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第22章 二十二 聶清麟到底是年紀小,沒經過那烏七八糟的風月歷練,不由得臉色微紅。 太傅話說得輕薄,偏偏神色一本正經,倒是真的讓人心里生出,占了這仙人一般的男子好大便宜的錯覺。 接下來的路程,小皇帝緊緊靠在了車廂上,一手緊握著車廂旁邊鑲嵌的扣環,努力地穩住身子,盡量避免吃了太傅的豆腐。 好不容易到了地方,卻是運河一處的荒涼破敗的村落。 他們探訪的村莊,其實是京城附近的流民村。前幾年大魏災荒不斷,各地郡縣空虛,萬里蕭條。流民們都爭搶著往富庶的地方求生。 可是偏偏先帝乘船出游時,看見京城外運河兩岸棚戶錯落,流民衣不遮體的樣子,敗壞了出游的興致?;貙m后,勃然大怒,居然一夜之間將這兩岸的流民盡數趕走,有些年幼的孩子老人婦孺,甚至因為官兵的推搡掉入河中,釀成慘禍。 而如今太傅當政,災情的余波未散,流民有增無減,但是太傅不但沒有驅趕這些聚居的流民,反而開設了許多粥堂賑濟災民度過這個寒冬。 而開設粥堂的錢財大部分是京城富戶的捐贈。 當初太傅一夕政變,那些平日里沒有跟太傅結下交情的,都惶恐得很,太傅稍一提善堂的事宜,立刻一呼百應的捐銀子。太傅按各家出銀子數量的多少,給那些富戶一些掛名的牌匾什么的,大家也是皆大歡喜,爭搶著掛上這大把銀子換來的匾額,猶如得了免死金牌一般。 所以當時雖然藩王擁兵自重,一時間沒有歲貢周轉,這善堂里的粥米倒是不曾短缺。 太傅他們暗訪的真是其中一處流民村的粥堂。 粥堂的人,只當他們是捐了善銀的達官貴人,閑來無事到這兒來看一看自己的善事,客氣一番后倒也沒有太去管他們。 地上的泥潭頗多,經過一處較大的泥坑時,聶清麟躊躇著自己是不是該繞路走。沒成想,已經跨過去的太傅回頭看了她一眼,又邁了回來,長臂一伸,單手把她提起,就拎了過來,然后把雞仔一樣的皇帝放下后,頭也不回地繼續走。 放下那龍珠子時,太傅不太滿意地一皺眉,這小兒還是太輕了…… 聶清麟來不及道謝,太傅大人已經走遠了,她慢慢地走著,看著旁邊的饑民都不住口地對施粥的戶部差役說著“謝謝太傅大人……謝謝定國侯……” 這就是民心,小民之力看似無用,但是匯沙成山。 她不知道衛冷侯布置這些事情有多久了,但是就算當初父皇沒有受jian臣挑唆,生出了殺了衛侯的心,也不會容忍這善得民心的權臣能將太久吧? 父皇倒是死得不冤,就算是沒有死在衛侯的刀下,也遲早有一天被這些無路可走的小民掀了這浮夸糜爛的社稷…… 聶清麟是第一次看到這流民的生活,這與宮中的奢華典雅反差實在是太大,一時間內心的確是受了震撼。 最后,她不由得長嘆一聲。 太傅走在她的身旁,漫不經心地看了她一眼,問道:“皇……公子為何嘆氣?” 聶清麟看著不遠處一個半瞎的老人,正摩挲著自己懷里生病了孫兒,低聲清幽地說:“我……是替太傅嘆氣,沒享到甚么樂子,這心卻是要cao碎了……原是父皇對不住這天下黎民啊……” 說完便猛一警醒,怎么倒是把這心中之言說出來了?連忙偷眼去看太傅的神色,發現那男人正神色復雜地看著自己。 自從宮變以后,除了自己的親信,那些大臣哪個不是當面恭維著,背后卻暗自唾棄他一句亂臣賊子? 若是情非得已,世人還當他愿意接手這被昏君踐踏得差不多的江山! 今兒,突然生出了帶這小兒見世面的心思,可是究竟為了什么,自己也是說不清楚,現在被那沙啞綿軟的聲音倒是一語道破了。 原來就是這句“情非得已”。 太傅一直難以釋懷:那小兒那次明明見自己換衣時動了情,卻為何事到臨頭說出那樣斷了情誼的話。 