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人生若只如初見
坐厭翟車跟坐馬車沒區別。 定柔覺得,不過寬敞了許多,里頭掛了一個香盒,也不知熏著什么香粉,馥芳綿潤,隱隱有一股子甜涼......熏得她都快睡著了。 感覺真的做了個夢,小時候躺在搖籃里,被晃啊晃啊......然后停了,閉著眼睛,像個奶娃子一樣試著晃了一下腦袋,想讓搖籃再動起來,一個聲音突兀地傳進了耳膜:“貴人,請下車?!?/br> 意識回來,烏紗巾的兩個女官掀開珠簾,作出恭迎的手勢。 趕緊提裙鉆出來,步下車登,望著眼前的彤庭風闕,雄傲昂天,氣象宏偉,飛檐反宇高聳入云,是日萬頃碧波浩渺,一絲云也無?;饌愀邚?,打在琉瓦上,如層層鍍金一般,墉垣碭基,其光昭昭,因是新建成,磚墼磊磊分明,閃著清新的瓷釉色,三個門道高約十米,寬約數尺,鐫著“玄暉門”三字,父親在飯桌上說,此門效法中京蓬萊宮的朱雀門而建,耗工耗時最長,大駕來的前一天傍晚才竣工。身著明光甲的禁軍手握長戟,面龐僵冷,崗的壁壘森嚴,雉堞上飛揚著黃龍旗旌。 “貴人,請移步西側門?!迸贁y住了她的肘。 定柔忙說:“不用,吾自己走?!?/br> 一行宮娥和內監前簇后擁,引著她繞道側邊,拾階而上,入朱紅皋門,然后是一道儀門,停著一頂紗裳軟轎,抬著她,走過長長的夾道,然后三個垂花門。女官和宮娥的鞋履踏地如風,行走一致,衣衫窸索,耳珰上的珠玉曳動,提爐微晃的響。 四下忽而一陰,臉頰立刻不冒汗了,只聞得喜鵲喳喳,空氣中濃香彌漫,隔著轎簾,原來這里植了許多遮天蔽日的紅豆樹,才剛過了花期,枝葉蔥蘢爭茂,完全遮擋了烈日和一方天穹,看起來足有七八十年樹齡了。沿途石砌小路,兩旁百卉含英,朱朱白白,竟香逞美,好多是她沒見過珍草異卉,每隔三五步侍立一個內監。 待到了一處湖榭水臺,愈發覺著涼適氤氳。 小轎子穩穩落地,下來,步行。 小湖如嵌在園子里的一塊上好碧玉,水上清波寒翠,浮著稀稀疏疏的子午睡蓮,花姿楚楚。 沿湖一叢矮合歡樹,幾乎望不到頭,花開如蝶羽小扇,茸茸可愛,枝柯扶疏,樹干粗壯,已知是長了些年頭的,沿岸望去,花色連綿若煙霞朧紗,倒映在的水面,花影婆娑微微蔽了視線。走了兩步,宮娥女官齊齊停步,站立兩旁,只有一個持拂塵的小內監引著:“陛下在前頭,等候姑娘多時?!?/br> 繞過一棵樹叢彎路,赫然出現一張鋪著黃錦流蘇的書桌,一個男人獨自坐在桌旁,面前對著一個棋盤,修長的手指銜著一枚黑子落入格目。 一襲天水色寶相纏枝暗紋直領對襟,袖擺寬大,那衣色也教人覺著清雅無塵,生出兩分涼快的感覺來,束發白玉簪,左手拇指上一個醒目的墨玉扳指,身后一段雕楹碧檻的抄手游廊,曲曲折折不知通向哪里,到像舊時的建筑,朱漆闌干沒有新刷的氣味,描彩是少見的欄花籠鶴圖案,綽幕方雕工精巧,頗有沉淀的質感。 桌旁另放著一個沙漏,一把白玉凈壺,四個小玉盞,一縷茶氤冒出壺嘴。 見到人來,抬眸看了一眼,目光在她身上怔了一怔,又垂目看棋,眉峰線條剛毅,周身氣韻溫雅孤遠,坐在那里,有種遺世不群的感覺。 當今皇帝,真龍天子,陛下,五姐夫,不,也算七姐夫,總之是姐夫。 四哥說的沒錯,差不多的年紀,長得......也差不多,眼睛鼻子耳朵嘴,果然腦袋上頭沒有龍犄角,跟人一樣。 “陛下,人到了?!毙缺O鞠身拱手,定柔也隨著一起斂衽拜于地,端著嗓音道:“陛下萬福金安?!?/br> 那人又執起一枚白子,眉間帶著思索,隨口道:“怎么來了個小孩子?” 