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綠楊芳草長亭路(1)
那是西巷胡同的一個四合小院,住著一對母女,他收了幾回夜香才知道是知縣的外室和私生女,知縣為人風流,外室多如牛毛,這里的是一個紅倌歌妓,每回見他總是繡帕捂著鼻子,遠遠扔來兩個銅板,濃妝艷抹的臉上脂粉味濃烈。 那時的他已長成個唇紅齒白的少年,頎長筆直,自小的教養不駝背不聳肩,整個人松清竹瘦,加之腹有詩書,待人接物彬彬有禮,街坊四鄰漸漸摒棄了嫌惡,對他熱愛起來,走在門口會遞個烤窩頭或一碗溫茶,打趣他兩句,還起了個“側帽小相公”的雅稱。那少女比他小兩歲,梳著雙丫髻,雪膚花貌,總愛穿粉色的衫子,坐在院子的廊下手里捏一枝木芙蓉輕嗅,一雙清瑩瑩的眸子如初生小鹿,怯生生眨動著,總有不安在里頭,杏腮彤云,竟與那花色一般無二。他遠遠一望,心跳驟然急促,耳根燙的不像自己的。 那是唯一個,見了他不會捂鼻子的女孩。 那天剛進了院便劈啪啪下起了雨點,歌妓不在,只有她和一個年老的仆人在家,老仆心眼好,讓他在廊下躲完雨再走,進屋為他倒了一碗水便去忙別的事了,少女倚門而立,身形盈盈,柳腰纖纖,穿著粉衫羅裙,鼻尖朝地,捏著帕子不敢抬頭,臉頰浮著兩朵云霞,連耳根都是紅通通的,與那耳垂上的紅玉髓相差無幾,襯的一截小頸如雪藕新荑,云嬌雨怯,美麗難言。 他心跳如擂鼓,立在當下,躑躅不敢動,腦中亂哄哄的,檐外雨聲瀝瀝沙沙,下的如泣如涕,天地間晶澈透亮的雨絲,紛紛灑灑,織成密密的水簾,落在青石地上,波一個個水泡,浮起氤靄?;秀毕肫饛那皶峡吹降膬蓚€詞......稚齒婑媠......靡顏膩理...... 此時默誦來,只覺花開如錦,唇齒美好。 出神間,少女竟開口了,聲如蚊吶:“聽說......你......你讀過書......” 他驚了一下,心跳驟停兩拍,第一次聽見年輕女子的聲音,嗓音清甜柔懦,那一字一字都像是歌喉謳吟出來的,少女依舊垂著頭,雙手絞著一方絲絹繡帕,那帕上繡著蝴蝶和“嬈嬈”兩個字,心知是她的名字,立刻道:“家父在時,曾于私塾任教,小生五歲開蒙,八歲入童生,學得諸子百家,又曾在書院旁聽兩年?!?/br> 少女抬頭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了頭,囁嚅道:“我......只認得幾個字和自己的名字,我叫......萬嬈嬈......” 他心中已明白,坐堂的知縣姓孫,大約她是隨了母性的,入不得士族戶籍,又不甘隨母入賤籍,所以是無戶牒的樂民,需納雙份人頭稅,且不為律法所庇,沾上官司不論對錯一概判之過錯方,小則賠償財物,大則徒刑流徙,她是知縣的骨血,自有所倚。 他口中吟道:“姽婳如媚,婉孌嬈嬈?!?/br> 少女下頷微微揚起一點,眼眸如明珠熠熠流彩,顫著聲問:“何......何意......?”他道:“芙蓉如面柳如眉,春杏帶露顏如玉?!?/br> 少女沒讀過書,不大聽得懂,又不敢臆斷,嘴角一動,委屈地將帕子揉成一團,他見狀只好又說:“姑娘美貌芳華,如春之嬌杏夭夭,夏之芙蓉灼灼?!?/br> 這下算勉強聽懂了一半,少女兩頰如燒紅的火炭,臉埋的更低,發間的一只粉晶紫寶的蝴蝶搔頭急急翕動。他澎澎的心閃過陣陣喜悅,依著學子禮拱手:“小生慕容槐,表字鼎言?!?/br> 芭蕉葉上雨點簌簌,少女的聲音似從胸腔發出來的,他要豎起耳朵才能聽清?!盎睒涞幕眴??”“正是?!薄盀槭裁唇谢睒??到聽得像一個老人的名字?!?