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卻是明遠笑著答話,“自然是在大人藏在花園假山中的私銀庫里?!?/br> “……”張岐山腳下一個踉蹌,險些跌落去了地上,那銀庫里的東西見不得人,他素來藏得極好,自想著讓張欣蘭躲在里頭,便不能被人發現。怎料得到… “張大人莫非以為,陛下不知道你那些腌臜事?”明煜撂下了茶碗,清淡笑著與張岐山道,“今日本不過奉皇后娘娘懿旨來拿人,若方才入門的時候,張大人便將人交了出來,該也牽連不到張大人身上。果真,張大人還是愛女心切…” 張欣蘭摸爬著來抱起父親的腳踝,“阿爹,阿爹替我跟陛下求求情吧,我…我不是故意要害jiejie的。全是她,她自己懷了孩子,還要去高處,失足摔倒了才難產,怎么能怪我呢?” 張岐山冷笑了兩聲,失了魂兒似的,眼下保不住的,豈止小女兒一個…那些見不得人的銀兩,該得將整個張府送上斷頭臺… 明遠一旁提著張欣蘭的衣領子回來,又溫聲勸了勸,“小小姐莫怕。不過是敬王妃想要見見你。與我們去一趟便好?!?/br> 張欣蘭搖著頭,泣不成聲,“我不去??ぶ魉懒?,孩子也死了。敬王妃定不會放過我的。你們等著,等將軍從北疆趕回來,定會護我?!?/br> 明遠笑著,“就怕是將軍軍務繁忙,趕不回來了?!闭f罷了,便也沒再與她廢話,對明煜一揖,便將人押走了。 張欣蘭的喊聲還在門外,張岐山早已醒覺過來回天乏術,理不得她了,等人出去了,方對明煜拜了一拜,聲音沙啞著央求,“張某自知有罪。只是夫人還臥病在床,每日三餐須得按時服用,張某想求明都督,臨行去鎮撫司前,賞府上家眷最后一口好飯吃…” ** 時近中午,小廚房里正忙碌,燒水的燒水,燉湯的燉湯。張府奴仆正為張家家眷張羅最后的午膳。一旁緊盯著的禁衛軍小議著: “都是要入鎮撫司的人了,還想著吃好的,真是好心情?!?/br> “吃慣了好的,怕入了獄享不起口福了?!?/br> 小統領胡順邊督促著家奴們“將菜護著好了,別涼”等話;邊搭著一旁同僚的小議,“既是張大人開口求的,都督方才交代照辦,說是文人多愛惜體面,張大人位居一品,也該得送他一程?!?/br> 話正說著,吳堯從外頭回來,繞來胡順身邊笑道,“順哥,張夫人愛吃的湯粉條兒,剛去巷子口上尋了檔口過來?!闭f著正指了指身后跟著的兩個推車的小丫頭。 胡順正忙著,直吩咐道,“行了。你便帶她們先去偏堂里送食罷?!?/br> 吳堯笑著,“順哥,方才我嘗了這湯粉條兒味道不錯。那一堂的人也吃不完,兄弟們還餓著,不如與大家伙兒一道兒用作午膳了?!?/br> 胡順笑了聲,“你倒是周全。一會兒先與都督和同知大人也送兩碗去?!?/br> “得!”吳堯應聲,客氣地一揖,便就領著人往偏堂里去了。 ** 張家大堂里清冷了幾分,只剩得一人高坐,接著品茶。不時有禁衛軍入來回報。 “都督,方才那些尸首已經打點好了?!?/br> “都督,張府家眷已都請去了偏堂里用膳?!?/br> 明煜撥著茶水,淡淡,“看著他們好生享用?!?