小內監道:“節帥府的人說,慕容七姑娘抱恙,慕容大人換了十一姑娘來侍駕,說求陛下天恩垂憐?!?/br> 定柔跪在地上微皺眉,極不喜歡這樣的說法,她只是來捎句話的! 這小內官的嘴巴合該受師姑兩記鞋底子。 亂說話! “平身吧?!被实塾痔ы剿砩?,仔細看了兩眼,不由感嘆,果然南國出美人,這等標致的小姑娘,像畫中走出來的一般,纖巧玲瓏的身條,神態嬌憨,不大不小的杏核眼,瓊鼻櫻唇,嘴巴小的像個娃娃的,右邊臉頰一粒痘痘,遠看似一顆將墜未墜的淚珠.....倒與慕容嵐不甚相似,許是非一母所出罷,他生平見過的女子中,這般年紀的,數這個最好看,他未見過慕容嵐未及笄前的樣子,兩人相較,好像還是慕容嵐更驚艷些。這個,眼神似有些木訥,眉角微微凝著一絲倔強,壞脾氣的感覺。 好巧,他少年時,開始變聲長喉結的時候,也在同樣的地方生過這樣一個痘痘,還被四弟笑了幾天。 定柔提著裙擺站直,發覺皇帝的眼光在盯著自己,隔著兩丈遠,耳根后竟有一絲熱,不由低眸看地,一句話含在嘴里,恨不得馬上說完,滾蛋回家。 “多大了?”溫和的聲音問。 定柔手指動了動,心中說,姐夫啊,我只是來給你和jiejie傳話的,你問這個作甚?和你有關系嗎? 來的時候母親說,天子問話,必是要答的,否則便是大不敬,與欺君同罪,坐監牢子都是輕的,敬語前頭還得加“回陛下話......”。 只好沉著聲道:“回陛下話,十四歲半?!?/br> 皇帝忽然輕笑了一聲,鄙夷地轉頭看別處,慕容槐,你拿朕當禽獸了? 方才以為只是長得小而已...... 慕容嵐......她......?不然不會換了這小姑娘來,她是后備的吧,可惜了如花美眷,皆淪為慕容氏的棋子。 定柔不明白他何故發笑,自己哪個字說的不對了? 這個人,真奇怪。 棋盤上一黑一白各自圍勢成局。 從棋盒中又捏起一枚黑子,對小內監道:“你下去吧?!蓖灞P,思維重回棋局,兩軍廝殺,生死難分。 定柔心跳飛了兩下,緊緊皺住眉頭,眼睜睜看著小內監離去,不要啊,小姨子同姐夫獨待一處像什么樣子! 她只有一個念頭,大聲說出憋在喉嚨里的那句話,扭頭甩腿就跑。 可是,娘說,當著皇帝不可以亂作聲,人家不問,自己便不能開口,若御前失言,也是大不敬之罪,鬧不好鋸腦袋的......太難了!這人!你問啊,問jiejie??! 黑子放下,指尖又夾起白子,定柔悶悶地瞧著,心想,自己同自己對弈?這不是左手和右手打架嗎?這人是有多無聊??? 話說,從中京不遠千里來到淮揚,就是為了躲涼快,下棋,幸美人,這就是皇帝的生活?我哥哥還在街上當烤紅薯呢。 那無聊的人終于發聲了,也沒看她:“唱個小曲來聽?!?/br> 定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狠狠瞪著他,拿我當取樂的玩意兒了?我又不是歌舞伎!不是你家豢養的百靈鳥! 太不尊重人了! 手指攥著裙角,不開心地道:“臣女不會?!?/br> 埋伏,佯敗,誘敵......等等,剛才說什么,忍不住抬目:“你說什么?” 女孩兒眼神如炬:“回陛下話,臣女不會?!?/br> 皇帝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呆看了一瞬,女孩兒緊緊繃著小小的嘴,眉心臭臭的,不耐煩的神情,從來沒人敢這么直截了當拒絕他,也從來沒有女子敢作出這副面孔給他,與慕容艷、慕容嵐同出一府,同是慕容槐親女,同樣的教養,同樣為他準備的人,怎么可能......想了想,一個小孩子,心腸難免率真些,許是歌喉真不成,不愿獻丑。 “那便彈一闕曲子來,朕讓他們去取你jiejie的鳳琶?!?