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節
她身邊的男人卻也不急著給她解手銬,莊淺愣愣地瞪著他良久,對方依舊安靜地左腿疊右腿,眉目輕斂,一手搭膝蓋仿佛睡著了。 莊淺知道他沒有睡著,可他不再主動說話,她就有些無言的煩躁,幾番情緒之后,脾氣一下子就上來了。 她將腦袋轉去看黑乎乎的窗外,也不再去小心觀察他的反應;后座原本很寬敞,她卻偏偏要自虐地蜷縮在一角,離得車內的另一人遠遠的。 良久,車內安靜封閉的空間,她似乎聽到了男人妥協的嘆息聲。 質地柔軟的絲帕被再次遞了過來,在一只大手的cao控下,輕輕擦拭著她染血的臉,莊淺眉頭緊皺,反復撇臉閃躲,最終被男人不依不饒擦痛了臉,發出嘶地一聲呼痛。 “沈思安!”莊淺大叫一聲,喉嚨干澀得發疼,憋了好幾個小時的眼淚就這樣掉下來。 “哭什么,眼淚留著在合適的時候用?!鄙蛩及餐A藙幼?,將弄臟的手帕狠狠扔到一邊。 莊淺盯著他平靜無波的眼睛,聲音顫抖,“我知道是你,我知道是你做的……” 她這種故意詐他話的技巧,真是粗糙得讓人頭疼。 沈思安眼都沒多眨一下,既沒有被戳穿的狼狽與驚惶,也沒有被冤枉的憤怒或委屈,他只是拉過她的手,啪嗒一聲開了她的手銬,用指尖蹭了蹭她已經被擦破皮的手腕。 “你可能還沒搞清楚狀況,小淺,”他握著她的指尖一根根把玩,說,“私帶槍械,兇殺案現場的唯一活口,你現在正坐在警車上,接受嫌犯的待遇……一旦警方核實,死者身上的子彈出自你的手槍,你就得一輩子將牢底坐穿?!?/br> 莊淺猛地瞪大眼,不可置信地瞪著他。 “可你知道我不會讓人那么對你,”似乎是不想再過度驚嚇到她,沈思安語氣軟了下來,他伸手將她僵硬的身體攬進懷里,蹭著她的發絲小聲道,“因為知道我舍不得你半點不好,所以你有恃無恐——這讓我很不舒服?!?/br> 他這么說,莊淺原本劇烈的心跳驟然變得平緩下來,揪著他西裝下擺的手也松了力道,悶聲問,“你有沒有,有沒有讓人……” 有沒有讓人殺了靳正言。 莊淺不知道為什么沒有問出口。 “有沒有什么?”沈思安額頭抵著她的額頭,目光輕輕掃過她緊張的臉,竟似鼓勵她問。 莊淺卻搖頭不再說話。 兩人都沉默的時候,她開始小心翼翼地偷瞄他的表情,用一種小孩子看成人的懵懂眼神——時間長了,莊淺首次覺得,自己可能真的有點病了。 因為在這種時候,沈思安這樣突如其來的出現,她不僅不愿意跟他對質或吵鬧,反而迫切地想著,不管什么原因,不管什么代價,他能在這時候出現在她的身邊,替她輕而易舉擋掉所有災難,替她不厭其煩地擦拭干凈身上的血跡——有這樣一個人在身邊,恐懼,卻也足夠安全。 就好像,這一晚上來的驚懼與后患都不復存在了。 “對不起,”她腦袋埋在他懷里,突然悶悶地說。 “對不起什么?” “我不該放火嚇你?!?/br> “還有呢?” “不該偷拿你的槍?!?/br> “還有?” “嗯?”莊淺不解地抬起腦袋,就看到男人明顯含著笑意的眼睛,她皺了皺眉,卻還依然認真道,“其余就沒有了?!?/br> 她這番模樣著實招人疼愛,沈思安忍不住湊近親了她一口,唇貼著她的唇說,“你沒有不對,小淺,是我不好,我不該一時大意讓你在婚禮上受委屈,也不該將你一個人關在小樓里,更不該不顧你的情緒一意孤行?!?/br> 莊淺愣愣地看著他。 沈思安吻了吻她的發絲,抱著她耐心說,“可我們是夫妻,夫妻就是要過日子的那種,你生我的氣,你不開心,如果你什么都不跟我說,也什么都不要我說,你的世界拒絕我參與,我的世界你又拒絕進入,這樣我們很難過一輩子?!?/br> 莊淺聞言立刻抓緊了他的手,終于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靳正言的死,跟你有沒有關系?” “沒有?!?/br> 干凈利落的兩個字,沈思安直視著她的眼睛說出,坦蕩而明確,語畢就看到她眸光輕漾,又哭又笑單純得像個孩子,還急忙伸出手臂抱緊了他,仿佛慶幸——她這樣的反應,令他覺得,哪怕是說一輩子的謊言也是值得的。 