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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六宮粉黛無顏色在線閱讀 - 第五十章 灑上空枝見血痕

第五十章 灑上空枝見血痕

    重陽節后寒衣節,進了十月中旬漸地寒了起來,連著幾日溟濛天,忽一夜灑灑飛飛,從黑如墨的天幕飄下碎玉亂瓊,下的并不密,北風凍傷了庭前一簇簇寒菊和倭菊,淡紫金黃一夕蕭瑟,抱香傲枝,唯一縷殘蕊似昨。

    晨起雪已罷了,琉瓦畫檐上薄薄的白,各宮燒起了地龍,忙著熏熨過冬的皮草。

    女子身著富麗八達暈大衫,齊腰百鳥裙,圍著團花攢枝帔子,對著大妝鏡梳妝,宮人們從外頭進來,捧著三盆冒了苞的臘梅?!澳锬?,就開了三盆,都給我們搶過來了,淑妃和林順儀的人晚了一步,氣得直嗆人,花卉局的正和她們說情呢?!?/br>
    女子往發間加了一支花釵,吐出口胭紙,又拿起黛石描眉,得意地道:“早料到她們也會把心思動到梅花上,現在這時節,還有什么能吸引皇上的目光,從淮南回來,國事繁忙,除了去過含章殿幾次,重陽節去了皇后那兒一次,旁的連門都未踏過,林純涵那賤人生了個公主,如意算盤打錯了,可恨她也進了九嬪,住進了比本宮這兒更豪華的思華殿,哼,慣是會扮柔弱的。本宮才是九嬪之首,改日要好好挫磨挫磨她?!?/br>
    稍后傳話的內監回來了。

    期待地問:“怎樣,陛下來嗎?”

    內監躬著背,支支吾吾:“陛下......去了戶部,奴才等了半晌,陛下回來便處理公務去了,副總管出來說,已告知了宮闈局,今夜順儀娘娘召至昌明殿侍寢?!?/br>
    女子狠咬銀牙:“狗奴才!你沒說本宮殿里的梅花早開了嗎!”

    內監瑟瑟道:“奴才怎敢隱瞞,副總管說,陛下問您,今日可過了百日祭,您母親亡靈不遠,熱孝當前,缞麻在身,怎可承歡侍駕?豈非鸮鳥生翼,忘恩負義?!?/br>
    女子聽完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繼而悲戚道:“本宮若守孝一年豈非徹底失寵了,娘啊,您怎么這時候去了......”捏著帕子哭了會兒,忽想起什么來,用力切齒,唇瓣猩紅如血,襯的白牙森森?!岸际切霞夷侨禾鞖⒌暮Φ?,我家也沒落了,我娘頭尸分離,死的太慘了,囚囊的邢鐵匠,本宮恨不能寢其皮,食其rou!”

    擦擦淚問宮女:“賢妃那賤人呢?”

    宮女道:“還在弘賢殿軟禁著呀,聽說陛下回來差了小梁子和丁嬤嬤親去監視,每日記錄一舉一動,不過一應份例還照以前的,口諭內侍省和六尚局,不得慢待賢妃娘娘?!?/br>
    女子怒拍案幾:“本宮和邢家不共戴天!此仇不報,誓不為人!本宮要姓邢的血債血償!

    西南戰事弭,全線鳴金收兵,川蜀大道上,邢胤焜和三個庶弟披枷帶鎖架在囚車里,劍南軍干將勇將已在淮南事變葬身玄暉門,余下的皆是衰庸阘懦,邢家兵器占了上風,沒了邢全,便如抽了脊拔了牙的猛獸,仗雖打的不輕松,卻很順利,活俘一百三十二名將官,兵卒無數,邢家老少婦孺三十八口,被押在囚車里,隨著浩浩蕩蕩的隊伍,馳往中京帝都,如待罪的羔羊,絕望地等待斧鉞。

    下元節皇帝鑾駕出宮,上太廟大祭。

    水官解厄之辰,百名道者科礁祀典,為國祈福禳災。

    皇帝祭祀罷,鑾儀轉去了皇陵,走了一日半才到,對太.祖、太宗、先帝仁宗叩首稽禮,最后跪在享殿,對著元和皇帝的畫像和靈位:“父皇,天清日晏,宗廟安穩了?!?/br>
    兒子定不負誓言,守護這片錦繡山河,披肝瀝膽,燃盡自己方休。

    回來已是第四日午晌,剛至昌明殿,未下輦,看見小梁子和丁嬤嬤站在殿外,面色焦炙,他一向警惕很高,便知有事了,蹙眉問道:“弘賢殿出事了?不是告訴過你們,沒朕的口諭,不論何事,誰也不許動賢妃!”