/br> 他笑了,語聲溫和謙謙:“槐鼎,三足而立,行均四岳,磐固難撼。裂邑萬戶,登爵槐鼎,喻之三公之卿,經國之重器,周天子庭前植三槐,為木中棟梁,枝茂繁天,根深蒂固,廟堂國祚,擎廈之柱礎,社稷之楨固也。我爹爹給我取這個名字是期望我有一天成為國之良輔,經緯天下?!?/br> 少女目瞪口呆,因為只聽懂了棟梁那一句,又抬頭看了他一眼,這次沒有再低頭,面上含著淺淺的笑,唇畔一對小小渦兒,梨梨甜美,嬌艷的衣色,愈發顯得笑靨如早春的杏苞,被春風一呼,樹樹吐綻?!澳?.....好有學問!” 他看的怔住了。 仿佛很久很久之后,雨停了,長著青苔的鴛鴦瓦上噠噠滴著水,陽光照在后頸,微微發燙,他這才醒覺過來,意識到時辰,抬腿想走,心中卻是萬般不舍。 少女忽輕咳了一聲,舉起手里的帕子遞向他,臉龐兒又低了下去,語聲發抖的厲害:“你......頭發有些......濕了?!?/br> 他這才意識到方才檐外飛濺的雨點打濕了大半個身子,慌忙伸手接過,指尖觸到了少女的肌膚,心跳似破腔躍出,水珠滴滾下發稍,衣衫潮膩膩的,卻舍不得拭用,緊緊攥在手里,見到老仆從對面的屋子出來,執起掃帚掃水,心里一慌,急急塞進了袖袋,拱手告退。 那天之后,他害了相思,吃飯不香,睡覺輾轉,夜深人靜時聽著弟弟們的鼾聲,那帕子婆娑在手里,上面有幽幽沁脾入髓的女兒香,放在胸口,心跳洶涌,一夜無法平復。 一連幾天去她家收穢,歌妓在院中舞著水袖吊嗓,少女依舊倚在門邊,兩兩目光相觸,只恨天地多余,歌妓尖著嗓子唱曲子中的悲段子,仰天痛訴,又哭又笑,調聲凄厲,他聽在耳中,寒毛卓豎。 直到那一天他去的時候,遠遠看到歌妓出了門,上了一頂四人抬的小轎,另有兩個小廝抬著一個樟木箱子和老仆拿著包裹跟在轎后,一行消失在巷子轉角處。他心中大喜,推著糞車奔過去敲門,只敲了一聲,門便從里頭開了,原是她一直守在門后,原來她在等他。 大門闔上,他再也難以遏制心中滾滾的愛慕,一把將她攬入了懷抱,少女亦身軀和軟,雙臂圈在了腰上。他說:“這幾天我茶不思飯不想,滿腦子都是你?!彼N著陽剛的胸膛,兩個心跳擊撞著,嬌婉的聲音淚噎地說:“我也是?!?/br> 那一刻,他情愿立時烈火焚身而死,無怨無悔投胎做了一回人,上天對他千般萬般不公,可終究還有一個她,有她便盡夠了!夠了! 她告訴他,她爹北上公干,娘好不容易爭來了隨侍的機會,要去三個月。 從此后,每日便尋了由頭把老仆支出去,開門引他進來相會,給他唱小曲聽,甜美的歌喉如燕囀鶯啼,繞梁迤邐,他教她寫字,一筆一劃握著手教她《三字經》《論語》,像個嚴師一樣持著戒尺督促她背《幼學瓊林》,背錯了便罰站,然后她小嘴一嘟,眼睛水汪汪,輕羅小扇一遮面,他以為她哭了,便一下心軟了,連連說好話,她卻噗嗤笑了出來,拿開扇子,唇角靨出兩個圓圓的小梨渦,玲瓏甜美,直教他看的發了癡,心旌蕩漾,恨不得立時扛到肩上,帶回家里去......給她描眉點唇,給她畫傳說中的梅花妝,輕輕幾筆改成杏花妝,給她填詞譜曲,知她愛吃寶喜樓的水晶燒麥,便一連十幾天省去午飯的兩個燒餅,只喝一碗鹽水,為她買來,看著她羞答答吃著香,自己腹中饑腸轆轆也欣悅。 他們開始無法忍受每一天睜開眼見不到彼此。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原來兩清相悅,是這般繾綣旖旎,愉快到時光如流水匆匆,只要在一起,便覺那樣快,那樣快。 那一天,她把老仆遣到南轅北轍的街上去買物什,一二個時辰回不來,他們在屋中說笑著,也不知怎地嘴唇便粘合在了一起,然后相擁著滾進了香軟的床榻,他顫抖著手解開了她的衣衫,她閉著眼睛,雙手抱著他,氣息紊亂,身軀如甫降生的小獸,抖得一塌糊涂,他在情.