可是閑暇時,略略想了那么一下,也就一下子想明白了,小皇帝那昏聵的父皇本是自己一刀斬落的,這國破家亡的血海深仇,該如何讓一個羸弱的少年毫無芥蒂的度過。 這原是自己種下的孽因,現在便要嘗了惡果…… 本來衛侯也沒指望龍珠能說出體恤自己的話來,沒想到這一直在宮中嬌養的小龍珠,進了這臭味難聞的流民村后,不但沒有面露嫌棄之色,反而目露同情,一直似有所思的神情倒不是在裝假。 這話,卻是從昏君的兒子口里吐出,倒是真有些諷刺!魏明帝的這個兒子,若是生在太平盛世,還真備不住是個心懷慈悲的好君王,可惜…… “那兩位年輕人且過來,老朽也是有緣,給二位看看相如何?” 說話的是個面黃肌瘦的道士舉著個卦幡,骯臟的胡子也飄逸不起來了,看不出有幾分道骨仙風,兩眼也是渾濁一片。 這樣的一看就是個行走江湖的算命先生,許是進了這流民村混一口粥喝一喝,可是一看到這窮鄉僻壤居然有富貴的公子經過,立刻招攬起生意來。 太傅大人的平易近人也是分場合的,哪里會去理會這鄉野的道士。 沒想到那個老道士被侍衛攆著本欲轉身離開,可抬眼看清了太傅的面容后,混沌的眼中突然精光一閃,快走幾步,便被一旁跟隨的侍衛攔下,可他依然念念自語到:“老朽沒有看錯吧,這世上居然還真有師傅相書中的奇相……閣下額有反骨,長著一副龍睛鳳眼之奇相,這……這可真是要改天換地的真龍天子啊……”說到這時,老者刻意壓低了聲音,擺出一副神秘的樣子。 太傅本不欲理睬,聽到了這兒,卻是正中了下懷,緩下了腳步,頗為戲謔地說:“哦,老人家的嘴倒是很甜,那也請給舍弟看一看,他又是什么命格?” 那老者激動地又看了看衛冷侯的這百年難得一見的好面容,這才調轉頭來去看聶清麟,可看過去就是一愣:“這……不是喬裝打扮的小姐嗎?” 聶清麟心道:道士的眼睛還挺賊,可是面上連神色都未變,cao著略微沙啞的嗓音說:“老人家不是第一個說本公子是女人的了,仔細了你的皮,是不想要賞銀了嗎?” 聶清麟身上是十多年宮里養出的貴氣,加上長久扮男人,端起架勢來倒也鎮得住。 那老者見她神色如常,略帶微慍,心道是這小子年幼難辨雌雄,連忙說自己老眼昏花,道完歉,他仔細看了看小公子的面容,卻是半響沒有說話。 太傅只當他是拿喬賣關子,便示意侍衛賞了他一錠銀子:“說吧,不然我們可收銀子走了?!?/br> 那道士說道:“老朽自幼拜江湖神算——鬼算子為師,得了師傅的些許皮毛,但謹遵師傅教導,就算落魄如此也未敢誑語騙人,只是老朽要說的話,二位可能不大愛聽啊……” 聶清麟見道士裝神弄鬼也很有趣,只當這是太傅的故意安排,效仿那陳勝吳廣“魚肚藏書”,編個順應天命承接帝王的玄虛來散布民間,就笑道:“但說無妨,本公子與……家兄絕不為難與你?!?/br> 老者聞聽此言,才抖著胡子說道:“小公子雖然面目清秀,卻是個短命的命格……恐怕是未得成年便要隕歿??!” “大膽!”老者的話音未落,一旁的太傅突然暴怒,身旁的侍衛聞聽太傅震怒,早就一腳將那道士踹倒在地。 聶清麟心說太傅今日為何如此入戲,加上那老頭也是怪可憐的,連忙打圓場道:“算了,就是鄉野村民的誑言,太……大哥您何苦動怒,我們走吧?!?/br> 太傅冷哼了一聲,再不看向那倒地呻吟的老頭,居然也不理聶清麟,一個人疾步快速地走出村子上了馬車。 聶清麟不知道太傅準備走的是哪路子的戲碼,生怕配合不好,讓太傅心生不悅,也趕緊跟著出了村。 可憐那個老者,抱著銀子倒在地上半天沒起來。 有那身旁路過的大嬸見他樣子可憐,無奈地將他扶起,老道士還喃喃不休道:“說好了無妨,怎的又出手傷人……” 大嬸方才在一旁聽得分明:“你這老道,就這樣走江湖看命的?