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十九 來到城樓下,小皇帝下了鑾駕,一眼便看到立在下面候著自己的太傅大人正伸出長臂,準備扶著圣上下鑾駕。 平心而論,還是武將的打扮更適合太傅,冰冷的戎裝鎧甲襯得他眉眼間的冷漠肅殺濃了幾分,那些在戲臺子上功底再扎實的武生,也練就不出衛冷侯這種在刀山血海里浸染出來的氣質。 也難怪滿城的大姑娘小媳婦全都醉倒在太傅大人的冰冷裙甲之下。 聶清麟正心生感慨,太傅已經開口說話了:“城樓的臺階陡峭,皇上上樓小心些個?!?/br> 這小皇帝一看也是精心打扮了一番的,今兒召見的都是武將,個個膀闊腰圓,聽阮公公說,小皇帝大清早特意命內侍監送來了改得高了些的旒冕,靴子里也墊上了厚厚的底子,生怕站在一群勇猛的漢子里,顯不出自己的天子威嚴。 只是這點小兒的心腸,自然是考慮不周,那大一號的旒冕扣在小小的臉上,長長的玉珠如同門簾一般在眼前噼里啪啦地打架,皇帝一心想著那玉珠別甩在臉上,倒是不怎么注意腳下,方才一個趔趄,差一點摔倒。 衛冷侯心里覺得好笑,看那小皇帝穩了身形后,還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情形,不由得開口提醒,聶清麟連忙微笑謝過太傅提醒,在小太監的攙扶下,終于站在了高高的城門頂上。 抬眼往城門下望時,兵部侍郎尚凝軒已經將黑旗軍迎到了城門下。 那走在前面的幾名大將軍,倒是眼熟,應該就是跟著太傅夜闖皇宮的那幾個,各個一身黑亮的鎧甲,威風凜凜。與這些得勝的將軍形成鮮明對比的,就是她的那些聶姓的皇室宗親了。 一眼望過去,囚車里的大部分都是熟面孔。 渝北王一路喝罵不止,早在到城門的時候,就被人用破布堵了喉嚨。安西王的王妃還有幾個世子,都是以前在太后的寢宮里見過的。只是那會兒都是錦衣華服,貴氣逼人;而現在穿著囚服被拘在這囚車里,個個都哭腫了雙眼,哪里還有半點高祖子孫的威嚴? 看他們如斯,聶清麟難免生出些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的惆悵。 可是口里的那口郁氣還沒有輕吐出,眼角就掃到太傅望向了自己。 聶清麟再抬頭時,臉上只有敬畏的神色了:“太傅,這黑旗軍果然神勇,朕在城門上瞧著都有些心驚膽寒呢!” 衛冷侯倒是有些了解那聶清麟沒心肝的性子,看小龍珠甩著一臉的珠簾,擺出副誠恐的模樣,又是好笑,淡淡地說:“圣上竟也有害怕的時候,真是難得??!” 就在這時魯豫達他們已經翻身下馬,身后的將士在城下跪了一地,齊呼:“吾皇萬歲萬萬歲!” 接下來,將士們元氣一震,猛提口氣,用更大的聲音齊呼:“定國侯!千歲千千歲!” 那齊刷刷的吼聲直沖云霄,聽得跟在小皇帝身后的文武百官們都是心里顫個不停,只覺得這京城的上空黑云翻滾,隱隱中,那條翻云覆雨的妖蛟就要生角成龍了…… 聶清麟覺得將士們喊得這么大聲,一定是口干得緊,得到太傅的示意后,向將士們賜了酒,自己的場面算是走干凈了。 等到親迎了黑旗軍后,回到宮中,就是慶功開宴的環節了。 這時坐在高高龍椅上的皇帝,真的開始心驚膽寒了。她現在也算清楚了,衛太傅雖然英明神武,氣質高冷,但是酒品欠佳。上回跟這幫子武將醉氣熏熏地夜闖皇宮的事情還歷歷在目。 