/br> 明遠辦好了將張欣蘭送去敬王府上的差事,折返回來大堂,便又一揖,“兄長,那假山銀庫中都清點妥當,共是三萬二千兩。兄長看看如何處置?!?/br> 座上那人簡單幾個字,“照老規矩辦?!?/br> 明遠暗自一笑,“是?!崩弦幘?,便是上皇帝六成,明家四成,再拿出些來犒賞禁衛軍等兄弟。此回下來,明家入賬一萬二千兩。明遠心中還在盤算著數目,卻忽的聽得大堂門外兵士們嘈雜。忙又請了明煜,他出去看看是什么事端。 行來大堂門外,明遠只見雪地旁停著架小車,車上還燒著爐子,水滾了正騰著熱氣兒。一干禁衛軍兵士圍著爐子旁,搓手取暖,嘈雜便是從那兒處來的。 人群正中,女娃兒不過十三四歲模樣,一對杏子眸微垂,羽睫漆黑撲騰在粉面兒上。著一件略陳舊的粉紅繡梅花小襖,卷起袖口,正立在爐前張羅著吃食。唯獨耳鬢旁簪了一朵白花,似身上戴著孝。 明遠看踟躕了幾分,醒覺回來,喊了一旁吳堯來問,“這女娃兒怎在這兒?” 吳堯便將方才都督讓人做飯,為張大人送行一程的事情與明遠說了。罷了,又多解釋了句,“張夫人病著沒什么胃口,唯獨想著甜水巷口這家粉條兒。都督便吩咐小的去張羅了來?!?/br> 明遠微微頷首,“張夫人要的吃食送進去了么?” 吳堯:“去了,方才另個小丫頭送進去了?!?/br> 明遠吩咐,“兄長不喜人多,辦完了差趕緊叫她們走?!?/br> “是?!眳菆驊?,又行去了女娃兒那兒端了碗粉條兒來,“同知大人午膳也還未用,嘗一碗吧?!?/br> 明遠擺擺手,“你先送進去與都督用上?!?/br> 吳堯“誒”了聲,方端著那碗吃食入了大堂,卻見自家都督正起了身往外頭去。吳堯忙笑著問,“都督可是餓了?小的與您送吃食來了?!倍级侥可珔s只從他手中湯碗掃過,“不必放下了,我不用?!痹挳?,便又行出了門口去,問起“何事嘈雜?” 吳堯一時不知如何答話,只好跟著又出來。 明煜行來門前,只見堂前兵士們正問那女娃兒討碗粉條兒吃,女娃兒年歲尚淺,還未長開,一張小臉卻生得討巧。便就有兵士故意逗她說話:“這粉條兒怎和平日里見的不同?什么做的?” 女娃兒答,“山芋做的,自是和白米做的不一樣。官爺覺著味道可好?” 另一人搶了話去,“好,好絕了。那,這酸湯兒怎這么鮮?!?/br> 女娃兒笑道,“自家酸壇子腌的冬菜,新鮮的牛骨,熬了整夜了?!?/br> 又有人問起,“這醬牛rou嫩得慌,可也是你自己做的?” 女娃兒扇了扇眼睫:“嗯!我們李家的鹵水兒,別處可都尋不著?!?/br> 幾個兵士嬉笑起來,“人也一樣。嫩著!” 女娃兒這才聽了明白,不是什么好話,一癟嘴便不出聲兒了,兀自又涮了兩碗粉條兒,澆上一勺酸湯,再撲三五牛rou薄片,撒上蔥花兒。將碗擱在地板上,便收拾要走了。 多有人還不依不饒,“可別急著走,還沒飽呢,再來兩碗!” “沒有了,給你看,桶子里都空空的了?!迸迌合崎_了裝粉條兒桶子上的白布,果真空空的。 吳堯跟了過來,賠笑著與兵士們道,“這都賣完了,都督讓我來送人走了?!眳菆蛘f著指了指身后立在大堂前的明煜明遠,一干兵士們便如老鼠見了貓,頓時靜如呆兔。 巧逢著送食的丫頭從偏堂里出來,端著幾個用完的大碗,送去了小車上。