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道真聽了大笑,抬頭向著田從燾雙手合十道:“王爺寬宏大量,是貧僧放肆了?!?/br> “哪里,大師剛才所言,確實是至理名言。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無論是讀書治學,還是為人處世,這句話都當謹記在心。只是于我而言,反無意義?!?/br> 這世界上的人,大半都有個奮斗目標。士人讀書上進,想有朝一日金榜題名、入朝為官,從而光耀門楣、一展抱負;農人勤勤懇懇,盼著多收糧食,一年年攢些家底下來,好留給子孫后代;商人們則背井離鄉、四處漂泊,只為一本萬利,早日成為一方富賈。 簡而言之,就是窮的想富,富的想貴,貴的還想出將入相、名垂青史。 可他呢?他有什么可奮斗的?生下來就是皇子,富貴俱全。他這樣的人,一般只有一個奮斗目標,那就是皇位。否則只要混吃等死就行了。 道真雖是個肥肥壯壯的和尚,卻生就一顆七竅玲瓏心,聽了趙王之言,就明白他未盡的意思,當下正色問道:“難道王爺就甘心這么蹉跎下去?恕貧僧直言,您正當最好的年紀,本該氣勢蓬勃、光彩耀目,但貧僧觀棋局、察言行,卻只從王爺身上看到暮氣。王爺,您真的毫無所求了么?” 田從燾沉默不語。 “王爺出身高貴,得天獨厚,正該借此大展身手造福于世,緣何反囿于身份,畏首畏尾、縮手縮腳了呢?”道真長嘆一聲,續道,“人生苦短,不過匆匆數十年,王爺真的就舍得這大好的時光?真的就愿意白來世上一回?王爺難道不想做一二不朽之事,名存千古?” 田從燾聽著聽著,反而笑了出來:“大師乃方外之人,怎地比我這凡塵俗世中人還著相?” 道真卻依舊嚴肅:“王爺此言,實是誤解了佛法。佛法要我等破除無謂的執念,卻并不是要眾生碌碌無為。古人所謂三不朽,乃立德、立功、立言,此三者想來不必貧僧賣弄,王爺早已爛熟于心。立德者,博施濟眾;立功者,拯厄除難;立言者,理傳萬世1。無一條與佛法大義相悖?!?/br> 他說的如此正經,沒有一句是田從燾能反駁的,于是他只能說:“大師所言極是,是我自誤了?!?/br> 道真見趙王終于被說服,心中一喜,繼而又有些后悔自己一時口快,說的太過義正詞嚴,簡直像是教訓趙王了,忙擺出一副得道高僧的樣子微笑道:“王爺本是心思靈透之人,這些話原不用貧僧多言,只是貧僧不忍見王爺自苦,這才出言勸誡,還請王爺勿怪?!?/br> “大師說哪里話,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我今日受益匪淺?!碧飶臓c說著話在棋盤上落了一子,“大師,咱們把這局棋下完?” 道真欣然從命,跟著落子,道:“貧僧正想看王爺有何后招?!?/br> 其后兩人都沒有再說話,只一心一意的下棋。陸靜淑跟陳皎寧在郝羅博陪同下過來的時候,隔著門聽見里面只有棋子碰擊聲,一時都不敢叫門。 “不如咱們去隔壁坐,先喝杯熱茶?!焙铝_博建議道。 兩人一同點頭,跟著他去了隔壁禪室坐下,陳皎寧先問道:“表姐夫可知今日素齋都有什么菜?” 陸靜淑:“……” 郝羅博答道:“我特意點了什錦豆腐羹和素雞素魚,別的讓他看著做了?!?/br> 陳皎寧很高興:“我就知道你在這,準不愁吃!