今兒,衛太傅終于煞了那幫子眼高于頂的藩王的銳氣,多日淤積的怒氣頓解,這要是撒開歡兒地去喝,再爽利地撒一回子酒瘋……自己的處境可真是比囚車里的一幫子宗親還要凄慘了。 所以,她悄悄地伸著脖子看了看一旁太傅的桌面,果然那桌上的酒杯甚大,濃郁的酒香一直飄了過來。 衛冷侯與一幫將士推杯換盞后,便回到了殿上,坐到了小皇帝的身邊,微笑著說:“圣上一直看微臣的酒杯,是不是也饞了這杯中之酒?” 聶清麟向來不勝酒力,聽太傅這么一問,連忙搖著嘩啦啦的珠簾說:“朕自小就飲不得酒,喝上一口就會嘔吐不止……只是朕方才瞧見太傅未曾吃上幾口菜肴,就這么豪飲一氣,恐是會傷了脾胃,太傅還是要少飲些才好?!?/br> 太傅見小皇帝連自己飲酒這等細節都看在眼中,心里頓時又是一柔,本打算痛飲一宿不醉不歸,現在卻在這略帶沙啞的柔聲細語里改了主意。 “圣上和微臣若是在這殿上,恐怕眾位將士不能盡興地開懷暢飲,倒不如陛下與臣早早地退了,也讓眾位愛卿便利些?” 太傅的一番話,正中聶清麟的下懷,趁早離得這些醉漢遠遠的才是明智之舉。 連忙點頭應下,待到太傅與眾位將士說完了場面話后,就被太傅引著從殿中走了出來。 聶清麟原想的是趕緊回寢宮了事,這臉兒被珠簾子抽甩了半天,都要甩出紅印子了,所以太傅請她離殿時,便乖乖跟在了后面。 出了正殿,聶清麟表示天色將晚,便要回宮歇息去了。 可是太傅卻伸手拉住了她,柔聲說道:“剛吃了那么多東西,圣上馬上躺下,不怕存了食嗎?”說著,拉著她一路來到了御花園的一處暖閣里。 這暖閣是新建不久的的,當初先皇魏明帝在世的時候下的最后一道修筑工程的圣旨,便是命人修建了這處暖閣。 閣樓墊得頗高,下面是通條的火地龍,生上炭火后,暖閣的地板便是暖意融融了。整個暖閣里紗帳重重,布置了繡工精美的團墊,卻沒有床榻椅子,只要席地而坐,便能感到身下的熱氣騰騰。 衛冷侯踏入這暖閣之中,不得不感慨那昏君在享樂方面可真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奇才。 冬日寒氣逼人,就算是殿中布置了暖爐,棉簾,還是有些冷意陣陣。與嬪妃玩樂,只在錦被里翻滾難免失了興味。 可這進入到這小小的暖閣里自是不同了。暖閣空間雖然不大,卻是熱氣逼人,讓人恨不得脫個干干凈凈才好,帶著寵妃入了這暖閣,看著佳人香汗淋漓地衣衫盡解,加上窗外四面環水,白雪覆蓋,空曠得很,倒是很有野外偷情兒之感呢。 待到月上黃昏,可真是有“香街寶馬嘶殘月,暖閣佳人哭曉風”的意境,至于佳人為何而哭,便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了。 這等荒yin的暖閣,太傅原想著要拆了的。 可是今兒他卻改了主意,尤其是看到龍珠子進了暖閣,雪白的小臉上冒出一層薄汗,紅潤得如同沾了水兒的蜜桃時,倒是難得地與先皇同心,感嘆這暖閣的“巧奪天工”。 聶清麟被太傅大人拉入著暖閣也是暗叫不妙,身后跟著的太監宮女遠遠地被隔在了厚實的門外。 屋內熱氣撲鼻,身上的夾襖不大一會就泛起了濕意貼到了身上。 太傅剛飲完酒,透汗得更暢快寫,所以進了便解開了外衣,露出了內衣里厚實的胸肌。 “出了這么多汗,圣上也把衣服解開吧?!彼吔忾_了自己的衣袍,邊對皇帝說道。 聶清麟也見過太傅的武將們光著臂膀冬游的情形,自然比較得出,雖然都是武將,但是太傅的身材明顯比那些滿是胸毛的男人好上很多。 