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播番外 荷葉枯時秋恨成
靠著墻,雙手抓薅頭發,“嘣”揪斷一大把下來,露出銅錢大的頭皮,血絲啦擦,瘋了傻了一般又哭又笑,淚水像開了閘的洪水:“老天爺,我前世究竟做了什么惡業?今世落到這樣的爹娘手里......” 娘嚇壞了,說了句:“你自己回小屋吧,我差人給你送飯?!?/br> 抬腿跑了。 兩個月后的一天,躺在小屋的塌上,全身提不起一絲力氣,已入了深秋,外頭樹葉凋碧,天氣一日寒似一日,手腳總像攥著冰塊,蓋了好幾層被子,怎么也捂不熱,肚里的小孽種到是動的歡實,又踢又踹,身子也與日漸沉。外頭忽然隆隆人群奔跑的聲音,一邊奔走相告:“快!快!快!上京謝恩的新貴侯爺回來了!已進了城門,知州和知府大人都來了,放了好多鞭炮,可風光呢!去晚了占不到好位子!” 槐郎,回來了? 忽有一股溫熱從四肢百骸漫到了全身,也點燃了力氣,起來,梳洗了一番,到了街市才知道,人山人海,憑她根本擠不到前頭,反而被推搡的摔了一跤,挨了幾腳踩,雙目一陣黑眩,好半天才爬起來,臉上已布了灰土。 只聽得鑼鼓闐闐由遠而近,馬蹄聲答答,用力踮起腳來,遙遙隔著人頭攢動,終于看到了魂牽夢繞的身影,騎在一匹雪白的駿馬上,穿著絳紗袍,腰系玉帶,圍著大紅綢花,戴著寶冠,面容比從前白皙了許多,還是那般溫文儒雅,明朗的眉目間沉淀了幾分內斂,眉峰褪去了青澀,多了一重瀟灑自若的俊逸,隱隱有鋒銳之氣,她的槐郎,愈發英俊的玉樹臨風。跟他騎馬并列的還有一起被敕封的邢家兩兄弟,被他襯托的黯然失色。 淚光模糊了他,無聲息地滑下,燙了臉頰。 心,仍是那般熾烈地跳躍。 面前的老嫗贊道:“慕容家的后生真真一表人才??!邢家那老二還湊合看,老大長得太寒磣了?!绷硪粋€也道:“聽說邢老大是個妨老婆的妖精,已妨死兩個了,邢老二還小,到是人家慕容公子,風采不凡,聽說這幾個月求親的把門檻都快踏破了?!?/br> “不知哪家千金會有這等福氣?!?/br> 福氣...... 到今天千般萬般,不過是嬈嬈薄福罷了,天生微賤,不配擁有你。 槐郎,你值得更好的女子。 第二日一大早,天氣烏沉沉的,她穿上那件煙羅衫,梳了個女兒髻,遠遠守在慕容府前街轉角的巷子里,府宅兩列多了戎裝鎧甲的兵士,端著綽刀。從前晌等到了后晌,過路的行人皆穿的單衣,她穿著厚厚的錦,里頭多穿了一件夾衣,還覺得全身發寒,不停搓著手心。 夜幕降臨的時候,她知道他今天不會出來了,轉身折回了小屋。 第二日又早早去了,等到夜幕還是沒有出來,她想許是他在路上勞頓,要養精神,就這樣又等了兩天,到了第五日后晌,連著陰了幾天終于飄起了小雨,空氣也更冷,嘴里冒出了呵氣,她躲在墻角,衣服漸漸被淋的潮了,貼著身子,風一吹,如在冰窟,實在忍將不住,心想著,也許,跟那些兵卒好好說說,能幫她通報。 誰知剛出了巷口便被上次那群婦人團團攔住了,打著油紙傘,為首的正是那廖婆子,目光鄙夷,道:“我們在這盯了你好幾天了,怎么,等我家侯爺,真是賊心不死,郡君夫人早料到你還會來,說了只要你來,便任由我處置,我廖婆子有的是手段?!?/br> 嬈嬈沒辯駁,默默對著她們跪了下來,磕了個頭,“婆婆,上次是我娘不好,我給你們賠罪,我不是來糾纏槐郎的,我只是有幾句話同他說,說完我便走了,你們信我,我可以起誓絕不是糾纏他的?!?/br> 廖婆子冷哼:“穿的花枝招展,還說不是來勾引人,你們這些脂粉堆里的粉黛,戲臺上的狐貍精變得,什么花樣都演的出來,還不是要對著我家侯爺唱苦rou計,讓他心軟,容納了你,郡君夫人發話了,就是你吐了血,橫尸在地,也不能叫侯爺見了你,你識相的乖乖走,否則,自有苦頭吃,可別怪我老婆子手狠?!?