欲失控的最后一刻,忍住了,他說:“我讀的是圣賢書,不能行此無名之舉,輕賤了你,那與禽獸何異?我要娶你,嬈嬈,你可愿嫁我為妻?” 她躺在那里,一雙小鹿般的妙目眨啊眨,坐起來倚在他胸前:“槐郎,那天我夢見,為你生好多好多孩兒,和你一起坐在樹下看著他們嬉戲,牽著手,一直到我們老了,頭發全白了,然后死了埋在一處?!?/br> 他心中溢滿了甜蜜:“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生則同衾,死則同xue?!?/br> 回去以后他便同母親坦白了,母親早已發現了兒子的異常,知道是個歌妓生的私生女也沒說什么,慕容家再落魄也幾代皆是清白良貞的讀書人,他進門之前心里惴惴不安,來回踱步了足足一個時辰才下決心。 沒想到母親默了半刻,放下針線,起身從席子下拿出一把鑰匙,打開墻角的桐木箱子,拿出那袋銀子,說:“你爹總共捎了百十兩回來,還有這幾年你掙的血汗錢,我攢下了有三十多兩,前頭我們買糧食棉衣,我生病請醫吃藥,你meimei出水痘,你弟弟摔折腿,花銷了有二十來兩,剩下的,是我們的命根子,我原想著這幾年咬牙省吃儉用,攢出幾百兩來,給你們兄弟五個娶親成家,再留一些給你meimei將來做嫁妝,娶個種田女,湊湊也夠了,你即要那官宦人家的庶女,絕不是幾兩銀子的錢,這些先緊著你吧?!?/br> 說罷,拿出十兩來放在他手里?!跋冉o她打一對鐲子,等她父母回來,我們再購置一些聘禮去拜訪?!?/br> 他立在當地,雙手捧著銀子,只覺沉甸甸發墜,撲通一聲朝著母親跪下,熱淚盈眶,聲顫音抖:“兒子起誓,定掙出一份家業來,給弟弟們娶親?!?/br> 一個半月后,知縣回任,他和母親帶著一對木雁去了那個巷子,到那兒看到門口守著衙差才知道知縣來了。真到了這一刻,他和母親都生了恐懼,從頭到腳起了雞皮疙瘩,硬著頭發走進去,見到了坐在堂屋上首的中年男人,穿著絳藍色長袍,國字臉,肥頭大耳,脖子出奇的短,像個臉盆扛在雙肩上,肚皮凸如大鼓,撐得衣帶快崩斷,滿嘴雜亂的胡子,拿著一個紫砂壺喝茶,歌妓守在身畔,粉光脂艷。 他腦中不自覺的蹦出“腦滿腸肥”之類的字眼。 想不通,這么一對俗不可耐的人,怎么產出嬈嬈那般美好的女子。 來之前母親與他說過,這個孫知縣已略略作了打聽,下九流出身,捐來的官,怕不是什么通情達理的,要他有心理準備。 千萬個準備到了這會兒也使不上了,他感覺手腳俱不聽使喚,母親拉著他行了個士人禮,因父親入過仕,家中仍是士大夫戶籍,是以是不用向地方官吏叩頭的。母親不卑不亢地說明了來意,望請看在書香世家的面子上,賜愛珠下嫁。 歌妓切聲一笑,尖著嗓子罵了一句:“窮棒子!臭淘糞的!也敢肖想我的女兒!做夢去吧!” 知縣也笑了,破鑼似的嗓音說:“你家我是知道的,你夫先巍公當年中了進士何等風光,回鄉跨馬游街,我還給敲過鑼鼓,風水輪流轉呀,你家若是從前吾自不勝歡喜,可如今的光景,家徒四壁,是要我女去鶉衣鷇食么?其實也無不可,良藉商藉在吾這都一樣,嬈嬈是我眾多庶女中容貌最出色的,我養育他十幾年,不是空口白牙的功夫,只要你出得起一萬兩白銀的聘禮?!?/br> 他和母親傻在了那里,全身的血液倒涌。 他想起嬈嬈,最終軟下了骨頭,對著知縣跪了下來:“叔父,我現在蒙塵,可我還有一肚子才學,新朝更始,要治國選拔賢才,用不了幾年必會重設科舉,我去考秀才,考舉人,考進士,聳壑昂霄,為嬈嬈掙出一個前程來,讓她一輩子錦衣玉食?!?