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五大文明形態不同,風格各異??死锾兀字Z斯)的女神崇拜,在我們看來就匪夷所思;古埃及的金字塔,跟巴比倫的通天塔也兩回事。唯一的相同,是都要建國。包括后起之秀波斯、希臘、羅馬,也如此。比如波斯王國就產生于農業部落和游牧部落的聯盟,第一任國王居魯士也原本是大酋長。 奇怪!為什么部落一旦成熟強大,上帝就要敲回車鍵呢? 阿歇爾大主教當然不管這事,但倫勃朗的一句話也許能給我們啟示。倫勃朗是17世紀尼德蘭(荷蘭)大師級的畫家,做他的學生每年要交100荷蘭盾,相當于當時中國的十二兩紋銀。[4]可是,就在阿歇爾宣布其神學研究成果的十幾年前,倫勃朗的畫室出了緋聞。他的一個學生在單獨畫人體寫生時,居然把自己脫得跟女模特一樣。學生的辯解是:這樣一來,我們就成了亞當和夏娃。倫勃朗則用手杖敲著墻說:既然如此,你們就得離開伊甸園![5] 這一對寶貝兒只好穿起衣服走人,十二兩銀子也打了水漂。 從氏族、部落到國家,莫非也是如此? 或者說,世界各民族相繼告別原始時代的“伊甸園”,是因為像倫勃朗的學生一樣犯了錯誤嗎? 顯然不是。 沒有后悔藥 部落變成國家,并非因為緋聞。人類發明國家,更不是為了尋歡作樂。但這事卻被認為與“逐出樂園”無異,不管那伊甸園是耶和華的,還是倫勃朗的。反正,進入國家時代,好日子就算過完,這是很多人的共識。 比如希臘和羅馬的兩位詩人。 古希臘的那位詩人叫赫西俄德,古羅馬的叫奧維德。他們的共同觀點,是都認為自己生活在黑鐵時代。[6]之前,則是黃金時代、白銀時代和青銅時代。黃金時代最好,人類美好高貴,社會公正和平。白銀時代馬馬虎虎,但不再天真無邪。青銅時代戰火連天,但信仰和神性猶在。黑鐵時代就一塌糊涂,人類變得貪婪殘忍,互不信任,互不相容,沒有信仰,也不再有真理、謙遜和忠誠。 當然,兩位詩人略有不同。在希臘詩人那里,黑鐵時代之前還有英雄時代。英雄時代比青銅時代好,人類與半神和英雄一起生活??上?,英雄們被卷入底比斯戰爭和特洛伊戰爭,從此萬劫不復。 這可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類似的說法,我們民族也有。比如希臘、羅馬的黃金時代和白銀時代,在儒家那里就叫“大同”。大同之世的特點,是“天下為公”。財產是公產,權力是公器,首領是選舉出來的公務員,族民也都一心為公,因此夜不閉戶,路不拾遺,各得其所,天下太平。 希臘、羅馬的青銅時代,儒家叫“小康”。小康之世的特點,是“天下為家”,財產私有,權力世襲,戰爭不可避免,道德禮儀和圣人英主也應運而生。[7]至于黑鐵時代,在儒家那里是只能叫“亂世”的。 大同、小康、亂世,就是儒家那里的歷史三階段。堯舜是大同,夏商周是小康,春秋戰國是亂世。 對應這歷史三階段的,是三種指導思想和政治哲學:大同講帝道,小康講王道,亂世講霸道。當然,儒家是主張王道的。因為大同已不可能,亂世又不正常。因此,應該“尊王道,行仁政,奔小康”,構建和諧社會。這種想法,其實也是一種“中庸之道”。 但這只是一家之言,諸子則另有說法。 比如莊子是只認“羲皇之世”的,墨子也只認“大禹之世”。其實就連孔子,也推崇“堯舜之世”。只不過他老人家比較現實,認為能夠回到東周就算不錯,實際上是退而求其次。 這樣看,我們也是四階段。比如女媧到伏羲,便可以叫黃金時代;炎黃到堯舜,是白銀時代;夏商周,是青銅時代;春秋戰國,則無疑是黑鐵時代。