唱對臺戲的,則是佛教、耆那教和錫克教。佛,就是“覺悟者”;耆那,就是“勝利者”;錫克,就是“學習者”。他們也都是種姓制度和婆羅門教的“反對者”。是啊,佛性常在,眾生平等,每個人的血都是紅的,為什么要分等級?神在乎的只是你的“覺悟”、你的“勝利”、你的“學習”,而不是你的“出身”。[8] 自由平等的旗幟,終于被高高舉起。 佛教和耆那教創立之日,也正是孔子大講仁愛之時。但到中國的西晉變成東晉那會兒,改革后的新婆羅門教(印度教),卻在笈多王朝的大力支持下勃然復興,以壓倒性優勢卷土重來,最后變成印度共和國的第一宗教。 這,又是為什么? 道理也很簡單:孔雀王朝滅亡后一千多年間,印度半島北部飽受外族的侵略和蹂躪。強烈的民族主義情緒,催生了雅利安人強烈的民族認同感。這是需要宗教力量的。慈悲為懷的佛教,苦行主義的耆那,顯然不合時宜。能夠完成這一歷史使命的,只有雅利安色彩濃厚鮮明的婆羅門。 身份認同,同樣重要。 比如猶太。 如果說印度人面對的是“苦惱”,那么猶太人面對的就是“苦難”。沒有哪個民族像他們那樣災難深重,一次次妻離子散,一次次國破家亡。也許,只有耶路撒冷第二圣殿遺址上的那座“哭墻”,才知道他們流過多少淚水。[9] 事實上,猶太教的真正創立,就在他們集體受難之時。公元前586年,也就是釋迦牟尼出生前二十年,中國春秋的楚共王討伐鄭國那年,耶路撒冷被新巴比倫國王尼布甲尼撒夷平。從國王、貴族、祭司到工匠,上萬猶太人被戴上手銬腳鐐擄往巴比倫,史稱“巴比倫之囚”。 這就太需要“救世主”,也太需要“認同感”了?!杜f約》的前五篇,即所謂“摩西五書”,就是在這個時候由他們的“先知”整理編寫出來的。于是就有了這樣的奇跡:不可勝數的弱小民族一旦國家滅亡、人員流散,就再也不可能作為一個民族而存在;唯獨猶太人,即便再流亡一千八百年,也依然會作為一個偉大的民族,自立于世界之林。 現在,我們知道宗教能給人們什么了。 第一是“安全感”,因為有神的保佑和庇護。第二是“自由感”,因為真正的信仰只能發自內心。第三就是“身份認同”。對于宗教徒而言,說“我是佛教徒”,就跟說“我是泰國人”沒什么兩樣,甚至還更親切。 宗教,是沒有國界的國家。 那么,我們民族為什么沒有宗教,也不需要宗教? 天上人間 因為中國人是“天下主義者”。 什么叫“天下主義”?就是“世界主義”,或“人類主義”。在天下主義者看來,國家不過是天下一分子,就像大家族中的小家庭。因此,真正的人,只屬于天下,不屬于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