你和王爺是特意出城來吃素齋?” “主要是想請殿下出來散散心。近來城里雞飛狗跳的,不少人都堵在王府門口,又是求饒又是說情的,我怕殿下厭煩,索性請他出來走走?!?/br> 陳皎寧也聽說了:“王爺也是脾氣太好,怎不干脆叫金吾衛去趕人?” 郝羅博看著她搖頭:“你這丫頭想的也太簡單,如今皇上不在京里,殿下怎好擅自調動京衛之人?避嫌還避不過來呢!” “……”陳皎寧還是覺得趙王這樣有些委屈,于是忍不住嘀咕道,“那金吾衛的人也太沒眼色,就這么看著人去王府攪擾?” 陸靜淑捧著粗瓷茶盞聽他們說,心里也在琢磨趙王的地位及處境?;书L子,還曾經非常受寵,幾乎被封為太子,難道真的因為未婚妻早夭就沉淪至此了么? 在孝義給她的資料里,蘇皇后的兒子田從熙是確認無疑登基了的,但趙王也似乎并沒倒霉。她本來想著扳正歪掉的世界,自上而下是最好的。蘇皇后也有賢名,正好陳皎寧能跟她扯上關系,將來陳皎寧嫁入蘇家,她自己再積累一些聲勢,到時請陳皎寧居中牽線,她也好聯合蘇皇后搞個女權運動什么的。 (沒錯,她自動在心里把孝義所謂的拯救世界給等同于提高婦女地位、提升女權了_b。) 誰知陳皎寧那個繼母生生把這事給攪黃了。陳希炳那邊一直沒有消息,不知道他到底想怎么處置董氏,也不知道蘇家這門婚事,會不會再換回陳皎寧。 陸靜淑就有些猶疑了。本來抱大腿自然該抱最粗壯的那一個,這樣才能背靠大樹好乘涼,可是現在粗大腿離她實在有些遠,一時半會抱不著。 身邊這個趙王吧,倒是夠的著,也有抱大腿的機會,但怎么看他也不像是值得投靠的靠山。 算了,干脆還是放棄抱大腿的想法吧。捷徑不能走,那就還是踏踏實實、力所能及的做點事情。趙王雖于皇位無望,但現在好歹有些權力和影響力,不如試著搭搭順風車,做些自己想做的事。 “其實這次的事情,我倒有些自己的看法?!标戩o淑趁著那兩人停下來的功夫,插話道。 郝羅博一怔:“什么事情?” 陸靜淑道:“就是整頓長安官場的事情?,F在京里怨聲載道者雖多,不過是說些法理不外人情等話。有些人家納平妻已有數年,多已生兒育女,現在判離異歸家,兩家皆有怨言,就說是嚴刑峻法致骨rou離散。又自恃法不責眾,這才聯合起來鬧事。王爺若是一味不理,恐怕他們倒以為王爺是怕了他們,那些先前不敢出頭的也會再加入進去,到時場面越鬧越大,王爺面上也不好看?!?/br> 作者有話要說:每次看到你萌開腦洞的猜測,我就好嗨森~ 沒回復是因為實在不知道咋回復 窩也不想誤導你萌 所以 請繼續o(n_n)o~ 注:1脫胎于唐人孔穎達在《春秋左傳正義》中對三不朽的解讀 ☆、第74章 有所轉變 郝羅博也覺得這事有些煩心,說道:“可若是真讓人去趕他們走,他們嘴里更不會有好話?!?/br> “何必要他們說好話?”陸靜淑問道,“明明是這些人違反法紀在先,王爺上秉圣意,下奉律法,治他們的罪理所應當,他們敢到王府門前啰嗦,不只是對王爺不敬,恐怕更有藐視圣上之心。此等大逆不道之徒,就該讓錦衣衛抓去詔獄里好好問問話?!?/br> 陳皎寧拍手贊道:“說得好!就該這樣!” 郝羅博瞠目結舌的看著陸靜淑,怎么也想不明白,這樣一個纖細柔弱的小姑娘,是如何說出這么強硬的一番話的。 “我也知道王爺有些顧慮,但這事是皇上交辦的,皇上會樂于看到此事在王爺這里打了折扣么?皇上會愿意看著王爺拿此事邀買人心么?” 