    兩個奴才撲通跪倒,連連磕頭:“奴才該死,是弘賢殿兩個宮女不滿賢妃娘娘苛待,到太后那兒出首,說賢妃娘娘的保姆沅嬤嬤多年來私下詛咒太后,還縫制了布偶人,貼了生辰八字,扎滿銀針,就縫在枕心里,太后當即派了人來搜,果然就搜出來了,沅嬤嬤自是百口難辯,太后讓拿人到宮正司審問,賢妃娘娘抵死不肯,揮著鋼鞭打傷了很多內宦,太后氣極了,叫了羽林進來,賢妃發了瘋一般,全把人打退了,還重傷了好多個,太后要廢了賢妃娘娘,沅嬤嬤見狀,便招認了,說娘娘不知情,全是自己一人所為,不滿太后日久,說完便一頭觸了柱,當時就斷了鼻息?!?/br>
    皇帝呼吸加重,問:“賢妃此刻怎樣了?”

    丁嬤嬤顫聲答:“太后下了懿旨,將娘娘廢為了庶人,娘娘抱著沅嬤嬤的尸首不肯不撒開,抱了一天一夜,是皇后和宸妃娘娘來勸,勸了一天一夜,才松開的,娘娘的樣子像傻了一樣,奴婢瞧著,可憐極了?!?/br>
    小梁子也道:“太后讓人把娘娘關進詔獄,奴才反復說了陛下的諭旨,才被換到了宮正司暗室,聽聞娘娘已不飲不食兩日了?!?/br>
    皇帝擰著眉峰,怒聲道:“立刻傳朕口諭,將賢妃送回弘賢殿,六宮諸人誰敢再齟齬,削足斷首!”

    “喏?!?/br>
    長長的宮巷,一曲一個折。

    一道道的垂花門,雕楹玉舄。

    重垣疊鎖的瓊樓金闕,陽光照耀下,光彩瑰麗,華美無限。

    女子身披甲胄戎裝,頭發像男人一樣束了個髻。

    一路上,鞭子左右翻飛,颯颯響,擋她的內侍監紛紛倒在兩旁。

    她想起了父親。

    起初只是河東一個無名鐵匠,蒙蒙撞撞做了一軍統帥,鎮守在藩地,對cao兵布戰一竅不通,成日惶恐無措,讓幕府師爺念兵書來聽,常常聽到一半便睡著了,呼嚕震天。

    敕封沒兩年開國皇帝便駕崩了,繼位的是第三子,年號至德,底下的將官都統多是早年跟著打天下的兵痞和綹子,或前朝諸侯降服,大是不服氣,果然,第二年爆發了叛亂,十幾個軍閥割地為據,自封為王,組成聯軍,圍攻中京,至德皇帝能依靠的只有中京禁衛和三萬守備軍,還有遠方幾個立足未穩的節度使。父親接了密旨與齊州聯軍對峙,對方兵精將勇,數量倍于我軍,父親吃了幾場大敗仗,望著戰場上不斷抬下來的年輕尸首,痛心疾首,幾乎要拔刀自刎,猛然間他腦中回響兩軍交戰,兵器碰磨的聲音,發現對方的兵器有紕漏,他自襁褓中便聽著那叮叮當當的鍛鐵聲長大,從會走路就踩著杌子打鍛,幾成生,幾成熟,幾分火候,多少下鍛,一聽就知道,當夜便開了火膛,親手將前鋒的兵器重鍛了一遍,加上祖傳的方子,手都打出了血,身上rou皮燒的半熟了一般。第二日開打,親自黑著一張面皮上陣,士氣陡然大震,敵軍驚奇的發現,對方前鋒的掉刀和長.矛破鎧甲如切豆腐,一個招子下來直接腸子淌了出來,剩余的嚇傻了,不敢往前沖鋒,戰陣大亂,我軍變守為攻,連下兩城,父親越戰越勇,漸漸摸索出了一套自己的帶兵方略,也學會了看布防圖,學會了虎翼陣法,越來越有了膽魄,磨礪的老辣了起來,全軍的兵器一可擋三,敵軍直如嚇破了膽,連戰連敗,當年十月,齊州殘孽逃往了深山落草為寇,父親領著鐵騎,與慕容叔父兩面夾擊,解了中京之困,之后長達十一年的平叛,屢屢立下了奇功,被至德皇帝嘉獎贊賞,世人口中的“鐵匠”變成了一員“虎將”。