/br> 歌妓淬了一口唾沫到他臉上,罵道:“一身臭大糞味,還想考科舉,那臭墨汁兒都被你熏污了!”然后一通不堪入耳的臟話,連帶著父親也被罵成了yin.賤小人,指著母親說她妨漢子的寡婦,偷漢子的娼婦,人皆可夫,云云,罵到后來甚至說他們母子有染,jian情亂.倫,傷風敗俗。 他呆住了,自小耳濡目染,父母俱是斯文人,便是后來看盡臉色被人刻薄,也從未聽過這般污言穢語,攥拳拼命咬著腮幫子,跪在那兒,后脊隱隱地顫,閉了一下眼睛,睜開,誠摯地道:“我愛嬈嬈甚已!我起誓此生將她捧在手心當寶珠,予她一生珍重愛惜,如有違誓,叫我短折而死!” 知縣大笑:“賭咒發誓不如吹氣放屁,這世上只有黃燦燦的金子,白花花的銀子,才是正經的?!?/br> 他聲嘶力竭,連磕數個頭:“我求求你們......求求你們.......” 母親泣不成聲,握拳捶打他的后頸,淚水大顆大顆掉在發間?!澳跽?!你把讀書人的氣節都丟盡了......你爹在天上看著,尸骨難安啊.......” 接下來,一群舉著棍棒的衙役將他們生生打了出來,他拼力保護著母親,身上挨了幾十下,聽到肩胛骨折裂的聲音,全身遭了一場酷刑,母親頭上吃了兩下,額前凸起碗口大的包,意識恍惚,若非扶著就要暈過去,路過院中,看到嬈嬈倚在西屋門邊,哭的雙眼紅腫。 回去以后,他將自己的棉襖和父親送文房四寶全典當了,悄悄將一半的錢塞進母親的枕下,夜深人靜時,走出來,在院中對著屋子磕了個頭,起身奔向了那個胡同。 站在大紅木門前,深吸一口氣,抬起那只沒傷的手,在門上叩了幾下,又掐著嗓學了幾聲貓叫,這是他和嬈嬈從前的暗號。 果然,過了一大會兒后,里面響起門栓的聲音,門板應聲而開,嬈嬈披著衣走出來,低垂著眼眸,神色是他從未見過的冷淡。 他沖上去抱住她,激動的淚水滾滾:“嬈嬈,我們私奔吧?!?/br> 下一刻,一只嬌柔的手臂推開了他,她面如冰霜,道:“從前我不懂,但我娘跟我說了很多,我便懂了,我萬嬈嬈雖不是正經的官小姐,可也是精米細糧,綾羅綢緞,十指不沾陽春水長大的,我怎能去你家吃糠咽菜?穿那破鐘襤衫,做粗使活計,我受不得那種苦?!?/br> 他呆住了,像是迎頭挨了重重的一拳,有些懵了,她眼中垂下兩行淚,就是不抬頭看他?!拔夷镆部烊死现辄S了,她就我一個骨rou,等我爹不管她的時候,你能養的了嗎?她的脂粉錢每月就得小二十兩,我爹已給我定了親事,是關提轄,雖比我大二十歲,可算得咱們縣有權有勢的人物,家財萬貫,奴仆成群,前頭剛死了老婆,我嫁過去直接做續弦,不但可以脫了賤民,還可以當家做主母?!?/br> 說罷,將腕上的銀鐲褪下來,扔到他腳下,冷哼道:“什么破玩意兒,關提轄給我的聘禮是實打實的金鐲子,一個有三兩重,還答應給我娘一萬兩養老,我傻了啊跟你去吃苦受罪!” 他胸腔急急的起伏,那個人他耳聞過,是本縣的地頭蛇,流氓痞棍頭頭,日常燒殺打砸,放貸收保護費,民眾敢怒不敢言,知縣也得敬讓,嬈嬈如此柔弱,怎能嫁給這樣的人! 聲線格格地抖:“我會刻苦攻讀,為你搏出一個功名來!” 她從鼻中哼出一聲:“若你十年二十年考不出功名,我難道做一輩子老姑娘?等我嫁不出去了,只能去你那破屋陋室棲身對不對?就知道你打的這個主意!臭倒大糞的!給我滾!” 門板“哐啷”一聲合上了。 門上的銅環砰砰地動著。 他走在街頭,如游魂一般,漫無目的。 典當來的錢全換成了劣酒,坐靠在街角的土墻下,不停地灌著,醉了睡過去,醒了接著喝,眼角的淚不停地掉,一連多日沒有出工,每日不是醉生夢死就是夢死醉生。 