郝羅博嚇的一跳站起,先給陸靜淑使了個眼色,然后就跳到門邊往外看了幾眼,看完又疾步回來,指著陸靜淑低聲道:“你這姑娘真是膽大!這話是能隨便出口的么?” 陸靜淑微笑,也壓低音量道:“郝公子別生氣,是我一時口快。不過這是我的肺腑之言,其實就算皇上心里向著王爺,默許此事,我私心以為,那些人的人心,實在也當不得什么,不過是一群狼心狗肺罷了?!?/br> 陳皎寧深以為然,再次稱贊道:“說的對!” 郝羅博無語,他都快被這陸姑娘嚇出冷汗了,“誰稀罕什么人心了?殿下不過是懶得理會他們?!彼搓戩o淑還要說,忙攔住了,“這里實在不是說話的地方?!?/br> 陸靜淑看他真是有些緊張,也就住口不說了,端起茶盞來喝了兩口茶,才道:“郝公子坐呀,站著做什么?” 我坐得住么我?!郝羅博吹胡子瞪眼,頗有些無可奈何。 好在隔壁那兩人也終于下完了一局棋,打發小沙彌來請他們過去,郝羅博這才放下懸著的心,陪著這兩個小祖宗去見趙王。 “……我和陸姑娘本想順路過來拜拜菩薩,用頓素齋,想不到這么巧就遇見了殿下和表姐夫?!标愷▽庍M門先笑吟吟的解釋了她們為何到此。 田從燾微笑道:“我還以為你是聞見香味尋過來的?!?/br> 進門的三個人都有些驚訝,趙王居然賞臉開玩笑了??? 他肯開玩笑,郝羅博自然第一個捧場:“我也是這樣想的,她一到先問我今天有什么菜,可見就是順著香味來的?!?/br> “……”陳皎寧眼珠一轉,故作正經的對道真和尚說道,“大師可別聽他們說,我對菩薩可是很虔誠的?!?/br> 道真笑瞇瞇的回道:“貧僧相信女施主的一片誠心,請坐?!卑阉齻兌苏堖M來坐下,自己卻說有事要安排,先退了出去。 郝羅博就問:“殿下這局棋是輸了?” “嗯?!碧飶臓c指指棋局,“根基不牢,無力回天?!?/br> 這形容詞聽得郝羅博直皺眉,心說這臭和尚太不懂事,“要不我再陪殿下下一局?” 田從燾搖頭:“不了,我也累了?!彼H手一顆一顆的收了棋子,期間一直與陸靜淑和陳皎寧談天,問起她們看地的情況。 郝羅博看他心情似乎不錯,也就沒有再多言,老老實實在旁邊坐著聽他們說話。 “……從畝產看,已算是不錯的一片地了?!标戩o淑最后說道。 田從燾似乎想起了什么,略微有些出神,等陸靜淑說完,室內靜了一刻,他才接道:“唔,這么說,你們這次是不虛此行了?!?/br> 陳皎寧笑著接道:“是我不虛此行。其實這地陸姑娘早就看過了,他們也與那李財主商議的差不多了,這次過來只是再實地看一下,順便打算明春的事,倒是我跟著過來學了不少東西?!?/br> “你要跟人學的地方還多著呢!”郝羅博想起剛才陸靜淑的驚人之語,不由接了一句。 陳皎寧也想起剛才的事,忍不住咯咯咯笑了起來,明明是表姐夫自己聽的直緊張,現在還好意思說她? 田從燾不明所以,看了看郝羅博,又看了看陸靜淑,最后才問陳皎寧:“什么事這么好笑?” “沒什么,是我想起早先的一個笑話?!标愷▽幎似鸩璞K把話搪塞了過去。 田從燾也沒有尋根究底,又說了一會兒閑話,素齋就做好了,陸靜淑和陳皎寧起身去隔壁單獨用餐,留田從燾、郝羅博和道真和尚一起吃飯。 用過素齋,時候也不早了,他們沒有再逗留,一同從地王廟出來,各自登車回城。 郝羅博一直憋著話,直到進了趙王府田從燾的書房,才把陸靜淑今天說的話講給了田從燾聽。 