    至德十一年海上倭人進犯,父親不善水戰,便佯敗誘他們入陸,然后讓賊寇見識了閻王的刀和矢有多鋒銳兇猛,倭人們嚇得丟盔卸甲,登上船乘浪遁了。

    她出生的時候父親已是四十五歲高齡。

    前頭的姊妹兄弟,只有兩個庶出的哥哥活了下來。

    算命瞎子說父親命中克妻,未發達之前便已死了兩房,或難產,或急病暴卒,之后像是陷入了某種詛咒,妻和妾皆活不過三五載,正妻死了五房,小妾死了九個,她的母親是第六任續弦夫人,不出所料,難產,孩兒一落地便斷氣了,所幸小嬰兒頑強的活了下來,父親珍愛的如金如寶,白天抱著逗弄,夜里搖晃哄睡,病了恨不得割了rou來煎藥,為了孩兒不受委屈也沒再續娶。

    幼時坐在父親肩頭巡視軍營,巡視一半呼呼睡在了肩頭,父親就那么背著,手臂酸了麻了也舍不得放下來。

    八歲那年叔父的長女出嫁,父親去劍南吃喜酒,回來抱著她大哭,說將來嬿嬿嫁人豈不是活活摘心挖肝,后來聽說堂姐在婆家受了委屈,被姐夫扇耳光子了,父親怒的摔了茶杯,直罵畜生。

    思來想去,便讓她習武,女兒家到底不適合舞刀弄槍,選了節鞭,找了軍中一個世代習武的上將來教授,親手為她鍛制一條精鋼鞭,端著茶水巾帕守在旁邊,監督她苦練。

    父親說,將來若夫婿欺負你,爹爹不在身邊,便用這鞭子抽他。

    抽他!

    昌明殿外,一眾殿前司侍衛攔在了面前,表情頓時警戒起來,鞭起鞭落,風旋電掣,如霹靂,如光閃,鞭子打在長戟上,迸發出響烈的火星。

    女子眼神冷厲,眉角眼梢皆是英銳之氣,鷹瞵鶚視,羽林衛招架的十分吃力。

    小柱子出來傳口諭:“陛下說了,不得傷了賢妃娘娘分毫?!?/br>
    羽林衛愈發縮手縮腳,只守不攻,很快被纏走了刀戟,一個橫掃秋葉,倒下一大片,更多的明金鎧甲從遠處奔來:“護駕!護駕!......”

    小柱子再次出來:“陛下口諭,放賢妃娘娘入殿?!?/br>
    羽林將石浚齊大慌:“不可??!”

    小柱子道:“陛下說了,全部退后,否則以抗旨罪論處!”