看方才那兩位公子一身貴氣,你卻胡說人家是短命的,虧得人家脾氣好,還舍了你銀子,換個旁的,活活把你打死都不用見官!” “哎呦,老朽就是聽了師傅的教誨,不敢誑語騙人才落得這步田地啊……哎呦,哎,可……可惜了那個和氣的小公子,偏偏是個男孩,短命的命格呦!” 大嬸笑接道:“若是個閨女又能怎樣?” 這么一問,老道來了精神:“若是個小姐,那……那得是多好的命格!龍骨而鳳頭,必配君王,一生嬌寵……可是又跟那尋常的母儀之相有些不大相似,這究竟是龍棲鳳巢,還是鳳入龍宮……怪相!怪相啊……” 第23章 二十三 太傅不知那老頭的腹誹,他只知道,那一句“短命之相”聽得尤為刺耳。但是那老頭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有些本事,他隱隱覺得那一句句都是一語中的。 可不是個短命之相?待到自己顛覆朝綱的那一天,難道真是這小兒的命喪之時? 想到自己的雙手將染上那小兒的點點熱血,太傅覺得這心里有種陌生的情緒在醞釀。 回宮后的路上,太傅并沒有再上馬車,而是拽了匹侍衛的駿馬,一路走在馬車的前面。路上的顛簸自不必說,少了男人在車里,小皇帝終于可以盡情地翻來撞去了。 跑了一會,太傅自己慢慢放慢了速度,想他衛冷侯,堂堂大魏的太傅,雄霸在這朝堂之上,若是想留下一個稚口小兒的性命,有哪個閻王敢要他的性命? 倒是那龍珠子自己不爭氣,方才抱他過泥潭時發現,那體重似乎并沒有增加多少,前段日子一場寒熱便要了半條性命,還是要細細地補一補才好…… 回宮的第二天,聶清麟睡得正熟,突然寢宮外面傳來低低的人語聲,聶清麟懶懶地起身。一問才知內務府又送補品來了。 這次那百年的人參像秋天的白菜一樣成堆,熬制得上好的阿膠也摞成了高高一摞。還有一些不知名的補品安置在大大小小名貴的盒子里,安巧兒問內侍監這是抽的哪門子風。內侍監老實回答是太傅的諭旨,要皇上細細地補一補…… 聶清麟看著這成堆的補品暗自發愁,覺得太傅大人又是殺人不見血! 這幾天京城的城門口甚是熱鬧,隨著賞燈節的臨近,各路藩王和朝廷大員的家眷也紛紛進京了,所以這城門時不時便有豪華的車隊進來。 禮部原以為安西王當初挑頭抗命,這進京的家眷不會太多,所以準備得也簡單了些。沒成想平西一役后,連那久不進京的七八十歲的老藩王都爭先恐后地派著兒孫趕來了。 這一時間多了這么多貴客,又有點措手不及,連忙調派人手加緊準備。 到了賞燈節的那天,十里長街掛滿了各色的燈籠。宮中的御花園也是張燈結彩,一大早便有太監給皇帝送來了已經糊好燈面兒的迷燈,讓皇帝親自題寫燈謎,與其他皇族家眷的燈謎掛在御花園的長廊下,供大家游園時賞玩。 聶清麟提起筆來想了想,提腕回轉,幾下便將迷燈提好。因為猜中了的人可以到出燈謎的人那討賞,聶清麟又想了想,在落款那兒寫上了一個子虛烏有的名字——軒瑞。 不能怪她小氣,要知道她可以算是大魏有史以來最寒酸的皇帝了,雖然內侍府早已經送來了封著紅封的賞銀,但要是猜出燈謎來討賞的人身份尊貴,自己又拿不出趁手的東西,豈不是白白貽笑大方?還是低調些保險。 寫完了,她便讓小太監將墨跡干了的彩燈提走了。 這時,安巧兒也備好了今兒要穿的行頭。因為是皇族的家宴,所以準備的也是便服。一身明黃色的錦緞上是滾著白色的貂絨。搭配上黃金鑲嵌了明珠的頭冠,倒也玉樹臨風。 從早上開始,各地的家眷們就開始進宮了,午宴在泰仁殿舉行。 因為是家宴,太傅大人并沒有出席,讓聶清麟那一干盛裝出席的唐姐妹們很失望。 