/br> 她明白了元氏的用意,心下火沸油煎,不停地磕著頭:“婆婆,我求求你們,求求你們行行好,叫我見槐郎一面,我幾生幾世記得你們的恩德.......” 廖婆子見她雙肩微微的抖,下頷荏弱消瘦,淡淡的脂粉難掩憔悴,秀麗的五官楚楚可人,與自己女兒差不多的年紀,卻滄桑的好似衰敗了的花朵,不由心軟了兩分,轉念想起太夫人的話,又把心狠起來,把眼前的當成披了人皮的狐貍精,叫左右拿泔水桶來,舉起對著嬈嬈兜頭澆了下去。 嬈嬈驚“啊”了一聲,嘴里已嘗到了酸餿的味道,頭上嘩啦啦流,衣服濕淋淋,菜葉掛在頭上,眼淚沖涌而出,徹底崩潰,從來到這個世上便逆來順受,卻被命運如此踐踏,跪著往前頭爬,對著大紅朱門撕心裂肺地喊槐郎,槐郎,我只是想在死之前見你一次啊,老天爺!成全我吧! 婦人們圍上去將她按住,嬈嬈拼力掙扎,眼睛都紅了,廖婆子急了,大罵:“小娼婦!再不走就是糞水!” 嬈嬈像是聽不到,廖婆子扯住了她的頭發,揚手就是幾聲清脆的耳光,嘴角瞬間流出了血,松手的時候,一綹頭發扯落在掌中,心里驚嘆,女孩年紀輕輕,頭發竟如此不耐,已知脆弱到了極處。 到底是rou做的心肝,不免語聲軟了下來,苦口婆心地勸道:“你這是何苦,郡君夫人是不可能讓你見侯爺的,再說了,你便是見到侯爺又如何,你當他還是從前嗎,你這殘花敗柳的身子,他還會要你嗎,侯爺從京回來,房中便有了伏侍的人,郡君夫人親自挑選的蓉心姑娘,美貌在你之上,家世清白,還讀過書,與侯爺磨墨濡毫,握手寫字,那才是郎才女貌的璧人,郡君夫人房里的丫鬟說,侯爺要與外省的大家閨秀定親了,等少夫人入了門,便抬舉蓉心姑娘做姨娘,你縱是有千句萬句的衷腸說出來還有何意義?!?/br> 她眼中怔怔地,似著了夢魘,心口一頓亂刀凌剮,疼的五臟六腑打顫,咽中急竄上一股尖銳的腥咸,努力忍著,沒忍住,哇一聲,吐了出來,灑在泥地上,殷紅殷紅。 婆子和婦人們嚇壞了,急避幾步。 望著那血,鄙視地罵自己,明明說了他值得更好的女子,這樣算什么?萬嬈嬈,原來從頭到腳你都存著一絲僥幸,妄想著,他還如從前一般,對你疼惜愛重,會不計一切要你。 當初守在關家門外那一夜,他也是這般心碎到了極致,一切,不過天理循環而已,報應無盡。 如此狼狽的樣子,被槐郎看了只會更加厭惡,艱難地起身來,踉踉蹌蹌離去。 雨下得密了,仰面朝天,冰冷徹骨的雨絲順著臉頰淌流,試著洗滌去身上的污穢,無意識的走了很久很久,直到天黑了,不知自己該往哪里,老天生她這副骨rou置往何處? 沒有回小屋,鬼使神差的回了關宅。 這里是墳墓。 污穢的血rou之軀理應歸了最骯臟的墓冢。 禽獸看到她,胡子雜拉的面目登時猙獰起來,扯住她的衣領,聲如獅吼:“他娘的,老子才聽你爹說了,你跟那姓慕容的王八蛋有一腿,還勸我什么人家勢力大,領著兵,觸犯不得,讓我割愛,去他姥姥的,老子的女人,天王老爺動了也不成,說,這兩個月去哪兒了,是不是給老子戴綠帽子去了?你肚里的野種是不是那個小白臉的?讓老子背龜殼,廢不了他還廢不了你嗎!” 她噗嗤一聲笑了,唇畔靨出了醉人的小渦,對著那張似人似熊的臉媚聲媚氣地道:“沒錯啊,就是野種,我不但有槐郎,還有李郎、張郎、孫郎.......我娘的男人,也是我的男人,你算老幾呢?呵呵......” “媽了個巴子!我剮了你這臭□□!”禽獸的眼珠膨出了眼眶子,變成烈烈的血紅,張開血盆大口,露出森森的齒。 階下雨聲索索。 狂嘯的北風悶吼著漫卷一院的草木,窗紙裂了許多口子,風灌進來嗚嗚作響,像是獸群悲鳴,搖曳的樹影噼噼剝剝,陰魅魍魎。 屋內黑暗靜寂的如同棺槨。 濃重的血腥味彌漫在空中,身下漫透了衣裳,黏膩的凝固成紅漆,望著窗子透進來的一抹淡白,唇角始終掛著兩個小渦兒,他說最喜歡的便是這一對渦兒,萬嬈嬈,來世,你也要長著一對這樣的笑渦,他才能認得你啊。 