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年邁的魏正奇扣住雙手十指,眼中亮起了興奮的光,幾乎想要擊掌贊嘆。 哈哈,果然沒有看錯。金子一般的琴聲,寶石一樣的心。多少年不曾在舞臺上見過的天才,今日竟然被我看見了。 就連到場之后,一直聽得很隨意的姜臨,都忍不住抬起了頭,開始認真正視臺上那位年輕的演奏者。 那人站在舞臺之上,像是立于雪峰之巔的捕獵者,露出了她尚且年輕的爪牙,淺淡的雙眸中不見初登舞臺的羞怯懦弱,反而飽含著興奮,自信和一種野望。 姜臨愣了愣,莫名覺得那張年輕的面孔帶給她一種熟悉的感覺。 他想了又想,心底隱隱升起一種不妙的感覺。 姓半?二十歲?這樣驚才絕艷的天賦,隱隱約約和自己記憶中淡淡的面貌重復的模樣。 應該只是一場巧合吧? 為了保險起見,他轉身對坐在身后的助理道;“有這位選手的詳細資料嗎?幫我去向主辦方要一份。特別是看一看她的籍貫在哪里,父母都是誰的名字?” 第44章 純真年代 演奏結束的時候,半夏閉上了眼睛。 有那么短短的一瞬間,她感到身體失去了界限,靈魂漂浮在一片海洋上,溫暖的海浪將她輕輕托起又輕輕拋下,快樂得無邊無際。 詮釋出心中最完美旋律的那一刻,身軀為之戰栗,心中的快樂登頂,那樣的奇妙的頂峰時刻難以用言語來描述,但半夏覺得這個世界上和她一樣在演奏中體會過這樣感覺的人肯定不少。否則不會有那么多的人這樣義無反顧地一生追尋著自己的音樂夢想。 此時此刻,臺下的掌聲和臺上的燈光,乃至比賽的名次似乎都不再顯得那么重要。她已經得到了最好的回報。即便是深埋心中的那份痛苦執拗,也在因為這份撫慰而淡化。 半夏睜開眼,看見了自己踩在燈光中的雙腳。她覺得自己像是一顆樹,已經學會了怎么牢牢地將雙腿扎在這個世界的土壤之中。 即便世界還和從前一樣,有風雨有黑夜,但她明明已經手握源泉,挺直了脊背,也就不再有所畏懼。 臺下的掌聲還在持續響著,半夏第一次將目光投向觀眾席,她的目光平靜地從評委席上掠過,躍向遠方更遼闊的天地,最后微笑鞠躬,持著自己老舊的小提琴轉身向后臺走去。 評委席的正中,姜臨也在抬頭看著舞臺上的女孩。 那位演奏者盡情詮釋了自己的音樂之后,深深呼吸,在雷鳴般地掌聲中閉上了雙目,享受著那份演奏出心靈之音時的快樂。 姜臨能理解她的那份愉悅。這個世界上,能真正在舞臺上體驗過那份快樂的人不多。他就是其中一個——曾經是。 曾經,他還只是一個無人問津之徒,卻得到了音樂之神的眷顧,有著超脫凡俗的音樂天賦,常常能在演奏中感受到這份極少數人才能享受到的神之饋贈。 現如今,他功成名就,事業繁忙,全球各類演出邀約源源不斷。但不知為什么,曾經的那種美好的體驗卻不曾再降臨過哪怕一次。 直至失去,方知可貴,如今再求,卻是難得。 這些年,他最為害怕恐懼的事,便是有人在身后說一句:姜臨的巔峰時期早就過了,這幾年技巧是一點沒有進展,反而退步了。 一聽到便讓他心底惱怒至極,卻還要死死按壓著絕不愿意承認。 舞臺上的少女睜開了雙眼,那雙目眸色淺淡,幽幽宛如一塘清泉,居高臨下地從臺上看下來。 只淡淡地在他身上打了個轉,便瞥向遠方,仿佛姜臨只是一個無關緊要,和自己毫不相關的人。 姜臨莫名打了個冷戰,二十年前的記憶瞬間涌上心頭。 當年他遠飛國外之前,拉著那個女孩的手和她做最后的告別,為了掩飾自己的心虛,聲嘶力竭地和她做了各種保證,保證不會變心,保證時時聯系,保證將來讓她和肚子里的孩子過上好日子。 那女孩也只是用這樣淡淡地眼神看了他,最終掙開他的手,一言不發率先轉頭離去,再也不曾回頭看他一眼。 仿佛早已看透他的心思,仿佛被放棄舍棄的那人是姜臨而不是她一樣。 ===== 半夏提著裙擺背著琴走出后臺,被一個同齡的男人攔住。 他看起來有些不太像音樂系的男孩。