    羽林衛戰戰惶惶地列戰殿門兩側,讓出大道。

    從前來侍寢,下了軟轎皆是走的西側門,直入西寢殿,他時常還在東側殿處理事務,或批閱奏疏,或與官員們夜議,她等的無聊,又不敢自己先睡,便玩手指,玩膩了四下悄悄尋摸小玩意兒,釉盤里的棗子、貢果,有時還會忍不住吃一個,他這兒的東西都是擺出來看樣子的,從來也沒見他吃過,有一次啃一個又大又紅的石榴,吃到一半他過來了,她嚇得手忙腳亂,將剩下的一半塞進了錦被,原想他去沐浴的時候再吃完,誰想他似是很累了,被宮娥們圍簇著更換了寢衣,捏著額角直接坐在了臥榻上,結果……

    他是個極愛干凈的人,干凈到讓人害怕,見不得禽獸毛發,所以各宮無人敢養寵物,聽聞夏天身上多了汗便要立刻沐浴,一刻也耐不得汗膩。

    那次卻沒生氣,笑了笑,像個長輩一般說:“你怎么像個孩子,以后不用躲躲藏藏的,朕又不是老虎,吃完了記得漱口?!?/br>
    說完讓宮人來換被褥,那一次,她說不出的感動,望著那偉岸的背影,明黃色闊袖長衫中衣,暗花龍紋,燈火煜煜中,身形筆直如清風玉竹,磊落如月下蒼松,差點一個念頭沒忍住撲上去,死死攬住他的腰身,對他說:“要了我吧……要了我吧……我愿意……我愿意……”

    當然,也有嚴厲的時候。

    譬如看書的時候,她是個坐不住的人,一安靜下來就渾身像長了螞蟻,他卻能靜靜地坐在那里,除了翻書幾乎一動不動,兩三個時辰,雙肩如格尺,端正不茍。

    最嚴重的有兩次,一次是她在內殿尋摸,摸到了紫檀書架,在空格間看到一只木雕的仙鶴擺件,雕工甚是精致,每一片羽翼栩栩如生,她生了好奇,轉頭看到他不知何時進來了,眉峰緊緊蹙著,不悅地說:“以后不許動朕的東西!”

    還有一次,是大婚不久,一個嬤嬤盜了她的首飾拿出去倒賣,她最恨這些雞鳴狗盜,便親自揮著鞭子教訓了一頓,幾鞭子就暈過去了,是個不禁打的,從前在徐州也是這樣,節度府從來沒有這些烏糟事,現在到了東宮玉衡殿,人人都當她年紀小,是個好糊弄的。

    他從宮里回來聽說了這件事,疾言厲色地來訓她:“宮人犯了錯,自有司正女官,有司禮監,你是什么身份,如此輕率!”

    當夜,她哭腫了眼泡。

    后來,她的鞭子再也不對著人,心里不痛快的時候便朝著不會說話的樹比劃。

    ......第一次走大殿正門,第一次進東側殿,漫天明黃錦幔,銅胎三足掐絲琺瑯龍鏤熏爐,一室馥芳柔潤的龍涎香,內監和宮人們佇立在外殿,表情怵目驚心。他坐在內殿御案后,目光泓邃,神情如常,束發鸞龍鑲寶金冠,綴繡團龍祥云赭黃袍,襯托的整個人如日月耀輝,明珠閃熠,端的是尊貴無限,方才剛見了高昌國的使節,所以穿的吉服。

    從元和十三年到隆興五年,你整整欺負了我七年!

    把我當成一個癡傻!

    鞭子揮了出去,刷拉破空響亮,他一個猛子站起了身,極快地側身一避,御桌的黃錦下擺撕裂開來,竟叫他穩穩躲了過去。

    她立刻覺得異樣:“你......會功夫?”

    我竟連這個都不知道!

    他沒回答,又是那長輩一般的語氣,說:“快回去,這不是胡鬧的地方,今夜朕去弘賢殿,有什么委屈,以后再說?!?/br>
    她笑了,笑的花枝亂顫,當我是乞丐嗎?

    笑完了,眼淚也流了滿臉:“我問你,可是學過功夫?”

    這次他答了:“少時在衡州石鼓書院求學,每天都得面對刺客,護從的府兵四時不敢離身,我便跟一個教頭學了幾招防身,以防不時之需,只有四弟知道,并非瞞著你?!?/br>
    “我問你一句,當真如此厭惡我嗎?”

    他垂眸看地,沒有出聲。

    她愈發惱恨的氣血翻騰,又揮起了鞭子,耳邊聞得宮人們的尖叫,這次,他竟沒有躲閃,結結實實挨在了右臂上,袍袖“刺啦”斷開無數的絲,手背上醒目的紅痕,他擰了一下眉,清楚的吸氣聲。

    她的心驟然疼的直顫:“為什么不躲???”