我終于可以干干凈凈做一個鬼。 閉上眼睛。 漫天五彩絢爛的光,他緩緩走來,微笑如清風,澄和玉潤。 輕輕地,在額上留下一個吻。 ....... “我要娶你,嬈嬈,你可愿嫁我為妻?!?/br> “槐郎,我夢見為你生了好多好多孩兒,和你一起坐在樹下看他們嬉戲,牽著手,一直到我們老了,頭發全白了,然后死了埋在一處?!?/br>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生則同衾,死則同xue?!?/br> ........ 原來,我們都不曾做到。 你是否和我一樣,不甘心。 死亡,是一個溫軟的床榻,綿軟的云團,她以為這樣就是死了,可是,忽然從云團上墜下來,才知道自己是醒了,眼前藹藹的白霧,迷離深鎖,好久也撥不開,娘的聲音忽遠忽近:“我兒還這樣年輕??!”另一個蒼老的聲音:“失血太多,氣血衰竭,傷重成這般能緩過一口氣已是奇跡,宮胞脫垂,活一日也是疼苦,又五內憂思郁結,如火煎熬,眼下的生死關若能闖過去,也恐壽元不久矣,長則三年,短則一年,老朽從醫三十載從未見過如此慘絕的戕害,唯有拼盡畢生所學,保她遍體創傷結痂,不至感染潰膿,內里已油盡燈枯,其命如紙,華佗再生亦無能為力?!?/br> 娘嚶嚶寧寧的哭了:“兒啊......” 她扯了扯干裂的嘴角,依舊笑了。 十多天后才能看清人,曾經清瑩瑩的眸子只剩下渾濁,空洞洞地望著小窗,一看就是一天,不言不語,側靠著枕頭,瘦成了皮包骷髏,氣息微弱的不可聞,娘端著雞湯粥一匙匙喂,她一口一口咽著,像咽著焦苦無比的藥。 那一夜,右手少了小指,肋骨折斷三根,一條胳膊也骨折了,肚里的那塊rou終于落了,掉出來的時候還動著貓叫似的哭了幾聲,七個月的男嬰,通身黑紅的皮膚,小耳垂上有個豁,彼時禽獸正在對她施凌遲,先是咬了兩塊下來,滿嘴噙著她的血,繼而用上了匕首,一直到了背上,一刀一刀,她聽到滋滋的皮rou割裂聲,不哭不喊,只是靜靜地受著,含著一縷笑,挨到第十七刀的時候,兒哭聲戛止,禽獸轉頭去看,猛看到了耳垂,頓時明白了什么,丟下滴著血的刀刃,驚慌失措地去看嬰兒,摸了摸鼻息,嚇得縮回了手指,蹲地悶嗥一聲,搔頭嗷嗷起來,像極了野獸的哀鳴。 她心中大笑了兩聲,這世間不會再多了一個禍害。 一直給她送飯的老嫗實在不忍,冒著被發落的危險,跑去新宅告知了娘,娘去找了爹,這才回了小屋。 生和死于她而言,已沒什么兩樣。 第十九天的時候,身上才不滲血了,勉強能坐起來。 娘帶著剛燉好的湯過來,告訴她,街上已圍滿了人,中間被兵士封了道,清水潑街,慕容家今日起行,就任封邑,原來節度使是封疆大吏,一方的土皇帝,從前竟沒瞧出這小子是個頂頂富貴的面相,王八羔子夠狠,當初說什么愛你甚己,這下把你撇的干干凈凈,這就是男人,狠起來這樣毒,以后咱們都不用白日做夢了,關提轄答應了你爹,不會對你動手了,只要你安分在家,不出大門一步,一輩子供咱們娘倆花銷。 話未說完,嬈嬈已經兩只腳下了地,一只手發著抖給自己披衣,心里只有一個念頭,他要走了!這一走就不會再回來了,我不管他是什么土皇帝還是倒夜香的,他不能就這么丟下我!我愛他!即便只能活一天一個時辰,也愛瘋了他,來世喝了孟婆湯忘了他怎么辦!槐郎,哪怕讓我做你腳下的一條狗、一只老鼠。 衣帶方系好,背上已血紅一片,浸透了布料,也不知那兒來的力氣,披散著一頭稀薄枯黃的發,跑了出去,娘在后頭驚叫,緊追去。 奔跑的人群如汪洋,洶洶吞噬了她,摔倒爬起來,再摔再爬,什么都不管了,就是變成一具白骨今天也要讓他看到我! 