可是那強健的身材雖然秀色可餐,但是太傅明顯的意思是“來而不往非禮也”,太傅脫得如此痛快,做圣上的也應衣衫盡解。 聶清麟額角的汗珠冒得更大了。 父皇,你建這暖閣,是要把孩兒架在上面,炙烤得外焦里嫩不成? 要是兩名男子,酒后正酣,熱汗直流,寬衣解帶涼快一下是再正常不過的了??墒腔实蹖嵲谑菬o法跟近臣如此地坦誠相對。 當太傅修長的手指伸過來,,準備幫自己解開衣領時,聶清麟知道接下來要么是衣衫盡解,要么是對著閻王坦誠相告,既然如此,倒也只能豁出去放手一搏,便穩了穩心神,突然問道:“太傅是否有龍陽之好?” 這“龍陽之好”的典故,出自《魏策》。魏國的國君和龍陽君交情甚密,同床共枕,很是恩愛。一日,魏王和龍陽君同船釣魚,龍陽君釣到了十幾條魚,突然痛哭,魏王問他為何,他說:世人都是開始釣到一條魚很高興,后來釣到更大的魚,就想把開始釣到的小魚丟掉。 可是世上貌美之人比湖中之魚還多,生怕魏王得到別的美人,便會把他拋棄,所以悲痛不止,而魏王則對天盟誓:絕不負卿! 如今,聶清麟這么問,便是問那太傅是否真的有那斷袖之癖。 太傅聞言,鳳眼微瞇,看著皇帝難得認真的小臉,只當是他憂心自己會成為那被棄掉的魚兒,便笑答曰:“水中游魚雖多,本侯獨憐你這一尾小魚?!?/br> 太傅的話讓聶清麟的心一直落到谷底,她定了定神,一雙大眼直直地望向了衛冷侯的眼中:“太傅雖有魏王的誠心,朕卻不是那多情的龍陽……朕雖是先天存著不足,但是還是更羨慕與中意的女子合奏琴瑟之鳴……” 衛冷侯的笑意凝在了眼中,勾著嘴角說:“皇上說得可是心中之言?” 聶清麟攏了下微開的衣領,綿軟地聲音接著道:“朕自幼在母妃身邊長大,與眾位兄長叔伯都不大親近,但是心里很是仰慕年長的男子,太傅大人在朕心中猶如叔伯一般讓人敬重,除此之外,別無其他……” 這番柔柔弱弱的話,一下子驅散了暖閣里的柔情蜜意。 衛冷侯,是何等驕傲的男子? 他雖然出身布衣,但家中幾代多在海外經商,來往南北,雖名不見經傳,卻甚是富庶。 這樣的家世養出的布衣堪比王侯家的貴公子,性子也分外地肆意妄為,加上他自小容貌出眾,一向自視甚高,在男女情愛方面從無主動。 就算那尚云初當年的才貌那么出眾,也是在她先主動示好后,自己才與她有了書信往來。 衛侯不必,也從來沒有那個必要去主動討好女流之輩,美貌的佳人總是會有人替他準備妥帖,或者是主動地投懷送抱。 所以像那尚云初,自己也頗為心動,但是她當初變心入宮,也不過是心中一冷,只當她是落在肩頭的一片枯葉,拂去即可,再見時,那女子便已經是陌路人,怎么會為她激憤痛恨? 就算是這次莫名地對這小龍珠動了情,也是在太傅認為皇上對自己有意的情況下。他甚至覺得自己是看著這小兒可憐,甚是憐憫,施舍他些情愛罷了。 哪成想,自己的這番憐惜,反而成了小兒羞辱自己的手段!驕傲如斯的太傅大人,哪里受過這種當面被人回絕愛意的羞辱? 生平第一次對著男子動情,卻被先當成了分桃斷袖之癖的年長叔伯…… 他冷冷地打斷了皇帝的話:“微臣出身布衣,年歲也不相當,不敢有皇上這樣千金貴體的子侄,方才席上微臣酒喝得甚多,若是酒后失言,還請皇上見諒海涵?!?/br> 說完,太傅大人連衣服都沒有穿,就這么散著懷兒,露著快要噴火的胸膛,一腳將暖閣的大門踹得稀碎,頭頂冒著呼呼的熱氣疾步走出了御花園。 聶清麟緩緩地吐了口氣,一屁股坐在暖閣的坐墊上,安巧兒讓小太監在外面候著,自己急忙走了進來,蹲在皇帝的身邊小聲問:“皇上……可安好?” 