在答復了不知道第幾個皇嫂拐彎抹角地詢問太傅是否會進宮的問題后,聶清麟很想表示,太傅大人的妾室親戚也很多,家里的來往估計比她這個皇帝還要繁復,實在是抽不開身是多么正常的事情啊。 當用完了午膳后,便是下午的游園時間,御花園里到處是不見明火的暖盆,雖是室外,卻不會感到陣陣寒意。因為家眷里皇族皇子和小公主不在少數,活動安排也頗為新穎,套圈、投箸入瓶,要有戲臺子上賣力表演的戲子們,都務求讓眾位親眷賓至如歸。 按理說,這游園會的主角是皇帝,但是今年的賞燈節,皇帝是備受冷落。在問過太傅大人不會來后,便再無人過來與她施禮說話。 倒是那平川王的兒子,小皇叔聶忠天真無邪,因為之前與小皇帝在寢宮玩耍過,便主動跑到皇帝近前,嘰嘰喳喳地講著自己方才又玩了什么新奇的玩意兒。 終于到了華燈初上之時,整個宮內的彩燈都被宮人們點亮,最后亮起的,便是那盞高二十余丈的頭燈。當燈光點亮時,就算不是第一次看這皇家頭燈的人也會忍不住哇的驚嘆一聲。 就在宮中被七彩的燈光點亮時,衛太傅悄悄地進了宮。 太傅府今日熱鬧異常。厚重的門檻差點被紛至沓來的人們踏平,家中的妾室們也是盛裝打扮,要討冷落了她們許久的太傅的歡心。 可是被一群嬌俏迷人的解語花包圍著,太傅卻半點興致都提不起來。 他少年得志,當年十八歲便高中狀元,一舉成名。如今算起來二十有八,整整十年為官,他一步步地站到了大魏的朝堂之上,與天子并駕齊驅,這是任何一個男人都羨慕不來的機遇,可是高處不勝寒,待到他站到了最高處時,會有什么樣的人才配站在他的身邊與之為伴呢? 不知為何,他又想起了那張沉靜明媚的小臉。不禁啞然失笑,任何人都可以,但是絕不會是他。 太傅不是不清楚:自己對小兒的那點子旖旎的想法,是端不到臺面之上的,只能是閑暇之余,拿出來獨自賞玩而已,更何況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倒是替他免了糾結思量的麻煩,如今雖然藩王之亂暫告一段落,但南疆蠻夷,北方的匈奴哪一個不是他更該cao心的事情?不可認真,不可認真…… 飲完了酒后,年少得志的太傅大人心中忽然又是一陣煩悶,便坐上馬車,在京城里繞了幾圈后吩咐入宮,悄悄地從宮中的偏門進來了。 因為那些貴人家眷們都去看頭燈點亮,長廊里除了值守的太監寂靜無人,太傅閑來無事,逐個去看那掛起的迷燈。 突然一盞迷燈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糊成貓頭的一盞迷燈,他之前曾在皇帝的寢宮見過,那小兒別出心裁,非要以自己的愛貓絨球做模板,讓手下的太監弄出這么個若貓似虎的拙劣玩意。 太傅走到近前,只見那迷燈上的字甚是清秀又透著十足的力道,這倒是讓他有些意外,沒想到那小廢物的字居然不輸修習幾十年的書法大家,就是那落款的名字陌生些……想了想,就為那龍珠子的小氣感到可笑。 再去看那上面題寫的燈謎:“天地阻隔兩茫茫,淚聚成光寄蒼穹,聞聲難覓身后影,火樹銀花一場空?!?/br> 謎底倒是不難猜,可是那每一句里背后的悲涼,居然又讓衛冷侯想起那個算命先生之言。 他伸出長臂,摘下了那盞燈籠,提著讓往前殿走去。還沒行至殿前,就看到了那道明黃的身影上了殿旁的牌樓,孤零零地站在牌樓上,仰著那光潔的小臉,出神地看那伴著轟鳴巨響滿天散開的煙花。 太傅輕輕地上了牌樓,揮臂讓安巧兒等人退下,靜靜地站在了小皇帝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