吳堯方領著二人一道兒往外頭去,行出來了拱門,從懷里掏出三枚銀元寶,“小娘子們辛苦了,這是都督打賞的?!?/br> “多謝了,官爺!”伸手接銀子的是方才去偏堂送食的丫頭,倒也生得白凈圓潤,可眼珠子轉得勤,吳堯覺是個心眼兒多的,卻問起煮粉兒的姑娘,“小娘子平日里可都在那巷子口上擺攤兒?我明日去,可還能遇上?” “下雨下雪的不在,天晴都在的?!泵蹆合肓讼?,又道,“官爺明兒再來,我那兒還有別的好吃的?!?/br> 吳堯一把年歲單漢子一個,辦差勤快,見得女子卻少。此下竟是靦腆起來,嘿嘿笑著,“成…成…” 蜜兒又問,“這里頭出了什么事兒,官爺可能說否,不能便罷了,我們便當是來玩兒了一趟,什么也沒看見?!?/br> 吳堯笑著,“沒什么不能說的。我家都督捉著了個腌臜的官兒,皇帝下了口諭來拿,抄了家都得充公?!?/br> “那可是好事兒?!痹捳f著,蜜兒推著小車已經邁出了偏門,便就與吳堯道了別。又與銀荷一道兒,往甜水巷里回去。 方行出來幾步,銀荷便就耐不住了,與蜜兒說道起來,“一品大官兒的園子,果真是好大,屋子里還好多的古董呢。偏偏那整整兩桌子的人,明是團圓飯,卻吃得哭哭啼啼的…” “還有還有,你可見著那活閻王的面相了?” 蜜兒遲疑著,“活閻王,是誰?” “就是那禁衛軍的明都督呀,我聽著別人背地里都這么喊他?!便y荷抬手比劃著,“方才就立著你對面好久,我可看見了。不過又不敢多看,那張臉生得可好看了,偏偏名聲不好聽?!?/br> 蜜兒方才忙著手中活計,自是沒見得什么活閻王,聽銀荷這么說方提醒著,“什么天王閻羅的,日后也都見不著。你莫嘴上開罪了,得被捉去打板子的?!?/br> 銀荷嚇得一驚,忙一把捂了嘴,方緊了緊腳下的步子。 第3章 貪魚(3)---小修 紫米圓子 從東街入來甜水巷里,多了幾分幽靜。眼前三五老槐,枝丫上還累著厚厚的積雪。樹后的簡氏公祠,木架紅漆都頗有些年歲了,門前的對聯兒卻將將翻新過,寫的是:“風調雨順,國泰民安?!?/br> 轉了個彎兒,便是王家的豆腐檔口兒。蜜兒撂下來小車過去問著,“孫jiejie,徐阿娘一早說想吃豆腐腦,可還有?” 王家媳婦兒姓孫,只比蜜兒長三歲,見得是蜜兒來,忙盛起兩碗豆腐花兒,包好了放去了蜜兒的小車上,笑道,“剛出鍋熱乎著,拿走吃吧?!?/br> “可還是老價錢?”蜜兒將要去問銀荷拿銀兩,孫氏忙道,“就不必數銀子了,一會兒還得去你家里借鹵水,便就都免了罷?!?/br> 蜜兒笑著囑咐:“那你記得來?!?/br> 話沒落,兩個小娃兒從蜜兒身旁飛快跑過。一個拉扯了一下蜜兒的襖子,一個重打了下小車上的桶子?;仡^來,還沒皮沒相與蜜兒做鬼臉。 “沒阿爹的野姑娘!” “略略略略略…” 蜜兒聽罷,地上攢起兩個雪球,往那倆小娃身上扔了過去。一個直中腦門芯子,一個小娃嚇得倒在了雪地里。見那兩娃兒狼狽模樣,蜜兒嗔著道,“誰家的野娃兒,有爹生沒娘養?” 王家媳婦兒繞出了門來,“還不回家要奶喝去!” 兩小娃兒沒討著便宜,拾掇起來,方又追跑著入了深巷… 蜜兒這方才與孫jiejie道了別,便往梅竹小院去。 