儀仗兵高舉十二幅泥金朱漆銜牌,上題官職和回避肅靜的字樣,十三棒鳴鑼鏜鏜震耳,藩旗幢幢,一處圍觀人群看的正酣,忽闖進一個瘋子女人,后背扛著一大灘血艷艷,把人嚇壞了,自覺為她讓開一道隙,她到了最前頭,被外圍執著長矛的兵士牢牢阻著。 一眾魚鱗鎧甲的將士擎著旗旌,浩浩蕩蕩走在前頭,他還是騎在一匹白馬上,金相玉映,戴著雙翅烏紗冠,系著紅錦真絲金錢蟒的披風,身軀筆直如孤竹貞松,兩側護著侍衛,后頭跟著十六人抬的轎輿,圍著潮水般的家丁仆奴。 她用盡力氣喊了出來:“槐郎.......槐郎.......” 人聲鼎沸中聲聲如蝶泣蜂噎,她看到,他轉眸望到這里來,目光怔了一下,她知道他看到她了,她心跳快要沖出胸腔,喊得更加撕心裂肺,時間仿佛戛然靜止了,天地間死寂無聲,她耳邊什么都聽不到,眼睛什么都看不到,只有他,整個世間就只有他,萬嬈嬈生而為人一遭,只有他。 只是片刻,他便收回了目光,轉眸向前,馬蹄一步也未停滯,再不側目一眼,連遲疑都沒有。 很快,馬背上的背影遠去,大轎輿后頭是一頂青昵小轎,簇著幾個丫鬟,然后無數烏錘甲的騎兵執著綽刀,步兵執著長我,軍步整齊威儀凜然,馬背上的背影也徹底匿沒。 她痛苦欲絕,閉目咬牙,兩行清瑩瑩的淚水如小溪潺流,恍若風中枯萎了的花瓣,軟垂垂倒在人群中。 你還是恨我,如此恨我....... 三個月后,已進了臘月,屋子里的炭火漸熄,象眼窗格的舊棉紙破了斑駁的洞,透見大地白茫茫一片,搓綿扯絮,像是永遠下不完,偶爾旋著一陣風裹挾進來,大片大片落在幾桌上,晶瑩剔透的小冰花,化為水滴,又凝成碎冰。 “花似伊,柳似伊,花柳青春人別離,低頭雙淚垂。長江東,長江西,兩岸鴛鴦兩處飛,相逢知幾時......” 歌兒輕輕的吟唱。 曾經水蔥般的小手已如冬霜中的干柴,挑著繃子繡一個荷包,一叢綠悠悠的槐枝。 床上蓋著三層厚被,腳下的湯捂子涼透了,手腳冰的不像自己的,小木門被“吱呀”一聲推開,濃妝艷裹的娘挎著竹編的小食盒進來,大紅斗篷厚厚的白,跺了跺腳,繡鞋已被浸透,罵了一句“該死的鬼天氣,沒完沒了?!?/br> 到幾桌上取出三個小碗,一個裝著兩個小饅頭,已凍得生硬,另兩個裝著燉菜和湯,上浮的油花也凝了冰,床上的女兒仍然一副死人的模樣,眼神渙散,表情冷漠,好像這個世界與她無關,不由生了氣,摔了一下食盒,牢sao說:“你什么時候能打起精神來啊,就眼睜睜的看著你老子娘這么辛苦,今天也不知哪來的一個死鬼,老的掉渣了,自己不中用,偏埋怨我,連賞錢也不給,算白忙活了,我是人老珠黃了,應客都得撿剩下的?!?/br> 他走后一個多月,爹和關禽獸出事了,新皇最恨貪官污吏,當年沒起義之前沒少遭迫害,正憋著毒收拾他們,各地方官員皆是前朝遺士,按部就班,上下沆瀣,苛捐雜稅烏煙瘴氣,天下平定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整飭吏治,各地派了暗訪的按察使,到了邑縣查出庫銀多年虧空,知府為了自保把爹和關禽獸推了出來,刑部也知皇帝脾性,正要殺一批以儆效尤,沒幾天便判了斬立決。 樹倒猢猻散,縣衙被抄沒了,妻妾們流落街頭,外頭的唯恐波及到自己,紛紛賣房典當,帶著錢逃去了外地。幾乎同一日娘這邊也出了事,小相公多日的軟語溫存,徹底服帖了一顆心,視作了心肝,把多年的梯己和房契交到了心肝手里保管,不想一天夜里醒來,枕畔空空如也,原來不知道什么時候小相公背著把宅子倒賣了,臨走還卷了娘存首飾的百寶嵌,娘哭的死去活來,風寒了一場,無處棲身,只好來小屋和女兒同住,眼見著一日日拮據,租賃到期,無奈,想著爹許是還藏匿了金銀財寶,于是去送最后的斷頭飯,大胖子爹在死牢里罵女兒不中用,沒從娘胎里學來勾引男人的本事,抓不住慕容小子,皇帝寵信功爵,憑那小子的聲望,寫個擔保的密奏求求情,興許就能免了死罪。 