因為這世上就是有這么一個人,可恨又可憐,兇狠又善良,值得你用謊言包裹住最黑暗的自己。 “我們這是去哪里?”這時候莊淺的情緒已經漸漸平靜,問沈思安。 “警局?!?/br> “我不想去?!彼櫭?。 “只是例行筆錄而已,我陪著你?!?/br> “嗯,”莊淺輕輕瞇了瞇眼,沒在反對,只是靠在他胸膛含糊問,“你覺得,幕后黑手會是誰?” 沈思安順了順她的發絲,將早就設計得毫無破綻的解釋脫口而出,“司檢部門水深火熱不是一兩天了,內斗的黑幕重重,姓靳的當年一步步踏著別人的尸體上位,如今他不過是成了被人踩的尸體罷了,所謂因果報應不過如此,沒什么好惋惜的?!?/br> 莊淺附和地點點頭,“我看那個抓我的李警官就很有嫌疑——他的頂頭上司死了,他竟然一點不關心,甚至連半點震驚之色都沒有,還有心思對我問東問西,那副趾高氣昂的模樣,我瞧著就厭煩?!?/br> “你這么想也沒錯,”沈思安輕碰了碰她皺緊的眉心,道,“下個月就是司檢部總警司王兆全退休的時間,原本到時是靳正言名副其實轉正,現在他死了,這個肥缺理所當然會讓有心撿漏的人利用了?!?/br> “你是說那個叫李琛的會成為司檢一把手?”莊淺語氣有些輕慢,實在是對那個男人沒什么好感。 沈思安不置可否。 她又說,“你剛也明說了,司檢內部本來就混斗重重,靳正言尚且擺不平,李琛不過是個小嘍啰,也妄想登高望頂?” 沈思安只是笑,說了句‘就是小嘍啰才讓人放心啊’,然后就輕易轉了話題,抱著她親親密密說了好多些話兒。 還沒等警車到警局,靳正言的死亡消息就已經被曝,掀起大眾唏噓一片——引火自殺。 莊淺刷到新聞中這四個加粗大字的時候,使勁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以為自己是眼花了,可是好幾次之后,依然是這四個字——司檢部位高權重的二把手,年輕有為,為國為民,竟然會因為“不堪壓力”而閉門引火自殺? 這簡直荒謬得笑掉人大牙。 莊淺看著新聞配圖中,公寓烈火熊熊的畫面,現場記者還在繪聲繪色地報導,一身警服的李琛神色肅穆,講訴了頂頭上司早已有“少量服食抗抑郁癥藥物”的秘辛…… 莊淺捏著手機的指尖泛白,覺得自己陷入了一個恐怖的怪圈,她下意識去看沈思安,對方此刻安靜地靠椅背坐著,手里捏了本書在看,是本老掉牙的書:《苔絲》。 這不像是莊淺意識里沈思安會看的書。 “你看這種書?”她挑了個話題緩解自己因看到新聞而緊張的心。 “你那模樣顯得,好像我刻板得只該看政經雜志似的?”沈思安將書放到一旁,拉過她說,“我只是覺得,為了迎合我老婆的交流需求,我得進修一些有關女人思想的東西——譬如這個?!?/br> 他晃一眼那書,煞有介事對她說,“否則一個搞不好,我老婆跟書里的女人一樣,殺了老公跟小白臉私奔就不好了?!?/br> 他陰陽怪氣,莊淺被點名臉都臊了一下,捶他,“什么殺老公又私奔的,沒看書就別侮辱著作!自己沒文化沒見解還說出來,惡不惡心人?!?/br> 重重將他的書扯來丟了,也一并將剛才的新聞甩在了腦后。 “是是是,我沒你有文化,我沒見解惡心人,”沈思安好氣又好笑地抱過她,手指戳了戳她因為氣憤而泛紅的臉,哄祖宗一樣,“那等今天回家你給我講好不好?心情好的話一頁頁讀給我聽也可以?!?/br> “你不識字啊要人讀?!鼻f淺抬腳蹬他。 “我就喜歡聽你讀?!?/br> …… 也是在后來去警局錄了筆錄之后,莊淺跟著沈思安上了一輛黑色賓利,意識到車子正朝著陌生的方向開去時,她才反應過來問:“不是回家嗎?走錯路了?!?/br> 沈思安這時候正在給她脫外套,她七扭八扭不配合,他倒是好耐心,不厭其煩地提醒她抬手收手,邊道,“是‘回家’,只不過暫時不回西山?!?/br> 莊淺沒回過神來,已經被扒掉了外面臟兮兮的外套,沈思安將一件新的米色衛衣給她套上,整理好衣服之后,又壓了壓她被弄亂的幾根頭發,說道,“咱們回主宅?!?/br> 主宅。 得來全不費功夫。 莊淺一瞬間心臟狂跳,如同被一個美妙的彩蛋砸中,盡管面上依舊看不出波瀾。 …… 車子開進了同輝塘,沈家幾代同堂的一片肅穆宅院。 