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節
“沒事,”男人揮了揮手示意兩人不必插手,自己坐回在輪椅上,像是被禁錮在一方天地的困鳥,發出最后的哀鳴,凄涼又悲愴,“小淺——” 莊淺置若罔聞。 “你想離開,吃完這頓飯就可以離開,如你所言,從此你與我再沒絲毫干系,”他到底沒有再懇求,只是平靜地說,“小淺,如你所言的一樣,你的父親已經死了,但有一點不可磨滅——他愛你,疼你,珍惜你?!?/br> 莊淺握著桌沿的手一顫。 “小周,我們走?!蹦腥私辛寺暫蛟谝慌缘乃緳C,又對雙胞胎說,“別再攔著她?!?/br> 說完,司機推著他出去了。 不多時,外面就有車子發動的聲音傳來,那聲音從一開始的囂張刺耳,到逐漸的低沉,一直到最后消失不見……莊淺一輩子沒聽得這么精確過。 她動作僵硬地抓起面前一杯冷掉的牛奶,卻搖搖晃晃撒掉了半杯,最后沙啞著聲音對雙胞胎說,“他的話你們也聽到了,把我的手機還給我,我要回去,這里不是我該留的地方?!?/br> 雙胞胎齊齊沉默,弟弟里奧兇她,“你這女人什么脾氣?秦先生對你這么好,他就你一個女兒,你卻——” “leo!”亞瑟打斷了弟弟的埋怨,對莊淺說,“你是要乘飛機,還是輪船?” “請把我的手機還給我,”莊淺麻木地重復,“我讓朋友來接我,你們不必再插手我的一切事情了?!?/br> 她不相信他們。 雙胞胎齊齊怨懟了表情。 一場早餐就這樣不歡而散。 上午十點多的時候,亞瑟來敲她房間的門,給她送手機過來,看到她正整裝以待,少年一下子蒼白了臉色,慌忙又無措的樣子,欲言又止。 “你還有什么要說?”莊淺接過手機,多嘴道了句,“在我的國家,你們這樣年紀的少年,都還在大學里混日子,他們可能偷偷學會了抽煙、喝酒、打游戲、追女孩子……” 但他們肯定沒學會毀尸滅跡,也不會參與黑幫械斗。 “您不能離開!” 似乎是下定了決心,少年突然沉聲道,“小姐,您不能就這樣不負責任地離開,讓您父親一人孤立無援,做一棵在絕望中枯萎的老樹?!?/br> 莊淺自嘲地笑,“你太小,所以不會明白?!?/br> 有種感情叫血緣,無法消散,不能抹去,只能隨著歲月而越積越深,再留到下一代,這就是傳承。 莊淺對少年說,“爸爸讓我離開,維持住了我們之間最后一絲尊重與感情,他構建的世界,與我想要的世界相互抵觸,各退一步,是避免互傷的最好手段……” 哪怕退這一步的代價深重。 莊淺明白,她今天離開的代價,不只是她從此沒了父親,也意味著秦賀云再也不會承認她這個女兒。 她到底還是讓他難過、讓他失望了。 “可能你說的那些我的確是不懂?!鄙倌晟锨扒碓谒媲?,一只手放在她的肚子上感受著寶寶奇妙的動靜,碧藍色的眸子中是剔透的純粹與安寧,“但是只要你想一想,你有多舍不得肚子里的這塊rou,連帶著也舍不得孩子的父親,你就該知道,秦先生有多舍不得你?!?/br> “你難道從來都不曾想過,你父親當年只是假死,為什么會這時候才派人接你?”少年認真注視著她的眼睛問。 莊淺一愣。 “因為他原本沒想過要再打擾你?!眮喩f,“秦家有著數百年的黑色歷史,根源可以追溯到意大利黑手黨最猖獗的年代,那時候,秦家是意大利黑手黨中最強大的亞洲合伙人,這么多年過去,殺人犯火已經不能成為主流了,秦家逐漸在風波中隱退,成為世界各地重大黑幫的獨家軍火供應商……處在這樣一個尷尬又不可侵犯的位置上,有些事情難以避免?!?/br> ‘吞噬者’項目被扭曲的真相。 那些本應該應用于軍方的強大武器,全被用在了黑幫暗戰上。 亞瑟說,“你父親不是通敵叛國的罪人,他只忠誠于家族的信仰,并且給予了你自由選擇信仰的權利,而不是像無數代秦家家主一樣,強迫你接受家族的使命,一輩子過著刀口舔血的生活?!?/br> 莊淺眼中驚濤駭浪,握著手機的手隱隱發顫。 少年聲音細細地說,“秦先生是一位睿智的軍事家,統籌家,他就像一頭永遠保持警惕的雄獅,多年來,是他將你小心護在一個不受污染的角落,遠離一切塵囂??墒乾F在這頭雄獅老了,他的身邊群狼環伺,惡獸疊出,全都等著在他一眨眼失神的瞬間,撲上來狠狠撕扯他的血rou……就因為,他沒有名正言順可依靠的繼承人?!?/br>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鼻f淺冷下聲音,下意識不愿意再聽下去,唯恐會觸動什么恐怖的時機按鈕。 “您父親時日無多了?!鄙倌曷曇魩е鴰撞豢梢姷念澏?,像個即將失去目標的孩子,帶著哭腔對她說,“一個月之前,秦先生被診斷出骨癌晚期——這個消息一旦傳出去,以您那位‘哥哥’為首的多方勢力,將會毫不留情地一擁而上,將他啃噬得體無完膚,除非,除非……” “除非,有一個比秦圍更加名正言順的人,繼承他在家族中的強勢地位?!?/br> 盯著少年期待的藍色眼眸,莊淺顫抖著聲音說完,手中純白的手機‘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 ☆、第110章 秦賀云即將不久于人世的消息,像是一塊厚重的巨石,狠狠壓在莊淺的心頭。 