蜜兒跟阿娘姓李,自幼便住在甜水巷的梅竹小院里。 李氏年輕的時候,生得明艷嬌美,嫁去了高門大院里,作了許府姨娘??蓻]多久,便遭家中主母姨娘記恨,被誣陷上了些事端,府中人言可畏,李氏日漸消瘦,在那府中實在度不下去。許家官爺方將人送回這甜水巷子里做外室。 可自打蜜兒記事起,便沒見她阿爹來過幾回。外室之女,無宗無祠,巷子里的姑婆們便喜歡在背后閑話,多有些被小娃兒聽去的,便有了那些不好聽的話。 自己的日子自己過,別人的閑言閑語蜜兒倒也不放心上,只那些管不住嘴的小娃兒,見一回,打一回。 ** 入來梅竹小院,臘梅花兒正開得好看。蜜兒放下手中活計,折了兩枝最好的,正要往自己屋子里去。 便見徐氏大腹便便從東屋里出來,笑著招手道,“蜜兒回來了,銀荷,快進屋吃午飯?!毙焓显沁@院子里的租客,有孕已經九月有余。 “徐阿娘你們先吃,我先回屋一趟?!?/br> 這梅竹小院兒原就不大,蜜兒住的正屋,徐氏與銀荷住東屋。 正屋坐北朝南,靠著南邊兒窗戶的位置,還有間暖閣。阿娘還在的時候,最喜窩在暖閣里做手活兒。蜜兒便將她的靈位擺在了暖閣旁側的小書柜上。午時陽光灑落進來,將那小書柜也曬得暖和。 蜜兒取來那上頭的花瓶,將里頭干枯的粉菊換成方才折來的兩枝黃梅。再在香爐子里燃上了三炷香。 今年入秋的時候,阿娘肺病犯得重,請了不少大夫,買了最貴的藥材,家中積蓄耗盡,也沒能將人留住。 阿娘走的那日晚上,蜜兒咬牙去了趟許家,想喊阿爹來看看阿娘。本想著阿爹是太醫院的大官兒,若能來一趟,不定能救救她。 可許府里人說,阿爹不在京城,見不得她們母女… 回來院子的時候,蜜兒卻聽徐氏說,阿娘已經去了。蜜兒撲在阿娘的尸身上哭得幾近氣絕,恍惚回來的時候,卻見得徐氏懷里緊緊抱著阿娘的銀錢匣子,與她說,阿娘臨終前將她托付給了自己,要認她作養女。 蜜兒那時剛沒了最親的人,被徐氏攬過去懷里的時候,只得喊了她一聲“徐阿娘”… 陽光透著窗棱灑道暖榻上,蜜兒只歇了一會兒的功夫,肚子便咕嚕咕嚕作響。她只得起了身,去廚房洗好了手臉,方尋去了東屋里吃飯。 東屋里,徐氏正從銀荷手里接來那幾個銀元寶,收進了銀錢匣子里。見得蜜兒進來,面上幾分慌張,忙一把合上了匣子,笑著將蜜兒拉來坐下,“快來坐下吃飯?!闭f罷,徐氏自己抱著那銀錢匣子寶貝似的,起身藏去了枕頭后面。 蜜兒看在眼里,心照不宣。便見徐氏又笑盈盈來,與她夾菜?!澳阕鲑I賣辛苦,多吃些rou?!泵蹆鹤砸蔡Э昱c徐氏夾了菜。 徐阿娘待她客氣,多也是因得心中覺得虧欠。 那銀錢匣子阿娘也曾與蜜兒看過,里頭原有這梅竹小院的地契,還有些許阿娘貴重的物件兒。 起先的時候徐氏只說,“這銀錢匣子,你阿娘讓我先替你保管著。等你及笄嫁人,再全與你作嫁妝?!笨珊髞?,徐氏又讓銀荷跟著蜜兒一道兒賣朝食,便將買賣的銀錢,也都收來了這盒子里。說法兒也與之前的一樣,道是她還小,等出嫁的時候再全數與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