聶清麟接過手巾帕子擦了擦滿頭的汗珠子,苦笑著說:“巧兒,一會回宮把吃食木炭多多囤積起來,朕今日捅了馬蜂窩,以后這宮中的日子可要不大好過了?!?/br> ☆、二十 從暖閣出來的時候,聶清麟身上的汗還沒有撤。怒氣沖天的太傅早已經帶著大隊人馬走得沒了蹤影。 聶清麟被熱氣熏得腳下發虛,走到門口時被那碎門板絆得一個趔趄。 安巧兒扶住了她慢慢地直起身來,聶清麟一抬頭,眼角晃到不遠處的花叢里似乎有人影晃動。 但一轉眼兒的功夫就在花叢小路中鉆得沒了影兒,也不只是哪個宮里養出來的奴才,可真是打探消息的好手,聶清麟心里暗暗警惕,可也沒那個人手去尋那黑影的去處。 安巧兒也瞄到了,緊張地問:“那是誰?居然在御花園里探頭探腦?” 聶清麟揮了揮手,示意她不要多說話。既然有這個本事進御花園,便是有些道行的,管他要打探的是什么,自然有仙佛與他纏斗,自己這個壓在五指山下的假猢猻只要老老實實地吃飯睡覺就好。 回到宮里的轉天兒,聶清麟就受涼發起了高燒。這一來是受了涼,二來也是長期的精神緊張所至。 別人都道她沒心沒肺。但是卻不知,要是一個人生來就走在那尖刃橫生的刀山之上,日日游走于炎炎的火海里,自然也就不知什么是怕了。 老早的時候,聶清麟就只當自己的命是白撿來的,管它處境再艱難,也是白白得來的,自然是豁然大度地過好這偷來的每一天。 可是這幾日同太傅周旋,真是打起了全部的精神,每根神經都得是緊繃著的,不敢出半點差池。 如今警報驟然解出,松懈下來居然是病來如山倒。 張太醫連忙進宮診治,下了藥后,倒是又出了身子汗,去了去寒氣。燒倒是退了,就是全身酸軟無力得得很。 就連平日里愛吃的零嘴,也提不起精神了。 張御醫看得心尖兒都痛,既為那日漸憔悴的身形而焦慮,又暗地里欣喜可以每日進宮給皇上治病,常伴佳人左右,青年的內心也是交斗不止。 按理說,皇上有恙,作為輔政的重臣是應該走走場面前來探望一下的,可是那太傅似乎在忙著處理平西的善后之事,竟無暇來瞧上病重的皇帝一眼。 可是太傅冷落皇宮的正主兒,倒是讓聶清麟重重地松了口氣。 太傅大人果然傲骨錚錚!算她沒有走錯這步險棋,果然扯破了那些子曖昧后,太傅大人失了興致,也就對自己冷淡了起來。 聶清麟也有些自知之明,借著生病的由頭,干脆也不去前朝當那無用的擺設了,躲在寢宮里優哉游哉。 原想著自己讓太傅大人這么不順心,那雷霆手段必是少不得的,早就做好了節衣縮食吃苦的準備。 可是過了快半個月,內侍監的供應依然及時到位,甚至見皇帝一直自稱乏虧無力,不能早朝,前幾日又送來了三盒上好的人參。 瞧著那人參粗壯成脈的根須,真似成了精一般,用紅繩細細地扎住,生怕半夜跑回深山老林里去,一打眼兒,便能辨出肯定是北國進貢的珍品。 內侍監倒是大方,舍得把這就算是皇宮也難得一見的名貴藥材拿來給她這傀儡皇帝進補。 不過這老參果然是好物,飲了幾片,大病初愈的身體倒是好上了許多,胃口也漸漸打開。 不用見瘟神太傅,不用去朝堂聽那些個事后猛參安西王大逆不道,請求將安西王滿府斬盡的折子,這日子就悠閑舒閑得很,吃多了安巧兒親燉的烏雞參湯,聶清麟發覺自己居然長了不少rou,連平時束身的夾襖都緊了許多。 小皇帝舒心長rou,卻不知前朝閣老們的苦楚。 按理說平西大捷,太傅去掉了一個心頭大患,應該是心情舒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