安靜的屋子里,少年碧藍色的眸子期待地注視著她,足足十幾分鐘的沉默之后,莊淺才屈身撿起地上掉落的白色手機,她這時候已經好幾個月的身孕,做這個動作并沒有太輕松。 在少年一點點黯淡下去的眼神注目下,莊淺緩緩撥下了越洋電話。 電話是喬焱接的,他在電話里的聲音顯得很焦急,頻頻問她在哪里,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莊淺每一個字都細細聽著了,不時安撫兩句,卻始終沒有說出自己身處何地,但也明確說了自己沒有被綁架,沒有遇險,只是臨時改變主意想出國散散心。 喬焱肯定不信,語氣激烈。 莊淺反復賠不是,一次又一次輕言細語地解釋,似乎只有在面對喬焱的時候,她才有用不完的耐心。 這大概是習慣使然,她自己想。 “小焱,我有件事想問你——”電話里,在兩人說話的空隙,莊淺語氣躊躇地問,“你知不知道思安他……” “他是自作自受?!眴天吐勓粤⒖堂碱^一皺,思緒從電話里抽離,他復雜的目光落在面前穿著統一囚服的男人身上,對著電話那頭的莊淺說,“他的案子已成定局,你別插手,我也沒能力插手?!?/br> 莊淺心口一堵,卻又無言以對。 她不想沈思安死,卻又不能替他找到合理的脫身方式,更自私一點,她甚至覺得沈思安很冤枉,完全是無辜的替罪羊,可她卻不能出來指證幕后黑手是她父親。 “我知道談這個問題會讓你很為難,”莊淺捏緊了手機,將聲音放得很輕,懇切道,“我只是想問一問,他還能……多久?” 他還能活多久。 “你自己跟他說吧!”喬焱沒回話,突然語氣難聽至極,爆出一句驚人之語。 “你在監獄?” 莊淺吃驚。 下面喬焱就沒再說話了,手機里傳來另一個男人的聲音,“小淺?!?/br> 熟悉又低沉的聲音入耳,莊淺一下子便紅了眼眶,另一只撫在肚子上的手瞬間僵硬,竟然半天沒能回一個字,只是呆呆地聽著電話里的人問: “早上起來還會吐嗎?寶寶有沒有再鬧你?” 沈思安。 他半句話都沒提監獄或者死刑的話題,也沒問她身在哪里,或許是不問也明白,于是就索性利用這個時間說些別的了。 莊淺張了張唇,依舊沒有聲音。 沒得到回答,沈思安又繼續耐心問道,“你說咱們的寶寶會是男孩還是女孩?” “我不知道,”她終于應了,聲音嗡嗡,“可能是女孩吧,因為最近它的動靜很小了,性格應該隨你,喜靜?!?/br> “女孩好?!鄙蛩及舱f,語氣似乎帶笑。 “嗯?!鼻f淺重重點頭,眼淚滾落到了鞋子尖上。 “預產期是多久?我不知道能不能有機會看到她出生?!?/br> “九月上旬吧?!?/br> 九月上旬。 男人一下子沉默了,握著手機的力道快將其碾碎。 九月六號,便是沈思安接受死刑注射的日子。 無論最終能否力挽狂瀾,他到底是不能陪著她進產房了。 “思安?”莊淺久久等不到回聲,以為對方掉線了,語氣著急地叫了一聲。 “嗯,九月上旬很好,我趕得上?!鄙蛩及参罩謾C,小聲哄她,“等孩子出生了,你抱著她來看我一眼好不好?我們一起給她取名字?!?/br> 不知因為男人這句話而想到了什么,莊淺驀地哭出聲來,哭得直哽咽,“生孩子痛又累,生完我可能來不了?!?/br> “沒關系,讓小琮抱來,我想抱抱咱們的孩子?!?/br> “嗯?!鼻f淺哽咽地重重點頭。 “別哭了?!彪娫捘穷^道。 “嗯?!彼拗箘劈c頭。 “以后也別哭了?!?/br> “嗯?!?/br> “小淺,如果我真的不在了,你也不能再哭了?!?/br> 莊淺泣不成聲。 她急切地還想說點什么,電話那頭就已經傳來“探監時間到”的兇巴巴提醒聲,夾雜著喬焱跟獄警的爭吵,關于不能讓刑犯接電話云云—— 電話被嘟嘟掐斷。 莊淺握著手機沉默片刻,最后,將手機卡取出來丟進了垃圾桶。 “你——”亞瑟皺眉吃驚地看著她。 “我不會離開?!鼻f淺態度果決,“至少不會在這個時候離開?!?/br> 少年細細地笑了起來,臉頰的酒窩顯得極其好看。 “我爸爸的病……”莊淺問出口又中途打住。 “的確已經無力回天?!眮喩z憾地說,“癌細胞幾乎已經擴散至全身,原本若是能夠早早接受化療與復健的話,秦先生還能拖幾年,只可惜,在白令海監獄的那段時間,消耗掉了他的大部分生命?!?/br> 莊淺聽聞后臉色微白,緩緩斂下眼皮遮住了眸中哀戚。 “需要我做什么?”她問。 “事實上您什么都不需要做?!眮喩砦罩氖?,認真道,“您只需要留下來,在秦先生的身邊陪他最后一程,其余的事情,我跟leo會搞定——那些吃里扒外的王八蛋,我會讓他們死無全尸?!?/br> 少年說話的時候,語氣柔潤而清涼,像是夏夜里涼爽的夜風。 莊淺卻知道他沒有夸大其詞,因為親自見識過對方口中所謂的‘死無全尸’,所以她知道,少年的話,就是單純字面上的意思。 “辛苦你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