/br> 定柔直接扔了一句:“那個臣女也不會?!?/br> “瑤琴、錦箏、寶瑟和箜篌呢?或鸞簫橫笛?”總有擅長的吧。 “臣女不曉音律?!甭曇糇冃×?,有些心虛,因為說瞎話了,探上這種姐夫,半天不問候一句jiejie的病,凈來捉弄小姨子,早知就不來了。 皇帝靜視著她,眸光泓邃,女孩卻低下了頭,看著自己裙角,噘起了嘴,唇弧俏美秀巧,皇帝忽覺這個模樣......可愛,對,就是可愛,那樣嬌艷的衣色,襯的臉頰透出一層醉酒般的紅暈,肌膚底子薄的吹彈可破,一時竟有些挪不開眼。你是在故意撩撥朕的興趣嗎?想劍走偏鋒? 小小年紀,如此心機。 “跳支舞來,隨便什么舞,這個總會的吧?” 女孩嘴噘的更高了,頓了頓,道:“那個臣女更不會?!?/br> 然后,漫長的沉默...... 沙漏不停地“沙沙沙”輕響,已漏去三分之二。 定柔低著頭,心里納悶極了,小心地抬起眼瞼,只見男人全神貫注地看著棋牌,眉間微蹙,右手放在黑棋盒里半抓著一把棋子躊躇,片刻之后,兩指捏起一枚,緩緩地要放在天元的格目上,忽又抬指,滯在半空。 定柔頭都大了,咽了咽口水,下意識看向玉壺冒著的一縷熱汽,來的時候,娘不許她喝水,說怕出恭,失了儀態,車上雖有冰,可日頭太盛,里衣的汗就沒斷過,這會子口干舌焦,雙腿也有些酸麻。 再看看那個男人,終于撂下了黑子,眉間卻蹙的更緊了,眼睛眨也不眨盯著棋局,探手摸到旁邊玉壺,傾入一個玉雪般的盞中,澄黃透碧的茶湯飄著蒙頂黃芽的香韻,旁若無人地喝起來。 定柔氣的想跺腳,這位爺,你沒學過待客之道嗎? “小丫頭,你嘴噘的可以觸到鼻尖了?!蓖蝗豁懫鸬穆曇?,把她嚇得打了個激靈,錯愕地望去,男人并沒有抬頭,坐在那兒,面容平靜,肩線始終端方如尺,指尖捏起一顆白子,在桌板上輕輕地敲擊,眉峰掛著深遠。 一邊道:“即渴了,喚他們便是,要什么茶?” 定柔有些冒冷汗,他明明......怎么看出來的!這個人,無端讓人生出了畏懼。 “臣女不渴?!彼^起了勁,不喝他家的水了,好個涼薄的姐夫,與jiejie耳鬢廝磨,恩愛溫存了這么多日子,來了半大會子功夫,卻不曾關懷詢問一句,jiejie病情如何,是否看醫吃藥,可見不是知冷知熱的有心人,天下難道就四哥一個好男人嗎? 皇帝眼皮仍沒抬:“也罷,你即不懂歌舞雅樂,便隨意陪朕一會兒吧,稍后帶你回波月堂,咱們一起用午膳?!?/br> 定柔眼睛睜的老大,兩頰一陣火燒似的燙。 我是你的姨妹呀,這般輕薄的話,還說的理直氣壯,隨便一個女子都能拿來做小妾嗎??! 氣乎乎找了個石頭坐下,挨著樹干,離了那個人越發遠。 皇帝思慮飛轉,彈棋玉指,背局臨虛斗著危.....不知過了多久,黑子僥勝一子半,棋局收官,這才想起來,還有個人在這的,抬目去找,只見湖邊青石有一抹嬌小背影,大半身子被玫瑰花叢遮去了,有含苞的、半開的、全盛的,單瓣、重瓣,一攬芳色如火如荼。坐在那里,小拳頭抵著下巴,肘尖支在膝蓋上,望著水上出神,一枝合歡枝椏長在頭頂,那衣色與百紫千紅參差,若不是黑發,簡直要和花木匿為一體了。 臨水照影,一瓣碎葉落在了發間。 “慕容十一,”喚她,剛才小梁子說的是十一,對吧。 女孩兒轉過了臉,眉心仍凝著嚴肅,說:“皇上,午晌到了,我娘在家等我吃飯,臣女該回家了?!?/br> 皇帝一頭霧水,你來做甚的? 女孩起身跨過石頭,走出花叢,裙角不慎被玫瑰刺掛到,輕輕一提,綾紗質地輕盈,卻叫更多花刺絆住了,粉萏繡蝶裙的下擺勾住了更多的絲,女孩干脆使力一扯,“敕拉”一聲微響,留下了一道裂口子。 