    他絲毫沒有生氣,還是那長輩的語氣,哄小孩子的語氣:“氣撒出來就好了,聽話,快回去吧?!?/br>
    她想起了臨出嫁前上馬車,爹爹在窗眼下拉著她的手,聲聲囑咐,到了夫家,要克己守禮,恭敬謙順,上奉侍君父圣母,下友愛妻妾姐妹,別給你老子爹丟人,要活得有風骨。

    爹,我到底給你丟人了,這些年窩囊到了極點!

    皇帝驚見她從鎧甲里拿出一柄短刀,橫了過來,冷冰冰比在了頸上,刀刃帶著風,小柱子驚惶萬狀地大叫:“——護駕!”

    無數的羽林衛從殿外沖進來,執著長戟,團團圍成墻,對住了賢妃。

    “退下!”皇帝怒喝。

    羽林衛望著那刀刃,不得不后退了兩步。

    皇帝的呼吸絲毫未亂,眼眸灼視著賢妃,問:“誰人給你的刀?宮里不許藏私刃,你從來不碰刀劍匕首這些東西,告訴朕,哪里得來的?這個人居心叵測,朕要撕碎了他!”

    賢妃含著淚笑了,手腕微微的抖:“你怎知臣妾沒有藏佩刀?”

    皇帝道:“你的節鞭出自你爹之手,你家兵器朕識得,你怎會用旁的,若是有,也該是你爹親手鍛造出來的,你看看這把刀,雖有你家的鈐印,這刃分明是市井出來的?!?/br>
    賢妃怔了一下,他竟如此了解!

    心下酸的翻江倒海,幾乎站不穩,哽噎地問:“你會怎么處置我家的人?”

    皇帝避開了她的直視,漠然道:“這不是你后宮婦人該知道的?!?/br>
    賢妃將刀刃逼近,頸下已微微有了痛覺,羽林衛立刻前進一步,她崩潰地喊:“說!你說??!”

    皇帝只好回答,語聲冷的毫無溫度:“邢胤焜四人處以極刑,闔族成年男丁全部斬首于市,十八歲以下男丁與成年女眷流徙邊關服苦役,十五歲以下女眷沒入教坊司為奴?!?/br>
    賢妃全身抖若篩糠:“你好狠......”

    仰目向天,淚水奔涌若小溪,用力地搖著頭:“爹,女兒不中用,下不了手,我舍不得......我舍不得啊......”話音一落,只聽的白刃穿透甲胄,刺破血rou的聲音,那把刀已吞入了賢妃胸口,鮮紅的一脈突兀地順著刀柄急流,皇帝的龍袍上開出了一大片細碎的小花。

    “賢妃!”

    溫熱的黏膩順著甲胄汩汩涌流,織錦斑斕的氍毹上暈渲玷染,流失了身體的支撐,一雙強勁的手臂攬住了身軀,衣衫婆娑間有淡淡的芝蘭香,他終于肯抱她了!

    “還不快叫御醫?。?!”

    他的眼中濕潤了,是淚光嗎?你真的,肯為我掉淚嗎?我是在做夢嗎?

    他的懷抱如此真實。

    夠了,足夠了。

    她想起自己還有未說完的話,于是對他說:“皇上,你不喜歡嬿嬿,為什么不放嬿嬿走?為什么要把嬿嬿困在這個不見天日的后宮?嬿嬿不喜歡東宮,不喜歡皇宮,可是你在這里,我也只好在這里,為什么,你不要嬿嬿做你的女人呢?你知道嬿嬿有多想做你的女人,多想生一個你的孩子,多想,你能在那么多人之中回顧我一眼,哪怕就一眼,我要的不多?!?/br>
    他眼中的濕潤化成了淚,掛在臉頰上?!拔也挥憛捘?,真的,當初四個人一起入東宮,我最不討厭的就是你,我知道只有你是真摯的,對我沒有圖謀?!?/br>
    “真的嗎?只是因為我是藩鎮的女兒,所以你才不要我?”