有著健康的膚色,時尚的打扮,陽光又得體的笑容。 如果說凌冬是榕音的高冷男神,那么這個人或許也會是哪所學校的提琴王子,兩人都屬于隨便往哪一站,便十分能夠奪人眼球,成為眾人視線中心的人物。 “你好,我是張琴韻,你這一場演奏真得很棒,令人驚嘆?!彼3种Y貌的社交距離,朝半夏伸出手,笑容得體,眼神中有一種自信的篤定。 他覺得至少張琴韻這個名字,對方應該有所耳聞。多次國內青少年小提琴大賽的冠軍得主,學院杯奪冠熱門人選,下一屆梅紐因參賽選手。 無奈半夏卻只是一臉茫然地,“啊,謝謝?!?/br> 她是當真沒有聽過這個名字,她連課本上老師讓背的各位名家的名字都還沒記熟,更何況現實中的演奏者呢。 張琴韻郁悶了一下,卻保持著臉上笑容不變,“我和你們學校的尚小月在賽場上見過很多次?;蛟S她有和你提過我。這一次聽說她居然沒能參加學院杯,本覺得十分納悶?!?/br> 他說話的時候,眉目間總是帶著笑,是一種天生不容易讓人反感的類型,“直到今天聽見了你的演奏,才知道尚小月輸得不算冤。你果然是足以取代她的勝利者?!?/br> 半夏莫名其妙地扭頭看向他,“小月沒有輸給我?!?/br> 張琴韻不解地挑挑眉。 “音樂不是體育比賽,沒有絕對的輸贏?!卑胂耐O履_步,認真說道,“小月有屬于她自己的音樂,很快就會登上屬于她自己的舞臺。相比起競爭,我們彼此在音樂上的合奏和配合才是最令人享受的事?!?/br> 張琴韻就笑道,“不錯嘛,思想境界挺高?!?/br> 他這語調有些怪,實是明捧實貶,顯然是不相信半夏會真心這樣想。 “你沒有這樣的好朋友,不能體會到其中的樂趣,理解不到也正常?!卑胂挠靡桓蓖榈哪抗饪此?,“聽說男人都只會互相掐架,不像我們女孩子感情那么好?!?/br> 張琴韻涵養再好,也差點被半夏氣噎到了。 眼前的女孩穿著一身星光點點的裙子,裙子的領口很簡約,露出一截雪肩和漂亮的鎖骨。詭異的是,一只黑色的蜥蜴趴在那雪白的香肩上,正豎著瞳孔回頭盯著他。 這副模樣,看起來神秘又動人。 像是從哪本故事書里突然冒出來的灰姑娘。 或許不該說是灰姑娘,她明明是一位氣勢奪人的公主,又或是一位即將登基為王者的女孩。 旁人或許還不曾有感覺,但張琴韻敏銳地在她的琴聲里聽見了對自己的威脅。 “你,你這就準備離場了嗎?”張琴韻喊住快走到出口的她,眉目帶笑的神色終于變得嚴肅認真,“我的比賽在下午。你不來旁聽嗎?我會告訴你,我不是尚小月,我是絕不會輸給你的?!?/br> 半夏邊走邊沖他擺擺手,“不急,如果有機會,決賽的時候自然就聽見了?!?/br> 離場回去的半夏,并不知道評委席為她的最終評分,起了一場不小地爭執。 “技巧雖然是不錯,但曲子也改得太邪性了?!币晃辉u委連連搖頭,“我覺得不可以讓她進決賽,柴可夫斯基要是聽見柴小協被改成這樣,估計棺材板都要蓋不住了?!?/br> “笑話,這孩子不讓進決賽,將來被嘲笑的是我們評委組。聽聽觀眾席的掌聲吧,到現在還沒停,我強烈要求決賽的席位必須有她一份?!币灿性u委強勢反駁。 “忠于原譜才是對古典音樂最大的尊重,我們這樣的專業院校都培養出如此不尊重原譜的演奏者,還如何談得上復興古典音樂!”反對者拍案而起。 “天吶,所謂尊重原譜,難道就是毫無變化的刻板演奏嗎?對音樂有著自己的理解和真正地情緒傾注,才是真正地尊重古典音樂!反正無論如何,我是要給她高分的?!敝С终咄瑯优陌付?。 這還是大賽進行到現在,第一次評委意見兩極分化到這樣的程度。爭論不休拿不出指導性的意見時,大家忍不住將目光投評委席上,最具有權威的兩位演奏家。 屹立演奏界多年,德高望重的傅正奇。 出國歸來,譽響全球的姜臨。 姜臨手握著筆在最終得分那一欄遲疑許久。筆尖遲遲寫不下去。沒人知道他此刻胸中既復雜又難以說出口的心事。 一個蒼老的聲音在他身后響起,“這孩子讓我想起當年的你?!?