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節
除了鬼門關,沒有什么關卡是闖不過去的,穆晉北就是那種人。 念眉知道葉朝暉說的對,她這樣頹喪下去,于事無補,如果穆晉北醒著也不愿意看到她是現在的樣子。 她回到了北昆,紀念版的《牡丹亭》仍在準備和排演之中。金玉梅看到她回到練功房很欣慰,她比想象中更堅強。 夏安關心她,“真的不要緊嗎?要不要再多休息兩天,你那天暈倒了?!?/br> 她朝他笑笑,“沒事的,我可以?!?/br> 他們沒有多少時間可以耽誤,九個月的時間,首演在臺灣,然后是香港,兩岸三地走遍,最后一站是美國林肯藝術中心。 站在那樣的舞臺,幾乎是每一個藝術表演者的終生夢想,可沈念眉卻比任何時候都更沉得下心來,一顰一笑,一字一句地揣摩劇中的人物。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她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獨自唱這樣的佳句,在練功房里,在她的宿舍,在穆晉北的病房。 他剛剛挺過一回并發癥的危險,大家希望她來跟他說說話,她就在床邊握住他的手輕輕唱。 “……這段你應該聽的懂的,我們認識的那天我就唱的這個。要不我還是念一遍給你聽好了,你這么聰明,醒過來的時候一定就記得了?!?/br> 他的指尖干燥,微涼,貼在她的頰邊,沒有反應。 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皂羅袍你都快會唱了吧?其實戲曲節那回你在臺上的風度不知多好,要是當初入行唱小生,說不定跟金老師一樣拿梅花獎?!闫饋?,我幫你勾臉扮裝,我們到喬葉他們在海城的那個私家園林去,讓他們也驚訝一回?!?/br> 他臉色蒼白,卻眉目疏朗,不說好,也不說不好。 她眼淚落下來,牡丹亭上三生路那一句怎么也念不出口。 人與人至多只有三生三世的緣分,她與他這一生經歷這許多,如果在這里斷了,不知道還有沒有續寫相思的可能。 紀念版牡丹亭在臺灣首演大獲成功,可惜他無法去現場,于是她帶回禮物和紀念品放在他枕邊。 香港,澳門,上海,南京……大家學著接受穆晉北已經可能永遠無法醒來的事實時,念眉要啟程前往紐約。 適逢他的肺部發生感染,情況不好,金玉梅陪著念眉坐在病房里,師徒兩人相對無言。 “念眉,如果你要放棄這次演出機會……” “不,金老師,我不僅不會放棄,還要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拿出最好的狀態來表演,不然怎么對得起你做的那些糖醋排骨?”她笑笑,目不轉睛地看著床上的人,“我只是來跟他說聲再見?!?/br> 金玉梅松口氣,昏迷不醒的病患哪怕一次翻身不當都有可能造成呼吸心跳驟停,一個轉身可能就是天人永隔,可為了尊重劇團中其他人的努力,她還是做足準備上路。 而先生教導穆晉北那么些年,她知道這個從少年時起就特別有擔當和責任感的男孩子也一定贊成他們此次成行。 這兩個孩子懂事得讓人心疼。 “你聽見了嗎?”念眉伏在他耳邊輕輕地說,“我要走了,到紐約去,站在美利堅的舞臺上表演咱們的國粹給那些藍眼睛黃頭發的外國人看,他們不一定聽的懂,但一定會驚艷萬分,然后為我們鼓掌……是不是很神氣?你呢,說好了會來捧場的人,睡到現在還不醒,就快要睡過頭了呀!” 她帶了一點吳儂軟語的嬌嗔,吸了吸鼻子,從口袋里拿出一樣東西壓到他枕下,“還沒跟你算賬,你讓你的好哥們兒給我這些東西是做什么呢,我稀罕你的財產嗎?這么多房子車子鈔票……是想把我捧成富婆好跟其他人私奔嗎?我告訴你,你再不醒,我真的就不等你了……” 她抹掉眼淚,勉力笑了一下,“但是戒指我還挺喜歡的,我攢了好久的錢,還找津京借了一點兒才買到男士同款的。這兩樣東西放在一塊兒,你可收好了,我回來要檢查的。你過了三十歲了,不準再裝未婚人士了?!?/br> 穆津京就在門口,這么些日子她也逐漸變得更剛強,不再是動不動掉金豆子的軟妹了,反正二哥也不喜歡她哭。 她等到葉朝暉帶來一位專業人士,在病房里忙碌一番,架設起高精尖的設備儀器,朝他們笑道:“在美國大洋彼岸的表演,可以實時傳送到這里,數據丟失很少,非常清晰?!?/br> 他不能去現場也沒關系,感受直播也是一樣。 念眉無限感激卻還不知人家是誰,對方與她握手:“你好,敝姓張,二北曾經半賣半送給我一套房,雪中送炭,這點小事不算什么?!?/br> 噢,原來就是他。念眉笑笑,穆二仗義嘛,好人會有好報的。 她回頭看他,他的頭發已經長出來,長了就剪,剪了又長,胡子也是。她最后為他清理了一遍胡髭,俯下/身親了親他最近總是干涸得厲害的嘴唇,“等我回來?!?/br> ****** 紐約林肯藝術中心。 據說沒有登上過這個舞臺的表演藝術家都算不上成功,而今天這里有一場昆曲引發的熱潮令所有觀眾起立為之鼓掌,演員們在臺上鞠躬致意,久久不能離去。 導演在藝術總監金玉梅的示意下,將昂貴的金色話筒遞到今晚的女主角手中,于是當晚的所有來賓都聽到這樣一段獨白:“……我謹以此生所有熱忱詮釋今天的演出,并且送給在大洋彼岸那個對我來說最為重要和值得珍惜的人。他的一場好夢讓我們結緣,就像戲文里的杜麗娘和柳夢梅??墒撬F在卻一直沉睡,我希望今天我的唱腔和念白能夠喚醒他,因為有一句話我一直都還沒有對他講,也許他以前也不肯相信?!彼晕⑼nD了一下,“我想說……我愛你,同樣是以此生所有的熱情……愛你?!?/br> 驚覺相思不露,原來只因已入骨。 掌聲雷動,后臺依舊擺滿了鮮花。念眉一眼就看到擺在她桌上的那一束白色百合,清亮、干凈,像她曾經在夢中看到的那樣?;ㄊ虚g有金色鑲邊的卡片,她打開來,亦是那三個字:我愛你。簽名的遒勁瀟灑,正是出自穆晉北本人。 她捂住口鼻不讓自己哭出聲來。津京的電話在這個時候呼入,鼻音很重,“念眉姐,你什么時候能回來?” 她選乘最近的一班航班降落在首都機場,穆皖南的黑色賓利已經在通道外等,葉朝暉也來了,他們只告訴她,穆晉北有短暫的清醒,請她冷靜,再冷靜。 窗外又是帝都的秋天,大風天氣,天高云淡。她聽到那么一首歌: 幸福的坎坷這是溫暖讓淚光閃耀 忘情的在狂風里擁抱 放肆的為了我們驕傲 浪漫的,固執的,拿生命互相依靠 不怕會燃…… 他們一直很勇敢,她知道,她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