    “嗯?!?/br>
    “真可笑,我竟做了政治場上的祭品?!?/br>
    “回鑾的路上我就想,等過幾年這件事過去了,等你心情平復了,便同你在一起,給你應有的一切?!?/br>
    她像個得到糖果的孩子,開心地笑了,嘴角彎彎甜甜,眼角的清淚濕濡了袍袖,余留體溫的血浸透了里衣?!翱墒?,我不會給你了,皇上,我爹說做人要活得有風骨,便是嬿嬿以后還在,也不會給你了?!?/br>
    “我要你記得,有一個叫‘邢嬿嬿’的女子,她死在了昌明殿,死在了你的懷里,我永不許你忘了我......”

    太后和宸妃得了消息急急趕到,羽林衛已退出內殿,宮人和內侍監跪了一地,走進去,皇帝背朝殿門坐在血忽淋拉的氍毹上,雙臂緊緊抱著戎裝的女子,懷中的人雙目緊閉,面上像宣旨一樣,白的煞人,已知是咽氣了。

    太后捻著佛珠,闔目念:“阿彌陀佛,冤孽,冤孽......”

    宸妃上前:“陛下,讓臣妾安置邢meimei罷?!?/br>
    “出去!”

    “表哥”

    “滾出去!”威嚴的怒斥。

    宸妃后脊打了個冷顫,慌忙伏地磕個頭,攙著太后出來。

    夜幕籠罩了下來,燈燭瀲滟。

    他依舊抱著僵冷了的女子。

    依舊為她垂淚,第一次,為一個女子。

    他想起大婚的第四夜,輪到和她圓房,到玉衡殿,她的臉蛋紅的像涂了厚厚的胭脂,隔著老遠都能感覺到發燒發熱,十六歲的小女兒,容貌并不出色,低著頭不停絞手指,眉間有著習武人的英氣,緊張的呼吸頓滯,與他說話,聲如蚊吶。

    他以為應該是一個性子堅韌的姑娘,不像淑妃她們,矯揉造作。

    那次她闖了禍,不過說了兩句重話,便哭的娃娃似的,揉著眼睛,咧著嘴,可不是娃娃么,他以為只是哭個樣子給他瞧的,轉頭走了,誰料想第二天下人說良娣哭了一夜,眼泡腫的像胡桃,都睜不開了。

    他想,怎會有這么愛哭的女子。

    有時候他會生了恍惚,明明就是所求所想的那般,卻不知為何醞釀不出愛慕的念頭,總不自覺地,拿她當作個長不大的小meimei看。

    對不起,是我誤了你的一生。

    初見你時,我就知道,你不適合生存在這里,我們都是命運的棋子,身不由己,這里是我的宿命,我的樊籠,我的墳墓。

    我知道,我不會再遇到像你這般真摯赤誠的女子了,天子,注定的孤家寡人。

    他就這樣抱了她一夜,到了第二日上朝的時刻才松開。

    賢妃成了第一個葬進妃陵的。

    ***

    又是飄著小雪的天。

    南城門外,護送的守備軍列戰兩道,馬車長隊迤邐而入,出了城郭,進了南直門,街市漸漸熙攘起來,馬咽車闐,行人如織,叫賣聲沸鼎。

    溫氏掀起窗眼布簾,幾個女兒用紈扇半遮面,凝目望去,九衢三市繁華連亙,碧瓦飛甍鱗次櫛比,層見錯出的吊幌和燈籠,遠處檐牙翹角幢幢,近處樓宇商鋪參差。

    靜妍嘆道:“果然是皇城帝都,天子腳下,街道都比咱們那兒寬了兩倍?!?/br>
    毓娟興奮道:“聽說這中京城有三市九十八坊,咱們怕是走斷了腿,也逛不完啊?!?/br>
    溫氏也嘆,不同于淮揚城的富庶豐饒,京城的繁華帶了一層莊重華懋的意味,三城層環,星羅棋布,坊市形制劃一,渠水縱橫,四通八達,街邊的小販也是井然有序,巡邏的兵衛鏗鏘而過,行人口中呵出陣陣熱汽,這時節販皮毛的胡商尤其多。

