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節
他不為財,出手大方,又有見識。 很快在圈子里闖出名氣。 那真是意氣風發的年月,留著一頭及肩的頭發,提一個深咖色的老舊皮箱。一件風衣,一雙皮靴,就是他的全部家當。 在路上呼朋引伴,喝最烈的酒,一路引吭高歌。 當然他也上過當,在陰溝里翻過船,打過架,也挨過打。 要說起來,他遇上向毅那年,正好是落拓失意的時候。 彼時被一個路上認識的朋友出賣,賠進去了一大筆錢,又不好意思伸手找家里要,就典當了他前兩年收羅的所有東西,賠得是一無所有。 初見向毅那會兒,他就看這男人不太順眼。 倒也不為其他的,大概是長得好看的看見另外一個長得更好的,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中二情緒作祟。 那會兒的向毅標準少爺做派,人群環繞,矜貴奢靡。 笑起來嘴角帶著壞,一看就是個一肚子算計的家伙。 他們偶然結識,周邊的人都對向毅阿諛奉承,背地卻也說這人心狠手辣。說他是國內最大輪船制造商的兒子,母親早死,家里那些八卦真要細數起來三天三夜也說不完。 但那會兒的林三兒從來不懂掩藏自己,合得來就是朋友,合不來就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他把向毅歸結為合不來那伙人,偶然碰上了,話都懶得搭理。 偏偏這樣的態度,卻引來向毅的一再招惹。 年紀相當,一個不耐煩,一個就愛看他不耐煩。 被惹急了,拎著箱子橫跨大半個國土,那人也能隨后追上來。 當時的林正軍如此赤忱直白,被追著跑得久了,也覺得自己過分。有了這點愧疚,同路時也愿意和姓向的聊聊。 這聊得深了,就發現自己實際上也沒多討厭對方。 他們有很多共同的興趣愛好,審美一致,談天說地驚人的契合。 短短一年時間,林三兒承認了這個朋友。 甚至他覺得是最好最好的那種朋友。 如果不是后來糊里糊涂就被拐上了一張床,他就不會知道,所有的共同愛好,志趣相投,只是一場蓄謀已久。 原來這個世界上男人和男人也能上床,他從沒有覺得如此混亂過,更像是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見識了很多他從前聞所未聞的事情。 但被欺騙的憤怒依然占了上風,向毅的刻意靠近,有目的,有計劃,每剝開一層對他來說都是不能忍受的傷害。 他們吵架,互毆,歇斯底里。 吵得狠了,他會說:“向毅,你他媽就是一神經??!你說你爸是變態,男女不忌沒有底線!你有樣學樣,不愧是你爸的種!你又好到哪兒去!” 這種時候的向毅是最瘋的,當初接近他時眉眼所有的調笑平和盡數掩去,露出他最深層最陰暗最不能讓人觸碰的那一面。 他會抓著他的手,用力到捏出青紫的印記。 然后咬牙告訴他:“你說對了,我他媽還真是一神經??!我告訴你,我向毅要的人千方百計我都得得到,你這輩子都別想擺脫我了?!?/br> 說著這樣的狠話,眼底卻有被撕開皮層露出的舊傷,是那個年紀的向毅還不能做到全部隱藏所露出的痕跡。 他逐漸窺探到這個叫向毅的男人最真實的一面。 當時的向毅還是年輕了些,他志在必得,野性難馴又自大。這樣的性格注定他做不出也不屑真的把林三兒強制怎么著。 只是那三年間,他們像兩只惡犬,見面就互咬。 兩方的圈子對對方的名號簡直如雷貫耳,知道他們互相不對付。兩方人只要一見面,就算沒有當事人在場,都氣氛緊張。 這種不對付,當中又夾雜著一些別的東西,周邊的人察覺不出來,連他們自己都不愿承認。 比如誰能想到他們或許白天剛打過一架,晚上還能在酒店做得昏天暗地,那種致力于在對方身上留下傷痕的親密,帶著病態的刺激。 他在沙漠遇上風沙滯留,絕境后發現那個嘴唇干裂找到自己的人,正是和他像仇人一樣的家伙。而向家常年在海上活動,向毅遭遇暴雨夜,他也曾鬼使神差放不下心帶著人出海接人。這樣的境況在那三年間不止一次出現過。 林三兒有段時間真的覺得自己被向毅影響得不正常。 回家看著大哥二哥相繼結婚家長里短,他有時候會恍惚地覺得自己像另外一個世界的人。他開始沒辦法想象自己會和一個女人結婚,將來還要生孩子那樣的事情。 他覺得自己病了,病得昏了頭。 他們之間具體是什么時候平和下來的,大約是相識后的第五年。 兩人劍拔弩張這么久,大抵都覺得自己有些幼稚。 那是他們最平和的一段日子,維持著不被說破的關系。