同輝塘算得上是一處軍政交界的敏感地兒,里面隨便一個挎籃子出來的大媽,指不定都是某某夫人,因此肯定嚴格警戒,五步一崗,十步一哨。 天下了點雨,賓利一路疾馳,哨卡處的警衛只看到那熟悉的車牌,便立刻遠遠便拉桿放行,司機似乎也習慣了這種‘家內飛車’,壓根沒有出示準行證的意識,就這樣囂張地招搖過市。 車停了,莊淺被沈思安牽下了車,他接過傭人遞來的一把大黑傘,撐著兩人朝正堂走。 莊淺睜著眼四下好奇地看,她腳步輕盈卻慎重,心情復雜又激動,緩步踏向了這個超級軍政世家的最核心。 ☆、第092章 一路的風塵仆仆,來到沈宅的時候,除了日常接待的人員之外,莊淺并沒有看到多余的什么人,沒了擾人的應酬,這讓她舒心不少,簡單地梳洗過之后,她還在屋子內悠閑地抹潤膚乳,就突然聽到外面鬧哄哄的,像是來了很多人…… 一個帶著大眼鏡的小姑娘跑進來,“夫人,沈先生說您要是無聊的話,換好衣服了可以到后院轉轉?!?/br> “我知道了,”莊淺應聲,然后忍了忍還是沒忍住,就對這位叫‘林淑’的行秘小姑娘道,“小淑,你直接叫我名字就好,否則沈家多得是比我輩分大的長輩,這樣夫人夫人的,稱呼不會搞混嗎?” 是得了,自從到了主宅之后,莊淺覺得最詭異的一件事情莫過于稱呼,就像林淑剛剛叫的‘沈先生’,莊淺知道肯定指的是沈思安,可這宅子里姓沈的主子多了去了,難道全都叫沈先生?還有這個“夫人”一說,不說旁系,就老太太,沈思安的小舅媽,這些都是“夫人”,怎么區分? 莊淺真覺得別扭又難受。 林淑是個漂亮穩重的女孩,有些小內向,但業務能力出類拔萃,絕對算是精英級別的人物,否則也不會年紀輕輕就得沈思安重用,因此哪怕是莊淺這樣挑剔,卻依然覺得跟這小姑娘相處愉快。 主要是小姑娘說話挺軟又一股子歪歪的正經萌,合莊淺心意,像此刻,聽出了莊淺話中的反感,她蹙著眉頭頓了頓,然后笑瞇瞇回答說,“夫人不用擔心稱呼問題,我是沈先生的人,口中心中自然都只有您一個夫人,既然是獨一無二,又怎么會搞混?” 要不是知曉這姑娘利落坦蕩,憑她那句“我是沈先生的人”,還真能叫人想歪了去,莊淺這下算是把話聽明白了,好笑道,“那要是碰到了思安的同姓親戚你怎么稱呼?碰到女性長輩的話,你難道裝啞巴?” 小姑娘竟然一本正經地點點頭,像是在回答什么嚴肅的原則性問題,莊淺一下子瞪大眼,滿臉臥槽,“這樣也行?” 她心中怪異更甚。 在后來入飯廳參加家宴的時候,莊淺才更加深刻的體會到,林淑那句表忠心一般的‘我是沈先生的人’,究竟代表著什么: 這哪里的家族晚宴,這根本就是三軍對壘! 三分天下。 這是莊淺最直觀的感受——所有的物或者人,所有的權益,在這個家庭中,基本都處于三處分割的狀態——三個管家,三名主廚,三個精挑細選的警衛長,三重警衛,三批勤務員。 就連那張一起吃飯的大長方桌,也因為人為挑選座位的緣故,留下了三處明顯的“界限”,莊淺初來乍到,原本以為隨便挑個位置就可以坐,結果一不小心就坐到了“敵軍陣營”,被林淑假裝無意地牽到了沈思安旁邊的空位。 最可怕的是,這樣明顯的分裂,一大屋子的人卻沒覺得半點不對勁!大家依舊吃飯依舊家常,男人談國家大事,談近期發展,女人談家庭瑣事,談見聞學識…… “各為其主”是沈家的常態, 從飯桌上大家的發言,莊淺可以看出,沈老爺子余威猶存,沈雨巍炙手可熱,沈思安平步青云——其余人各自壁壘分明,表態也很明確,基本沒有含糊和稀泥的墻頭草。 換句話來說,每一個話題的拋出,接下來都是三方火拼。 現在他們正在爭論上次被及時處理的‘尤娜事件‘,聽沈思安憤憤沉冷的語氣,他認定這事兒是沈雨巍從中搗鬼;老爺子對此無法再保持中立,當場大發雷霆;沈雨巍冷靜否認,雙方“幕僚”們嘴仗不停。 總體而言,沈思安占著明顯的上風。 莊淺瞧著沈雨巍那張與沈思安幾成相似的臉,猜測對方肯定都在心里罵娘了,卻還要表現出波瀾不驚的樣子,頗有些好笑,結果后來一個沒忍住,在眾人激烈滔滔的時候,她竟然側臉噗嗤笑出了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