娘無功而返,回來又是一場哭天罵地,孫殺才和關狼狗全是挨千刀的,祖宗十八代烏龜孫子王八蛋。 她還下不得床,側躺著笑了笑,對著地上大吐了一口唾沫,心里道,活該!都活該! 包括自己。 娘哭累了,罵累了,看著扁了的錢袋和半死不活的女兒,重cao起了舊業,唱了幾天,嗓音不如從前,被天香樓趕了出來,只好進了暗娼館。 “我說啊,你能不能說句話,哪怕吱個聲也行啊,這都幾個月了,一個字都不言語,你是啞了還是聾了?你雖一身的傷疤,可rou皮兒到底年輕啊,臉蛋打扮打扮多擦些脂粉,還是過得去的,咱們也不求別人的地盤,就在這個小屋,你稍稍動動比娘賣十回都強,你是沒多少活頭了,就沒想過娘老了怎么活嗎,我生你養你一場,好歹給我留些養老銀子啊?!?/br> 她努了努嘴,指了指掉漆的抽屜。 娘不知所以,走過去打開,里頭有金屬響,原來是那對金跳脫,當初關家下聘的,頓時欣喜若狂,笑的露出了牙,哈了口汽拿帕子擦拭:“你竟還留著這個,太好了!夠我們吃幾年的!” 她低頭繼續刺繡。 一直在那扔著,只是你沒翻抽屜罷了。 “今夜咱們吃頓rou,好久沒沾葷腥,饞死了?!蹦锎蜷_門,一腳踏出門檻,嬈嬈忽然開口了,手上也沒停,看著荷包說:“娘,你生我骨rou養我長大,我也用骨頭血rou還了你了,女兒不欠你的了?!?/br> 娘回過頭來,不知她為何這么說。 看了一會兒,見她仍然平靜如常,繡完了那荷包,綴上同心結的絡子,只當神經了兩句,又轉頭出去,關上了門。 “原想著,陪你過完這個年,也算仁至義盡,現在不走不可了,我要去,屬于我的地方,在我生命最后的時光,我要完完整整屬于槐郎,我是慕容萬氏?!?/br> 等娘走遠了,她立刻下了床,穿上衣衫,到鏡前握起篦子,將少的可憐的頭發梳成一個婦人髻,披上舊了的棉斗篷,將荷包和枕下的一對銀鐲子揣進懷里,離開了那個屋子。 雪停了,天地間琉璃世界。 雪有半尺厚,踩下去沒到了小腿,好費勁才能□□,深一腿淺一腿,走的極慢極慢,東街文英巷,他說過他家的住址,到巷子口的時候已經黃昏,碰到一個過路挑擔子賣餛飩的老者,問慕容家在哪個門,老者說:“姑娘不知道慕容家發達了嗎,早遷走了,這條巷子都空了,都去淮南投奔人家了,只有野狗和乞丐?!?/br> 老者告訴她,順著墻垣直走,右轉兩個折,有一個掛著匾額的小院,就是。 她道完謝步入了巷子,有人腳印的痕跡,扶著墻走了進去,小巷幽深靜寂,越走越狹隘,偶有幾聲狗吠,到了那個柴門前,果然掛著一個桐木裸匾,題著筆力蒼勁的大字,“長林” 第三個字她不認識,柴門上的鎖已銹,一拉便開了,伸手推開,門板上的積雪落了下來。 茅棚土垣的幾間房子,院中一口淺水井,溫馨人家的氣息撲面而來,心,無比的安寧。 我回家了。 放下門栓,踩著雪走向檐下,推開堂屋的薄木門,房中已落滿了層層灰埃,窗子上布上了蛛網,去另外兩個房間看了一下,桌椅皆在,土炕上還褥著棉褥子,桐木箱子里疊著帶補丁的棉被,好似一切家具物什都沒動,只有書架上空了,又去旁邊的小茅棚看了一下,是廚房,鍋碗瓢盆皆全,土砌灶臺下還堆著許多黑炭,碗柜子鎖著小銅鎖,用石頭砸開,里有兩個糧食袋,一袋裝著細糠面一袋裝著豆皮面,她開心的笑了,我的家人知道我會回來。 先燃了炭,把棉被搭在椅背上熥著,潮的快滴出水了。 夜幕降了下來,找出抽屜里的馬燈,將燈捻點上,把屋子里里外外擦洗了一遍,勉強能入睡,太餓了,院子的柴火都是劈好的,但太濕了,只好忍痛點了炭,燒了一碗水,和一點豆面,咕咚咕咚喝下去,等棉□□了,便在炕上睡了。 一夜黑甜。 第二日換上箱子里婆婆的粗布衣裳,將另外兩個屋子收拾了,一連鏟了幾天才把院中的雪鏟出一條路來。 