向毅在外置了房產,把兩人的所有東西一起打包搬了進去。 他們開始會為今天誰煮飯,為什么把襪子亂丟這樣的問題吵架。 日子像水一樣有了和緩的溫度。 但一個由刻意隱瞞的開頭,好像從一開始就注定了他們這段關系的悲劇結尾。 從和向毅牽扯開始,林家是林三兒心里最不愿觸及的部分。他知道這樣的關系對家里意味著什么,也知道外界會如何看待。 所以他小心翼翼,從不提及。 向毅了解他的底線,所以大家相安無事。 直到他們的關系被向家察覺。 那大概是洪水一樣的沖擊,向家那樣的勢力蜂擁而來,林三兒才徹底清楚他們需要面對的是什么。 他莫名其妙在海上醒來,被人綁著手腳躺在甲板上。 暴雨下他看見向毅低頭跪在他那個所謂的父親面前,讓他放了自己。 那個時候就算林三兒不愿承認,但他又不得不承認,他心痛得難以呼吸。 當初初見輕佻驕傲的人,在現實面前,被壓彎了脊梁。 他想如果向毅不是生在向家那樣的家庭,大概真的是一只驕傲的昂著頭顱的獵鷹。有最鋒利的爪牙,卻不會有暗藏的瘡疤,久久難愈。 向毅成功帶著他上岸,觸頭低語,認識那么多年第一次和他道歉說:“對不起?!?/br> “沒關系?!彼貞f:“這次先原諒你?!?/br> 向毅開始心事重重,早出晚歸。 他晚上會抱著他喃喃說:“一切都會好的?!?/br> 像是為了讓他放心,也像是說服他自己。 他瞞著自己在做什么,林三兒有了猜測,卻想不到具體事情。 直到他再次受襲,整整半個月,最后等來的是一個女人。 她告訴他,“向毅要和她訂婚了?!?/br> 那個時候的林三兒發現自己居然并不驚訝,他只是自嘲。但林三兒不能諒解的,是他妥協的同時,還困著自己,直到最后一刻也不肯和他坦白。 那場沖擊,輕而易舉摧毀了他們之間本就薄弱的信任。 他甚至在向毅未婚妻的刻意安排下,出現在了那場觥籌交錯的訂婚宴上。 他知道這都是蓄意安排,但他還是去了。 他說服自己,這就是他和向毅糾糾纏纏這么些年的終點了,一切都將在這里結束。 看一眼,他就徹底放下,也心死。 同時也是讓向毅心死。 但他估錯了向毅這個人,認識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他怎么會覺得這本就是計劃一環中的訂婚宴,向毅真的還會演到底呢。 婚宴中途結束,林三兒也同時失去了自由。 那棟別墅里,他們再次爆發有史以來最劇烈的爭吵。 他要離開的決心,刺到了向毅。 言語的刀子朝彼此心里最痛的地方下手,這是他們這么多年的默契,磕磕絆絆,走到當下還是學不會如何愛人。 那場傷害后,林三兒見到了大哥那個多年未見的孩子林俞,以及當初遠山留下的兒子聞舟堯。他一眼看出兩人之間的不尋常,卻沒有依言隨他們離開。 但他最終還是離開了,用自己的方式。 后來那些年有相當長一段時間他拒絕收到任何有關于向毅的消息,所有可能相遇的地方和時間點都被刻意避開。 他習慣了漂泊不定的生活,沒有了向毅的日子,他依然沒有停下腳步。 但他對向家的動向卻也不是一無所知,畢竟當初那些年,周邊的人認識向毅的人也有不少。 比如說他知道向家經過幾次較大的變動后徹底洗牌。 向毅的父親癱瘓在床,公司幾次陷入危機。 比如向毅籌謀多年,一朝翻身,開始在企業內部進行改革,人人自危。 當初的那個還帶著些青澀氣的向毅終究是變了,就像他自己,再也找不回二十郎當歲時的心態和恣意。 他們都在學著改變,學著長大,學著與自己和世界和解。 老太太離世那年,他終于覺得自己勉強成長為了一個不算討厭的人,但他哪怕在母親臨終那一刻,也做不到坦然說出那個秘密。 那個他愛上了一個男人的秘密。 那場感情耗盡了他所有心力,再也沒辦法純粹地愛上另外一個人。 這樣的后遺癥始終伴隨著他,哪怕他看盡世間繁華,人情冷暖,也再生不起那樣的心情熱烈去擁抱別的人。 好在他學會了不跟自己較勁。 但向毅還是來了。 他拿到了自己的天下,準備萬全,卷土而來。 而這次,他沒有再給他逃跑的機會。 小輩里最像自己的那個孩子結婚了,還是和他名義上的哥哥結的。 那場婚禮,他就在現場。 他看著兩個小輩,嘴角不自覺帶上了溫柔的笑意,心底也由衷地祝愿他們未來平順幸福。 他回想自己半生,熱鬧過,寂寞過,痛快過也失意過。不知不覺間小輩居然都長大成人了,他卻好似還沒個長輩的樣子。 站在身邊的人,側頭看了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