對于前三段,諸家有爭議。對于后一條,除法家外,無分歧。 如此說來,人類一旦建立國家,豈非就每下愈況,等于踏上了不歸之路? 當然不是,也沒有后悔藥可吃。 事實上,氏族部落時代,并非莊子和希臘、羅馬這些詩人哲學家們說的那么美好。夜不閉戶?那是沒東西可偷。炎黃與蚩尤的戰爭,則跟后世一樣殺得天昏地暗血流成河。 更重要的是,一個民族如果沒有國家,或沒能建立自己的國家,她的歷史就會一直停留在史前時代,比如某些印第安人。相反,只要建立過國家,哪怕后來失去,也會有自己的文明,比如猶太。 國家,是文明與史前的分水嶺。 難怪孔子不但不否定小康,還要說“郁郁乎文哉,吾從周”了。[8] 問題是,為什么只有建立了國家,才算進入文明時代?國家對人究竟有什么意義?人,真的是必須發明國家并生活在其中的動物嗎?如果是,又為什么會有那么多人感嘆今不如昔,懷念氏族和部落時代? 國家的邏輯,究竟在哪里? 分道揚鑣 荀子說,在人。 荀子是從儒家到法家的中轉站。所以他跟法家一樣,既肯定國家,又肯定君主。為什么要肯定?為了生存。荀子說,可憐兮兮的人,力氣不如牛,速度不如馬,生存能力其實是很差的。然而牛馬卻為人所用,原因就在人能組成族群。因此,族群如果解體,人就牛馬不如。[9] 這就一要有道德,二要有君主,三要有國家。 做得到嗎?做得到。 荀子說,人與動物的區別,并不僅僅就在“二足而無毛”。[10]水火,有物質無生命;草木,有生命無感知;禽獸,有感知無道德;唯獨人“有氣,有生,有知,亦且有義”。[11]所以,他能夠發明國家,這是最強大的人類族群;也能夠發明君主,這是最合適的群體領導。[12]至于道德,則是最理想的組織力量。有道德,人就是萬物之靈。他也就有家有國,有安身立命之本。 君主是核心,道德是力量,國家是歸宿。國家與人,就這樣焊在一起。 這跟西方不太一樣。 西方人也要國家,卻未必一定要君主。古希臘的城邦是沒有君主的。羅馬人,從他們趕走最后一任部落王,到產生第一位君主奧古斯都屋大維,中間竟隔了近五百年,[13]而且那皇帝還要自稱“第一公民”。17世紀的阿姆斯特丹,居然寧肯要三個郁金香球莖,也不肯要一個國王。獨立戰爭后的美利堅人,則不但不要國王,就連統一的國家都不想要。實在拖不下去,才勉勉強強開了一個制憲會議,再磨磨蹭蹭地選出第一屆聯邦政府和總統。 可見,西方人對待君主的態度,是可以要,也可以不要;有的要,有的不要;有時要,有時不要。不像我們,自從有國家就有君主,只不過秦漢以前封土建國,秦漢以后天下一統,但都是君主制。直到辛亥革命前,還有立憲派主張保留一個皇帝,哪怕形同虛設,只是橡皮圖章。 西方人也不認為國家跟道德有什么關系。在他們那里,道德是歸宗教和上帝管的。國家需要的是法,社會需要的是德。所以,他們的國家可以有多種模式。直接民主、寡頭政治、政教合一、君主立憲、聯邦邦聯、稱王稱帝,不但一一試來,而且并行不悖,愛怎樣就怎樣,喜歡誰便是誰。 顯然,當世界各民族開始建立國家,他們就站在了文明的大門前,也站在了歷史的岔路口。 之后,大路朝天,各走半邊。 很難說誰有道理誰沒有。實際上,西方人也經歷了君主制時代,而且至今還有名義上的王國。同樣,荀子不厭其煩地解釋“為什么要有國家和君主”,則說明它在當時其實已經成了“問題”,而且事情也并不像荀子講的那么簡單。比方說,氏族和部落也是群體,為什么非得變成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