田從燾聽完一時沒什么反應,郝羅博悄悄看了幾眼他的神色,小心翼翼的說道:“陸姑娘也是異想天開,如今錦衣衛在蘇群手下,留京的副使秦剛建又是他的心腹,可比金吾衛還難使喚的多?!?/br> “本王奉旨整肅各級官員,又不是為的私事,怎么叫使喚?”田從燾終于開口,“陸姑娘說的沒錯,這些人既然藐視圣上,那錦衣衛就該管。來人!”他揚聲叫了小太監進來,叫他去傳郭敏來見。等郭敏來了,就親自寫了一封手書,讓他拿著去見錦衣衛留守副使秦剛建。 郝羅博是萬萬沒想到殿下竟然就聽了陸靜淑的話!現在他有些后悔沒讓陸姑娘說完話了,“殿下,其實陸姑娘今日似乎并沒把話說完……”而且明顯重點在后面,他把前面這些說了,殿下直接照做,后面可怎么辦??? 田從燾不是很在意:“先打發了門口那些蒼蠅再說!我累了,你也早些回去吧?!闭f完就起身走了。 蒼蠅?郝羅博想想門口那些人,忍不住一笑,也跟著出門回家去了。 ****** 陸靜淑回府以后,先去跟陸文義回報了一下今天看到的情況,然后就回房早早睡了。 第二天下午,她睡了午覺起來,巧慧進來回話:“……陳姑娘叫人傳話,說今日午前,錦衣衛派人到趙王府門前把圍著趙王府不走的全抓到詔獄里去了?!?/br> ……,這趙王還真是雷厲風行,跟外表很不相符啊。陸靜淑聽完思量許久,叫巧慧給她研墨,她提筆寫了四個字,叫人送去陳皎寧那里。 晚飯前,田從燾從郝羅博手里接過一張紙條,展開一看,見上面端端正正寫著四個字:懲惡揚善。 “這位陸姑娘,還真是個極聰明的人?!碧飶臓c把紙條夾進手中的書里,叫人進來吩咐,“去請林府兩位公子來用晚膳?!?/br> 然后陸靜淑轉天就收到了邀約:陳皎寧請她去興德樓看戲。 陸靜淑很想說:你真的不是在逗我?興德樓?!你能不能饒了他們?不過她也猜到陳皎寧應該是有話要說,就應了約,第二天上午出門去興德樓跟陳皎寧會面。 “怎么約到這來了?”一見了陳皎寧,陸靜淑就問道。 陳皎寧引著她進了雅室,一指里面的人說:“是柳二爺約的,上次不是還說要請他吃鞭子的么?” 陸靜淑往里一看,不只柳歆誠在,郝羅博和盧笙都在,她進去分別見禮,眾人各自歸座,她才笑道:“還是算了吧,這地方哪能施展得開?” “也不必陳姑娘親自上陣了,”柳歆誠接話道,“從我們到這坐下,都聽茶博士口沫橫飛的講了許多遍了,當日勝景,實可想見?!?/br> 陳皎寧哼了一聲:“好啊,我不親自上陣,等我教會了陸姑娘,叫她打給你看?!?/br> 陸靜淑:“……”又關我事? 郝羅博在旁笑道:“我看不如表弟你和陸姑娘做個同門,一起拜陳姑娘為師,好好學一手鞭法?!?/br> 柳歆誠聞言掃了陸靜淑一眼,目光和她的一撞即分,飛快道:“我資質駑鈍,陳姑娘這門絕藝可學不得?!币桓本粗x不敏的樣子。 陸靜淑就接話道:“柳公子向來目無下塵,哪看得上我們女子的技藝?”這個少年的驕傲實在太如影隨形,就連開玩笑都帶著點居高臨下俯就的意思,實在讓人愉快不起來。 其實上次在八仙樓,她就覺得柳歆誠開玩笑的時候有些生硬,只是那時氣氛不錯,她也沒深想。這次卻明顯感受到了柳歆誠那種想表達親切、所以勉力說笑的意思,因其明顯的不自然,倒更昭示出了他的驕傲。更讓人覺得,他是在折節下交。 陸靜淑很不喜歡,這樣還不如他一開始那樣帶著偏見看她呢,起碼她也不用給他好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