面上卻毫無窘態,仿佛這是件稀松平常的事,站到來的時候那個位置,福了一福,鄭重其事地道:“jiejie讓我來跟您說一聲,她這幾日著了風熱,不宜出門,望你不要惱她,待過幾日病好了,再來伴駕?!?/br> 皇帝好奇地審視著她。 她在欲擒故縱,方才她是故意的,這個女孩兒年紀雖小,卻比慕容嵐有心計,貌靜守拙只是表象,意圖吊他的胃口。 女孩又曲膝福了一福,口中坦然地說:“敢問,臣女可以跪安了嗎?” 皇帝擺了擺手指,也好,他也不曉得如何跟一個小孩子同進同出,說不準她是慕容槐遣來試探的。 女孩躬身退了兩步,提裙轉頭碎步急走,很快消失在樹叢的轉彎處。 小梁子進來問:“陛下,可是還要儀仗相送,這姑娘未曾侍寢,不合規矩?!?/br> 皇帝扔去一個冷電似的目光,小梁子嚇得縮回了頭?!皝矶煌嵌Y也,怎么來自然怎么送?!?/br> 只這一回,也不能叫慕容槐生了疑。 定柔走出皋門,如臨大赦,喘氣都覺得順暢了,沿階而下。 終于可以回家了,今天倒霉,攤上一個莫名其妙的差事,遇到一個莫名其妙的人。 迎面走來兩個穿明金鎧甲的年輕男子,順階往上,一邊攀談,見到內庭女官引道便知是皇帝身邊的內眷,立刻閃避一旁,頷首肅目。 定柔數著石階,二十八、二十九...... 一個聲音忽然從背后傳來:“十一meimei?” 定柔本能地頓住了腳步,轉過臉循聲找去,是明金鎧甲其中的一個,完全陌生的面孔,兩人都沒戴盔,顯然未當著值。 “真的是十一meimei!”那人欣喜若狂。 三兩步奔下階,身上的鎧甲發出“鏗鏗”的聲響,拱手對女官道:“勞煩通融,吾與她是舊識,還望允許說兩句話?!?/br> 女官和宮娥自覺的讓出一道路,走到階下的儀仗隊中等候。 那人來到她面前,高興的像個孩子,烏黑的眼瞳如墨石閃著光,高挺的鼻梁,五官鐫刻般分明,面龐輪廓端正,身形軒朗,約二十來歲的樣子,許是甲胄的緣故,整個人透出凜然的英銳之氣。 “你跟幼時一樣,沒變了多少?!?/br> 定柔反復看了又看,大寫的疑惑:“閣下是?” 那人笑著露出了一排潔白整齊的牙:“小丫頭不厚道,把我給忘了,我祖母和你祖母是遠方表姐妹,那年帶著我在你家住了半年,就住在攝梅院,我們每天在一起頑,我馱著你摘葡萄,我們抓了好多小蝌蚪,養在蓮花缸子里,成了蛙,有兩只不小心被我捏死了,你兩天沒跟我說話?!?/br> 定柔摸了摸耳根,腦袋還是一片空白:“我......四歲之后就離家了,先前很多事都記不清了?!?/br> 那人直盯盯看著她,眼睛舍不得眨一下,耐心地道:“那你祖母病你可記得,你爹險些把你點了天燈?!?/br> 定柔低頭搓弄手指:“這個記得?!?/br> 那人道:“那天你被綁在高臺上,最后被放下來,是何人在你身旁?” 定柔看著他,腦中明光一閃,眼前閃現一個畫面,自己命懸一線,掛在那上面,望著沸騰翻滾的紅漿,眼前除了白霧什么都看不清,耳邊只有呼呼的聲音,熱浪不停撲在臉上,燙的刀割似的疼,想著掉下去,肯定更疼更疼,她怕疼,怕極了......身體被一個力量扯了回去,離開那紅漿,割斷了麻繩,將她抱在了懷里,手臂那樣有力,撫摸她的頭發,對她說,別怕,別怕......那個人是......是...... “昭......昭什么哥哥......” “昭明?!蹦侨嘶砝室恍?,眼角帶著寵溺的溫柔:“陸紹翌,表字昭明,以后可不許再忘了?!?/br> 定柔不好意思地低頭:“絕不會忘了?!?/br> 原來就是四哥那天說的平涼候府少公子,陸家的嫡長子。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和四哥一樣。 