日子就這樣開始了。 雪化了,小院越發被她收拾的干凈,處處透著居家的氣息。 整個臘月她沒有出門,除夕夜里的鞭炮霹靂開了嶄新的一年,遠處的天空,煙花在炫彩,她坐在桌前啃著半個窩頭。 燕飛鶯歸,她還活著。 圍墻下有一片荊條籬笆圈出的空地,土層里長出了零零散散的青芽,她不認識是什么菜,必是能吃的,想是婆母從前遺落的菜種。 把夜香車洗的干干凈凈,皮繩套在身上,用帕子揣了一個窩頭,出門了,沒有多少力氣,只能拉一底子,一天掙得五六個銅板。 她已很高興。 足夠一天的食物。 這錢,很干凈,夫君,現在才知道那個時候的你,是這世上最高貴的人。 你只是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等你不氣我了,就會回來對不對。 人人訝異她一個標致年輕的姑娘怎么做的了這個,她笑了笑,將糞勺放好,拉上車繼續下一家。 白日出一身又一身的汗,晚間回來吃飯分外香,從來不知道吃飯可以這么暢快,她發現自己一日日越發神清起來,或許,這樣,可以再活很多年,落葉歸根,夫君總會回來,哪怕兩個人都已白發蒼蒼。 她不敢走上下坡的路,因為力氣不支摔過兩次,只好繞遠路走,下雨的時候躲在人家門檐下或商鋪的廊下,淋濕了衣裳也不理會,干著活就暖干了。 從前,我的夫君肯定也是這樣。 手掌和腳上磨出了水泡,破潰了,纏上布條,結了血痂,時日長了,便適應了,纖細的十指變得粗拙皴糙,這樣的一雙手經得起風霜,干起活來不愁,人也又黑又黃,蛻變成貧家婦的樣子,只有五官仍然精致。 每個黑暗的夜里,月光如水銀輕瀉進來,聽著院中蟲鳴,回憶著和他的點點滴滴,一遍又一遍,含著笑入夢鄉。 有一天去郊外倒穢的時候發現一棵小槐樹苗,小指粗半人高,移植了回來,栽在院子里,施肥、澆水,細細地養護著,刮風了拿油布為它擋風,夜里下雨了起來為它遮雨,終于,一個新芽苞露出了頭,慢慢抽出了一條新枝,長出了翠翠的葉子,它活了。 她對小樹說,我們一起等他。 夏天來了,小樹長的綠沉沉,一天清晨,一只麻雀飛來枝椏上,見到人也不畏懼,啾啾唧唧叫著,她在石桌上吃飯,掰了一小塊窩頭,放在手心,喂給鳥兒吃,小鳥啄起喙很快叼完了,像是餓壞了,她又掰了一塊,小鳥又啄完了,舀了手心一點清水,小鳥一口一口啄著喝了,對著她嘰嘰喳喳了兩聲,像是說著什么話,然后撲棱撲棱翅膀飛上了空中,她久久地望著,眼眶微微的澀,鳥兒啊,真羨慕你有一對翅膀,可以飛過萬水千山,飛到淮南去,你能不能幫我捎信給我的夫君,告訴他,有一個叫嬈嬈的渺小女子在家中等他。我是樂民,沒有通關的戶牒,走不出邑縣城。 連陰雨的天氣,屋梁會漏下雨,臉盆鍋碗全用上了,叮叮咚咚不絕,不能出工,只有窩在家里,倚著唯一干凈的墻角,大睡,夢見了他,夢見一切都未發生過,她跟著他進了家門,為婆婆敬了茶,算是拜過了父母,夜里,被他溫存的抱在懷里,變成了婦人,白天他拉著車出工,她系著圍裙在屋頭檐下忙碌,為一家人洗衣燒飯,織布紡線,侍奉婆母,照顧姊妹兄弟,他下工回來了,她將水盆里溫著的帕巾擰出來給他擦臉凈手,他笑著在她額上吻了一記,然后坐下來,石桌已擺上了熱騰騰的飯菜,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吃著,有說有笑,粗茶淡飯飽了便是滿足,芒屩布衣,補破遮寒暖了便是滿足,人兒成雙,三平二滿,無病無災,亦是滿足。 醒來,眼睛澀的愈發難受。 她已經很久哭不出淚來了,夫君,原來,平凡,滿足,就是幸福。 我多傻,生生把我們的幸福丟棄了。 幸好,我們曾誠摯的愛過彼此,足夠了。 夏去秋來,她怕過冬沒有菜吃,將籬笆里的土層墾了墾,種了一小片菘菜,小苗秧長得青幽幽。 