    定柔握著一個暖手爐,頭發已綰成了個繤兒,簪著一支素釵。

    這一路走走停停,竟耽擱了四個來月,自己的生辰和及笄禮都在路上過了,白天馬車顛簸,夜里睡覺都感覺在晃,忘了平地而履的樣子。

    妙真觀,離她隔了千里。

    新宅子在東市的英博街,毗鄰大內禁苑,周圍多是達官顯貴的宅邸,大門提著御筆親賜的“敕造靖國公府”的門匾。

    老管事和兩個婦人已在側門等候,cao著淮揚口音:“夫人一路辛勞了,大少奶奶已辟出了云葭小筑和山月小筑給夫人和幾位姑娘?!?/br>
    “大少奶奶?”溫氏已聽出了老管事的語氣和從前不同。

    “是,王氏姨娘被大少爺扶正了,現下管著庶務?!?/br>
    步入儀門,幾個女兒先行上了軟轎,溫氏險些被門檻扳倒,眼前黑了一瞬,扶著墻,一陣天旋地轉,似迎頭挨了一棒,完了,自己經營了半生全泡湯了,被別人搶了先!

    “老爺呢?”

    “老爺時常不在家,近兩日到西山松竹觀閉關修行了?!?/br>
    溫氏感覺腳下站不穩,心口一陣緊似一陣抽痛:“康兒和十二十三呢?”

    “三位大少爺入了京就被吏部安排了官職,各自上任了,大少爺蔭封了伯爵,在工部兼了員外郎,二少爺去了康縣,四少爺去了蔚縣,皆做守備軍提轄,二位小少爺在家,每日有三個夫子來授課?!?/br>
    溫氏咬著牙根,拼命忍著喉中翻涌的酸澀。

    康兒如此優秀,竟做了個還不如針眼兒大的武吏,連品階都沒有。

    定柔和姐妹兩個沿著垂花門觀摩,一路白壁丹檻,腳下平平整整鋪滿了青石板,鐫著團福紋,建在水上的游廊臺榭,連著小橋流水,假山成林,池中結著一層薄薄的冰。京城是寸土寸金的地方,自然與淮揚節度府不同,分院不是獨門獨立的廂房小院,而是畫閣朱樓。曲徑幽通,處處透著精致典雅,十五仍然嗜睡,被提前送進房歇息了,奇怪這里的月洞門竟是葫蘆形的,想這原來的主人也是道家人。

    靜妍和毓娟自然還要與母親住在一起,定柔只好自己去了云葭小筑。

    月洞門石砌小匾上“云葭小筑”四個字也是正正方方的顏柳體,兩旁墻壁雕著詩句:“清幽一夢誰人度,蒹葭在云伊在露?!?/br>
    她心下“咦”了一下,好眼熟的詩。

    后面幾句應該是:幾度薔薇幾度春,荏苒一剎百相同,千年萬年皆光陰,無我有他也太平。

    她忽然生出一絲歡喜,卻不敢確定。

    雪下了滿園,映的窗子發白,晚飯在山月小筑,丫鬟和婆子忙進忙出,都cao著中原口音,一句話聽個半句懂,箱籠行禮得拾掇好幾天。

    溫氏還在抹淚,毓娟和靜妍也是一臉憂愁。

    “真倒霉,以后還得仰人鼻息,爹也是,太太死了,也不扶正了娘?!必咕瓴环?。

    溫氏捏著帕子拭淚:“明天開始我不能在家坐以待斃了,得出去跑跑,結識一些官眷,也好廣拓些門路,你兩個弟弟要是能進國子監讀書就好了?!?/br>
    靜妍撇嘴:“娘你可真敢想,國子監是什么地方,那出來的都是宰輔、大學士根苗,不用科第就能入仕,我爹出面還有幾分希望,您一個婦人,還是妾室,怕沒這么大臉面?!?/br>
    溫氏瞪了一記白眼,道:“我就不信了,有錢能使鬼推磨,康兒的前程怕就這樣了,駿兒和驍兒我得給他們鋪好了路,將來咱娘們能指靠的就他倆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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