日頭底下很熱,兩人都冒出了汗,陸紹翌送她下階墀,“那天在街上,碰到你娘和你兩個jiejie,他們沒認出我,我當著值,不便與她們打招呼?!?/br> 定柔臨上翟車前微微一笑,對他說:“昭明哥哥,我的小字叫定柔?!?/br> 陸紹翌目光越發璀然:“定柔meimei?!?/br> 她登上車,彎身轉進車廂,鮫紗雪帳輕容若霧,映著她的身影綽約多姿,她在車內對他擺了擺手,儀仗大隊迤邐而行,載著她遠去。 紫薇廳,一家人在進午飯,慕容槐和慕容康照例沒回來,雙生子學堂有寫生課,采風去了,人少了一大半,只擺了一桌,靜妍被關了許多天,人好似瘦了一圈,臉色也不大好,據說鬧了絕食,溫氏便由著她,空腹了幾天,自己妥協了。 今天難得被母親放出來,尹氏盛了八寶紅米飯端給她,溫氏見她眼神幽怨,神情失魂落魄,不由煩惡道:“你最好別再出什么由頭,春畫那小賤人已被我發賣了,以后再沒人敢給你送信?!?/br> 靜妍眼淚簌簌掉:“我只是叫她去門房問問,有沒有人來尋我,哪有私相傳授,你就這么狠心?!?/br> 溫氏“啪”一聲撂箸,冷著臉道:“你娘寧可一碗砒.霜了結了你,也不許給我私定終身,惹惱了你爹,我們娘們全都沒活路了?!?/br> 靜妍拿帕子捂著眼,小聲啜泣:“我知道,你孩兒多,不差我一個,我死了你都不見得傷心,我是個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br> 話音剛落,一個柔橈的身影急匆匆走進來,直接到茶案上捧起茶壺,對著壺嘴一陣咕咚咕咚,溫氏懵了一下,忙不迭起身迎上去,一派慈母的關切樣兒:“兒啊,你......怎回來了?” 定柔已明白了今天母親是故意誆她去的,也懶得生氣,反正她快回妙真觀了。 喝飽了水,到銅盆邊凈了手,坐下來吃飯,淡漠道:“我不回來去哪兒?” 溫氏親自為她盛了飯,夾了一大塊魚,剔骨去刺,賠笑道:“皇上沒召......留你吃御膳啥的?” 怪了,難道皇帝不喜歡十一,不應該呀,我孩兒比玉霙差哪了。 定柔心頭躍過不快,實話實說:“留了?!?/br> 溫氏眉梢難掩喜悅:“那你怎么......”定柔打斷她:“我跟人家又不熟,只是去替jiejie遞個話,怎能把人家的客氣當成隨意,豈非厚臉皮?!?/br> 溫氏懂了,原因出在女兒身上,這孩子忒不解風情了。 “儀仗送你回來的?” “嗯?!?/br> 溫氏高興的拍了一下掌,笑的眼角擠出了魚尾。 這意思,皇帝十有八九是動了心的,是十一太木頭,婉拒了人家,皇帝也沒生氣,這是天大的好事,也罷,今天算開了個頭。 吩咐下人:“快,再給十一姑娘煮個紅參裙邊湯來,到我房間的小匣子里拿?!?/br> 定柔說:“我可不喝那個,上次喝了,害我半夜流鼻血?!?/br> 溫氏忙點頭:“好好好,那就羊肚菌魚唇湯,你愛吃菌子,這個最養人,又不發物?!闭f著從懷中拿出一串鑰匙,給了葛氏,“到小庫房取三兩干品來?!?/br> 十五高聲嚷道:“那可是舶來的貢品,一兩干品十兩金,爹都舍不得吃,我也要?!?/br> 溫氏剜了她一眼,握拳比劃:“小孩子亂吃什么,瞧你胖的,都成球了,再跟jiejie爭小心我罰你??!” 十五扁扁嘴,眼眶包了淚,父親不在,無人撐腰,還是忍氣吞聲些好。 溫氏親自遞湯布菜,站在身邊,熱情備至,把定柔搞的都沒胃口了。 幾個女兒蔑了母親一個白眼。 夜里,探芳院南屋的燈下,穿著云緞睡衣,披著黑亮如云的發,將白天不慎被自己弄壞的粉萏裙,斷裂的地方穿綴起來,細如花蕊的絲,一根一根梳經通緯,套上繃子,紉繡出了一只蝴蝶,蝶翼完全將破口掩蓋。 