火膛灶臺下每頓燒飯攢下來的炭足夠冬天用,今年可以過一個暖冬。 然后,那一夜便來了。 月朗星稀,她在燈下補衣裳,忽聽到圍墻有聲響,撲通撲通跳了下來。 她拿起了剪子,有兩個衣衫襤褸的男人闖了進來,她記得在巷子里撞見過這兩個人,是乞丐。 那兩人手里拿著寒光霍霍,望著她直流口水,她下意識舉了舉剪刀,無畏無懼。 乞丐摸著下巴的胡茬,□□道:“我們宿在西邊的高門樓,竟不知這兒住個大美人,美人,咱們搭個伙吧,你一個人多寂寞,俺們兄弟倆輪流伺候你怎么樣?!?/br> “就是,”另一個也說“只要把我們伺候舒服了,吃喝只管我們來忙活,省得你出去風吹日曬倒大糞?!?/br> 她沒有答話,目光如冷電。 兩個乞丐見慣了女子哭鬧求饒,卻不想眼前的小婦人面貌平靜,眼神冷戾,忽然生了兩分怯,不敢上來,一個守著門,一個四下將屋子翻箱倒柜了一番,找出了她存在罐子里的十幾個銅板。 又把目光投回她身上。 上下打量了一番,愈發咽口水,一個說:“我倆上次碰女人還是三年前,在郊外碰到個過路的樵女,還是沒□□的,給我們玩了也沒敢聲張,比起美人可差了十萬八千里,今天咱非得過過癮不可?!?/br> 說著,向她走過來,她抬步沖向門,一個乞丐已快一步關上門板,牢牢堵在那里,她滿屋子奔,把能砸的東西都擲出去,乞丐一邊躲一邊掀桌倒椅地追,一邊還jian笑著說yin詞污語,她試圖打開窗子,卻來不及,衣領被攥住了,拿剪子揮了一下,乞丐悶哼了一聲,捂著手腕,血順著指縫滴出來,一下惱羞成怒,抬腿飛踹,她肚腹上重重挨了一下,整個人仰躺在了地上,痛苦地按著肚子蜷曲成一團,好一會兒上不來氣,另一個乞丐見她不會反抗了,正好坐享其成,解開褲帶便要撲上來,她早有防備,死死握著剪刀,揚手一攮,扎在了乞丐左眼上,乞丐慘叫了數聲,血登時流了滿臉,恨得睚眥發指,拾起刀子,寒光一閃,她已無力再躲,衣領被一只手揪住,帶著熏人的惡臭,白刃刃“噗呲”一聲沒進了腹,接著又“噗”一聲□□,第二刀,第三刀,口中汩汩流出了溫熱的血沫...... 兩個乞丐見傷了人命,一個捂著眼一個抱著手腕,打開門跑走了。 她躺在滿是土的地上,胸前和小腹三個血洞殷殷蜿蜒成小河,流到地上,漫流向四面八方,身子浴血浸透,凜凜地抖,她知道,這一次是真的活不成了,能死在長林齋,死得其所。 想起了院中的小樹,自己走了,冬天苦寒,它凍死了怎么辦? 屋梁上復疊磊磊的桁木變得模糊,她拼命咬著牙,手在地上抓啊抓,抓出無數的血道,終于一個猛子翻過身來,這一動作口中哇啦傾出一大灘,又黑又紅的沁入灰土,原以為,自己的血早就干涸了,熬盡了,原來還有這么多......雙臂拖著萬斤重的身軀往前匍匐,一點一點,終于挪到了屋門前,爬出了門檻,屋中留下一道血路,眼前已陣陣發暗,一輪明月皎潔,照在院中氤氤氳氳,她隱約看到了夜香車,窮盡力氣含著一口氣,循著那個方向,爬過夜香車,到了小樹底下。 滿是血污的手撫摸那脆弱的根莖,便是我死了,也要護著你,有我的血rou之軀護著,決不許你凍死。 這一生,要結束了。她對小樹說:“槐郎......我......等不到你了......來世,我要為你生好多好多孩兒.......莫說吃糠咽菜.......便是流放做階下囚......也不離開你一步......守著你到老......” 話音一落,伏在樹下,閉目咽了氣。 卒年,十七歲。 靜夜沉沉。 有風吹來。 小槐樹滿頭的葉簌簌地響。 .... 三天后一個丟失了驢的農夫來巷子里挨家挨戶遍尋,見到柴門開了半扇,敲了幾聲無人應答,便走了進來,赫然見到伏在血泊中的女子,嚇得面無人色,農夫不敢報官,怕沾上官司說不清,心眼好,不忍見曝尸,找了把院子的頭,在小樹下挖了一個坑,將她深埋了,想著無人祭拜,沒有留墳包,埋得夠深,不怕野狗刨出來。