/br> 姜臨回頭看去,看見了那位白發蒼蒼的老前輩。 “當年的舞臺上,也有一位天才像她這樣閃閃發光,用至純的心演奏出令我感動到落淚的曲調,”滿頭白發傅正奇坐在他的附近,邊寫著評分表邊說著話,“可惜他如今名聲雖然叫得震天響,技巧卻在不斷倒退,再也沒有一次讓我聽見當初那種音樂?!?/br> 姜臨知道他說得正是自己,在他還年輕無名的時候,傅正奇一度做過他的評委,對他也有過知遇之恩。只是后來兩人因意見不合而鬧僵,不再往來。 如今被他直白地說中內心最隱秘的痛處,姜臨面部表情沒能控制好,額頭青筋跳了挑,最終冷淡地說道,“傅老師您還是和當年一樣,喜歡打壓后輩,說話做事毫不留情。當年你攔著我出國,如今你又想怎么對這個孩子?” “當年勸你不要急著出國,不要急著滿世界去拿獎參賽,乃至早早簽下音樂公司,是因為覺得你還沒有完全找到自己的音樂?!备嫡嫠⒁幌聫椓藦検种械脑u分表,給姜臨看,“真正的天才,你即便給她壓力,她只會成長得更加茁壯,直到結結實實地成為一株令人仰慕的參天大樹。而那些耐不住寂寞,急著走捷徑的人,終究會自己嘗到后悔的苦澀?!?/br> 他的評分表上赫然寫著代表著他態度的分數,9.9分。 “想必你也察覺了,這個孩子,是一位真正的天才,我不知道你在猶豫什么。但不論你給她什么分數,都不可能攔住她在將來被世人所看見,嶄露出她寶石一般的光芒?!?/br> 姜臨面色發白,臉色陰晴不定,久久方才落筆,最終寫下自己的分數。 出了賽場的半夏不知道評委席上還發生了這樣的交鋒。協奏曲的演奏時間很長,四十個人全部演奏結束,得到比賽結果至少是三天后的事情了。 她早早回到酒店,因比賽而沸騰的熱血卻還難以平息。于是不愿休息,只坐在酒店的落地窗邊慢慢拉一首簡單的小調。 旋律質樸清越,像是夏日中涼風吹過小樹林,帶來的一首動聽的歌。 “小蓮,我興奮得停不下來?!卑胂膴A著琴,眼底是笑,是鱗鱗波光,“就突然想拉這首曲子緩緩情緒。這是我童年時,一位最好的朋友創作的歌曲?!?/br> 小蓮蹲在她身前的小幾上,昂著脖頸看她,暗金色的眼眸像泡在烈酒中的琉璃,清透,發燙,滾熱,濃香醉人。 “你也覺得好聽是吧?”半夏沉醉在自己曲樂之中,沒有留意到眼前聽眾的神色,“拉起這首歌的時候,我就好像回到了那個單純的年紀,心緒會慢慢變得安寧?!?/br> “你……還記得他?!毙∩彽穆曇粲幸稽c沙啞。 “其實我不太記得了?!鼻俾曈朴?,半夏迷醉在回憶中,“母親去世的那一年,我生了一場大病。很多童年的記憶都有些模糊了。但不知道為什么,這一首歌卻完完整整留在我的腦海中?!?/br> 不記得他的人,卻把他的歌刻在記憶中。 說到這里,半夏的嘴角忍不住帶起了笑容。 她想起了那個炎熱的夏日。 葡萄架下,滿院繁花,灑滿陽光的窗子里,剛剛學琴沒多久的自己一直想要嘗試著演奏那位小蓮寫得這首歌。 “啊,你拉得也太難聽了。簡直和鋸木頭一樣?!变撉龠叺男∩彴櫰鹈碱^實話實說。 “你不要急,我很快就會變厲害啦,”半夏吭哧吭哧地堅持著鋸木頭,“到了那個時候,我會把你寫得所有歌曲,都完完美美地拉給你聽。你就等著吧?!?/br> 雖然還記得他的歌,但卻找不到當初那位小蓮了。 慕爺爺去世多年,隔壁那間院子歷經滄海桑田,早已破落荒蕪,無人居住多年了。 小蓮他如今也不知道人在哪里,過得好不好。 真希望有機會讓他聽一聽,現在的我已經能夠很好地拉他編寫得歌曲啦。 高樓大廈的落地窗前,車水馬龍的繁華都市。 她仿佛回到那個最初喜歡上音樂的年紀,和自己那位好友肩并肩,挨著坐在灑滿陽光的窗前,用彼此的琴聲述說著心事。 淳淳曲樂,咫尺之間,小小的守宮靜靜坐著,陪她一起回到純真年代。 第45章 再給我一點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