書房,門窗緊閉,溫氏脫簪披發跪在地上,連挨了五個響亮的巴掌,嘴角和鼻子一起流出了血,和著眼淚。 慕容槐雷霆震怒,氣血翻涌,打完眼前一片眩暈,撲通一聲坐在了后頭的太師椅上,好半天才緩過勁,指罵道:“我如何信任你!將這家托付給了你,素常里里外外我可曾過問一句是非,你竟敢欺瞞于我!” 溫氏連連磕頭,痛泣道:“老爺只管發落良意,只求千萬別氣壞了身子,白天妾身是怕您過激,才不敢告訴您,您是咱們家的擎天柱啊,眼下這節骨眼,可倒下不得?!?/br> 慕容槐喘息不止,難以平復,“你明明知道,她進了行宮,就是站在了風口浪尖上,多少雙眼睛盯著,你怎么敢,讓她這時候出門!我為了栽培她花了多少年功夫,你為自己的私念,不惜毀了我慕容氏的全局!” 溫氏伏在腳下哭的冤枉:“良意在您眼里就這般齷齪不曉事么,那是侍奉過天子的貴人玉體,稍不留神便是闔家滅頂之災,老爺您想想,妾身是養母,再掏心掏肺也比不得親娘十月懷胎的親厚,玉霙心心念念為她娘爭份體面回來,她要去祭拜,妾身如何敢攔,豈非讓她多心了,那些家丁都是康兒從精兵中擇選出來的,誰能料到,邢家的人會跳出來,那是締姻親家,又是世交,自己人一般,防不勝防啊?!?/br> 慕容槐握拳捶拍幾案,咬牙道:“欺我太甚!他是成心把我慕容氏推入深淵!” 溫氏知道自己成功把怨憤轉移了,繼續哭道:“妾身也沒主意了,家里這邊尚能瞞得住,就怕邢家的人出去風言風語,還有姑子庵那邊,求老爺快拿個辦法出來?!?/br> 慕容槐按著心口,努力撫平心跳,問:“那些家丁和奴婢怎么樣了?” 溫氏絹子揩著淚:“全鎖在暗房,妾身已去表舅那兒開了啞藥,都配好了,就等老爺發話?!?/br> 慕容槐立刻道:“不行,要全部滅口,死人的嘴才是最牢靠的,還有姑子庵的比丘,你無需管了,我讓賢兒去辦,最麻煩的是邢家,除了娉兒的夫婿忠厚些,其他全是豺狼虎豹,我得想想?!闭f著,閉上了雙目,肘支著頭,兩指按揉鬢xue。 溫氏又問:“行宮那邊?玉霙丫頭身子全是傷痕,今天雖退了燒,咽了半碗粥,可還未蘇醒?!?/br> 果然慕容槐睜開了眼,問她:“我聽說茜兒被送回來了,怎么回事?” 溫氏道:“這孩子畢竟年紀小,到了那兒緊張,皇上邀她同進御膳,她害羞不肯,皇上也沒惱了,讓翟車把她送了回來?!?/br> 慕容槐眉梢有了一絲松懈:“你好好教教她,怎么侍奉男人,別再像從前一般,木頭塑的似,能侍奉陛下是全天下女子的福分,以后行宮但凡有召,皆讓她去頂著,一切,等七丫頭傷好了再作計較?!?/br> “是?!蹦樐[了,疼的酸麻。 定柔幾番到后花園探視,皆被幾位婆子阻在門外,連閣樓都上不去。 她們說玉霙中了邪祟,被鬼魂附體了,見人就掐咬。 去問了母親,也是這句說辭,她覺得不對勁,卻苦于見不到玉霙。 三日后玉霙才幽幽轉醒,嗓子如火灼一般,嘶啞的發不出一絲聲,身子的疼痛昭示著她那天的一切都不是噩夢,眼前不停閃現自己被撕粉碎了的衣服,男人們嘴里的惡臭,汗膩膩的手......揮之不去...... 淚水不停地滑落枕邊。 她知道自己這一生是完了。 東郊淮軍大本營,邢全馳馬奔入,身后一隊親兵,下馬神色不善地闖進營房。 慕容槐坐在幾案后與幾個將領說話,早料到邢全會來,揮手示意旁人退下,邢全穿著戎裝,腰帶睚眥寶劍,興師問罪:“老哥哥,你什么意思?” 慕容槐冷冷瞧著他:“我還能什么意思,自保求存,這些日子你們兩方都在磨刀霍霍,我只有被蠶食的份,壽安郡早先咱們說好了,各自扎營,互不齟齬,他們昨夜擅闖了我的駐防,還打傷了我的人?!?