她出嫁那天,站在巷子的一角,目送一個熟悉的窈窕背影蒙著紅蓋頭上了八人抬的花轎,他跟著吹吹打打的隊伍,到了那個宅邸前,在鞭炮噼噼啪啪中,見到一個虎背熊腰,濃眉虬髯,面色黝黑的男人扯著紅綢,色瞇瞇笑著拉住了白生生的小手,步入朱漆大門,開始拜天地。 他站在那里,等到了人群盡散,日暮昏鴉,大紅朱門關上,天上刷刷落下了大雨點,打在臉上,如釘子打進了rou里,卻想不起什么是疼的滋味,越下越大,傾瀉如注,冰冷地澆在頭上、身上,順著臉頰到全身長流,匯匯不絕,落進嘴里,隱約似有咸澀的味道,是淚水,夜幕晦暗的如十殿閻羅。 他想著,她也許會后悔,那么就會跑出來,看到他在等著她。 雨下了一整夜。 被撕裂成齏粉的心,變得沒有知覺,天亮的時候,推開家里的柴門,一頭便栽向了地。 病了一個月,身上時而冷的在冰窖,時而熱的進了火爐,身子底下濕漉漉,不停地發著汗,被褥淋漓,然后一雙溫柔的手換上了干凈清潔的,卻又被濕透,不停做著各種光怪陸離的夢,恍惚間無常二鬼就站在窗前,面目猙獰,狂烈地笑他,廢物......廢物......天地不仁,萬物為芻狗,原來生而為人和狗彘無異,人即畜生......胸中烈火沸油,燒的五臟六腑guntang,恨毒了這個世道,恨毒了世態炎涼,想殺人,叫那些狗眼看人低的統統血濺三尺,雙手在空中亂舞,卻只是徒勞的掙扎,眼皮百石千鈞重,怎么也睜不開,焦苦的湯藥灌進來,咳的全嘔了出去,口中布滿腥咸的滋味,琵琶骨那兒似有一把極鈍的刀子在劌割著,連喘一口氣都撕扯地痛,僅有一絲模糊的意識想著,就這樣歸去吧,人生無趣,不如死了。 他忽然,夢到了父親,依舊是那剛正堅毅的眉峰,嚴肅的目光看著他,斥責說:“你是家中長子,理當扛起擎家立戶的重擔,侍奉寡母,教養兄弟姊妹,古之人,得志,澤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見于世!你竟為了一個粉黛,自暴自棄!不忠不孝不節不義!枉費父母生養栽培!枉讀圣賢之書!” 這一下,他醒了!引入眼簾的是母親憔悴支離的面容,兩鬢何時增添了白發?頰邊瘦的深凹了進去,全是淚痕,雙眼浮腫不堪,眼珠累累血絲。 讀了那么多書,竟做這種愚昧的事,讓親者痛,仇者笑。 大男兒立于天地間,文能提筆安天下,武可上馬定乾坤,他卻在為了一個粉黛玩物,頹廢自棄,真是白癡的可笑! 被褥里的手努力攥成拳,這一下已是用盡了力。 咬著牙發誓,振作起來! 等能下地的時候,跪著對母親說:“這輩子我不會娶親了,家境艱難,從今后我發奮掙錢,為弟弟們謀前程?!?/br> 母親抱著他,四個弟弟也上來抱成一團,一家人哭的痛徹心扉。 五個月后的一天,天氣晴朗,他拉著糞車,母親和二弟在兩邊推著,走在狹街邊,自從病愈后力氣不及從前,母親不放心,便和二弟時時守在身邊。走過一個上下坡的小拱橋,剛要歇口氣,忽而前方一行穿著明光鎧甲的兵士鏗鏗鏘鏘沖上來,團團圍住了他們,他駭了一跳,只聽打頭那人問:“你是慕容槐?” 他嚇的面無人色:“小民,沒有犯王法???” 那人微笑道:“慕容公子,可叫我等好找,吾是朝廷的奉使,快回你家去,天家有圣旨降臨?!?/br> 圣?旨? 帶來了快馬,把娘三個迎上了馬背,他們心中忐忑不已,不知等待而來的是什么,糞車丟在了原地,回家的路上,才聽說到,數月前天命皇帝班師回朝,乾坤大定,四海歸一,九洲承平。 那一日,是天命四年的七月初三。 ※※※※※※※※※※※※※※※※※※※※ 獨點進來不明所以,請看上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