對著她拜了拜,說了句:“早些投胎?!?/br> 奔出去,闔上了門板。 深秋,小樹凋謝了一地發黃的葉子。 冬天來了,寒風大雪中,小樹頑強地昂立著,遍地枯榮,唯有籬笆里的菘菜綠綠,被雪掩覆蓋,種菜人卻不知何處。 雪化冰消,春暖花開了,小樹挺過了第一個冬天,長勢得愈發健壯,努力汲取著土壤里的養分,抽芽怒枝,郁郁葳蕤。 十二年后。 風和日麗的一天,兩扇柴門被推開,木頭已全然腐朽,禁不起這一推,半扇門“嘩啦”成了一地碎屑,另外半扇也掉下一大塊,灰塵跌宕,門外佇立著四個烏錘甲的兵士,院中已是荒草萋萋,蓬蒿滿園,比人還高,四個兵士執著軍刀下手割,草莖像拳頭一樣粗,割的大汗淋淋,割了半晌才勉強辟出一條能下腳的路,對外頭說:“好了,可以讓老太君和節帥大人下轎了?!?/br> 更多兵士走進來,列戰兩旁,然后一叢丫鬟婆子簇著一個珠翠錦裳、兩鬢花白的貴婦人邁進門檻來,叫著后面的人:“槐兒——” 應聲的是一個月白士庶服的男子,衣上滾金線繡著松芝水月,頭戴著東坡巾,身形如玉竹勁松,彝鼎圭璋,歲月的雕琢,愈發整個人淵亭山立,留著薄薄的髭須,拇指上一個羊脂玉扳指。身畔跟著兩個月貌花容的女子,錦彩堆繡的襦裙,手握紈扇遮在鬢邊,擋陽光。 走進來,望著眼前的景象,屋子幾乎坍塌盡了,只剩了一面斑駁的土墻突兀地屹著,漫地野草荒穢,幾乎遮住了視線,在那亂草雜芥之中一棵槐樹俊秀挺拔,昂霄猗猗,分外蒼勁筆直,碗口一般粗,已遠高過了墻頭,蔥蘢蔽日,簇簇的槐米花正值華茂,綠梗白苞,滿院清苦冽冽的香,兵士們還在下手割草,槐樹周圍漸地清理干凈。 “咦,這兒竟會長出一棵槐樹來!”老太君含笑望著“看樣子足有十來歲樹齡了,難不成當年我們走了它就長出來了?奇!” 兩個女子忙不迭說:“正應了老爺名諱,想是吉兆,咱們慕容家節節高升!” 老太君連連點頭,愈發笑的合不攏嘴:“沒錯!登槐爵祿,上天的預兆,當年衍行大師說過,我槐兒是一生一世富貴榮祿的面相?!?/br> 男子沒有說話,怔怔地望著,樹干細膩俊俏的紋理,翠碧柔韌的枝葉,馨白嬌巧的花蕊,眼睛直挪不開。 老太君道贊道:“從來沒見過長得這么俊的槐樹,看來我家是福澤之地!” 兩個女子頷首附和:“瑯嬛福地,浸明浸昌,本支百世,金玉滿堂?!?/br> 老太君十分高興,又道:“日頭毒,這兒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了,咱們回館驛罷,明日巳時二刻吉時,開墳起棺?!?/br> 說著便往出走,兩個女子跟在身后,迫不及待要離開。 男子像是沒聽見,腳下挪不動,望著那樹,心生了莫名的眷戀,老太君在門外催促:“槐兒,怎么了?” 男子這才回神,眼底幾分恍惚,抬步走到門口,又轉回頭來,望了兩眼,忽對左右道:“聽令!” 兵士拱起手來:“在!” “留兩個人在這,將野草清除干凈,房屋修葺,用上青磚綠瓦,再尋雇兩個園丁,專心伺候這棵樹,我要它長一百年,一千年?!?/br> “遵命!” 語罷,抬步出了門檻,衣線飄逸,背影決絕。 又有風吹來。 槐枝滿樹簌簌顫動,其葉沙沙,聲如泣涕,抖落一地花蕾。 ※※※※※※※※※※※※※※※※※※※※ 我老公二姨去世了,真的二姨啊,我們一家要去外地參加葬禮,來回好幾天,不方便帶電腦,沖榜我只好先把這個番外放上來,原定的(淮南事變)章節本周換榜后更新。本章請結合“可憐光彩生門戶2”和“綠楊芳草長亭路”兩章看,不然不知道怎么回事,這幾章可以當成一個獨立的短篇來看。ps:這是一個前世緣,今生情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