/br> 邢全眼神如冷刃,心想從前這樣事情還少了,你睜只眼閉只眼,如今還不是因為邊防大動,勢成合圍,腹背受敵,你慌了,扣押我百十名虓將,還拘了邢列為人質,擺明了,要跟我談條件?!澳闶钦娲蛩愀值芩浩颇??” 淮南軍若奮起反擊,掩護小皇帝逃回京,這仗便有了未知數。 慕容槐沒看他,執筆寫著一個公文,道:“要打你們出去打,別在我的地盤上,等他回鑾出了淮南地界,你要謀反要起義,隨你折騰,成了,我俯首稱臣便是?!?/br> 邢全擺著頭,臉色如陰云:“好,甚好!” 又是風和日麗的天,節度府大門外儀仗長隊一眼望不到頭。 溫氏已哭求了半晌,定柔趴在床上,雙手捂著耳朵,一動也不動?!?.....我的祖宗爺唉,這不是鬧著頑的,今兒殿前司、御前司,都來人了,那柱公公可是內常侍正三品官,御前掌印太監,皇帝的心腹親信,你爹見了都得敬讓三分,我讓幾個管事在前廳招呼著,你jiejie病得愈發沉了,床都下不來,你就行行好,再替她去一回?!?/br> 定柔閉目要睡:“為什么又叫我去做這樣的事情?jiejie病了,皇帝身邊自有別人,干嘛非來咱家要人?!?/br> “這說明圣上抬舉你爹,天恩浩蕩?!?/br> “讓他浩蕩別人去吧?!?/br> 溫氏就差跪下了:“你不去,玉霙定會被問罪,你也不管了?!?/br> 定柔哼了一聲:“什么人啊,jiejie跟他好了一場,全當個玩物,病了還來相逼,簡直沒人味兒的!這種人,我跟他說一句話都多余?!?/br> 溫氏急的在她臀部打了兩下:“你個沒心沒肺的!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也敢說,仔細我們闔家都被摘了腦袋!” 被褥下的聲音說:“既如此,你還敢叫我去,我脾氣壞,嘴臭,沒得給你們惹了滔天大禍,家里又不是獨我一個女兒,你問問jiejie們,或者叔父家的jiejie們,誰愿意去?!?/br> 溫氏薅起她一只手臂,使勁拖拽,沒想到這孩子比她力氣大?!爸皇墙心阗p花喝茶游園,又不是上斷頭臺,你爹指定了你去,我敢換人,豈非活膩味了,我沒那膽子?!?/br> 定柔哎呀一聲,抱著肚子:“我也病了,肚子疼,去不了?!?/br> 溫氏忽然來了主意,說:“這樣好不好,你不是想見玉霙么,今兒先應付過去這一關,回來我讓你見玉霙?!?/br> 定柔扭過臉來:“非要交換條件嗎?” 嘉熙堂,茶已添了三遍。 兩個管事的連連擦汗,恭敬道:“大人別急,姑娘家梳妝到底麻煩些?!?/br> 溫氏帶著女兒從后廳走進來,小柱子從座位起身。 女孩這次如何也不讓母親擺弄,還穿的早起時的淡青素衫,梳著普通的垂髻,面上不施丁點粉黛。 溫氏捧著一個錦盒塞入小柱子手中,奉承道:“聽聞總管大人信佛,這是我們節帥老爺特尋來的南紅菩提老珠,還請笑納,我這孩兒年紀小,不懂規矩,望您多多提點她?!?/br> 皇帝這次沒在合歡樹下。 定柔坐在軟轎上,顛簸了快半個時辰才到了一處觀景樓,建在一個人工湖上,比上次那個大了三五倍不止,原本接天蓮葉無窮碧,芙蕖開的正紅,皇帝卻嫌礙眼,說了一句,為甚有水必有荷,便讓人連帶水草浮萍拔除的盡了,只剩了清波一潭,魚群如云,粼粼倒映著天幕,湖心幾只白鷺。 觀景樓有三層,皇帝在頂樓,小柱子領著定柔踩著木階走上來,皇帝沒在下棋,靠在圍欄邊觀魚。 極目看去,行宮全景盡受眼底,遠處街市城郭,檐宇如林。 這次穿著明黃龍袍,腰束白玉帶銙,束發金冠。 這背影和四哥還真有幾分肖似,一樣的身長玉立,一樣的襟懷灑落。 四下無一個伏侍的宮人。 似乎......是個不喜喧聒的人,兩次來,皆是獨自在一處。 定柔想,這點子到和我有點像。 聽到腳步回頭看了一眼,恍惚以為來了新人,走進了才知道,還是上次那個小姑娘,只不過換了素凈的衣裳。 忍不住眼光稍稍停頓了半刻。 然后,問小柱子:“怎么又是她?慕容嵐呢?”小柱子躬身道:“回陛下話,慕容七姑娘還在病中,不宜侍駕?!?/br> 皇帝轉頭望著水面,用銀匙舀了把魚食投下,高處灑落水中,濺起清漣漪漪,錦鯉成群穿梭游弋,喁喁爭吃?!安粫?,又不會雅樂,也不會跳舞,要她來做甚?” 定柔對著那個背影扔了個白眼,這個人的做派讓她打心底生出了厭,冷冷地道:“陛下要的人坊間多得是啊,憑是唱小曲,清歌,昆劇,或啼鶯或舞燕,吹花嚼蕊,cao琴弄弦,要多少有多少?!?/br> 皇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轉頭回來,瞧著她,臉色一厲,走過來問:“你是什么意思?拿朕當作清倌客了?” 定柔又噘起了小小的嘴,小柱子趕緊擠眉弄眼,幫腔道:“姑娘想是一時不慎說茬話了,快請陛下贖罪??!” 皇帝瞪視著她,沒想到下一刻她說:“沒錯啊,就是這個意思?!?/br> 管他呢,鋸腦袋就鋸腦袋吧,誰讓他先惹我來著,師姑說,犯我者必鞭撻之。 皇帝目瞪口呆了一瞬,然后怒了,真怒了:“你敢對朕不敬!” 定柔挺著脖頸子道:“是你欺人在先,明明你尋的人在那花營柳市,偏來我家苦苦相逼,是何道理?” 言下之意,你簡直逼良為娼,行為可恥知道嗎。 皇帝登時氣的炸肺,指著她:“再說一遍!你敢再說一遍么!” 定柔卻不吭氣了,眼睛望向別處,繃住嘴兩腮鼓了個包,半晌不作一聲。 皇帝更氣了,吼道:“說話!” 小柱子大咽了一口唾沫,冷汗涔涔。 定柔卻不示弱,馬上道:“為什么要我再說一遍,我方才說的話很晦澀嗎?你沒聽懂?” 皇帝拳頭立刻攥起來了:“你罵朕聽不懂人話!” 定柔心想,腦子轉的這么快?閃電間舉一反三嗨。 決不能輸了氣勢,清了清嗓子道:“天下的話千千萬,我怎生知道什么是你能聽得懂的,什么是你聽不懂的?!?/br> “你......你......”皇帝臉都氣青了,只想挽袖子揍人,又不好打一個小姑娘,原地對著她踱了幾步,才說出話來:“朕不跟你個小孩子一般見識!”抬腿狠踹了小柱子兩腳,命令道:“趕緊將她送走!告訴慕容槐,以后別叫她來了!” “喏?!毙≈硬敛梁?,感覺腿都嚇軟了。定柔要的就是這句話,心里樂了一下,敷衍地行了個禮,跟著小柱子邁下階梯。 待走到樓下小橋,皇帝遠望著那身影,郁悶道:“什么來路?” 出了行宮,陸紹翌在當值,定柔彎唇對他笑了笑,走了。 那廂如失了魂一般,好半晌忘了自己是誰,險些被階墀絆摔了。 襄王到觀景樓的時候,皇帝坐在圍欄邊,閉目手掌扶著額頭,這是心情不好的樣子。 襄王好奇問:“怎地了?” 皇帝神情郁郁:“方才慕容府來了個小丫頭,牙尖齒利,把朕給氣結巴了?!?/br> “結巴??”襄王大驚,忍不住笑:“您......還會......結巴......” 皇帝又扶住了額頭:“朕也是第一次知道,就那一瞬間,什么都說不上來,你可不許說出去啊?!?/br> 襄王好奇極了:“什么樣的女子能有這等本事!” 皇帝道:“許是年紀小,被寵壞了,若不是為了穩住慕容槐,非把她按在地上親手打一頓板子不可!” 說到正事:“你那兒怎樣了?!?/br> 襄王道:“都布置好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