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被人群簇擁住的柴焰看著一只只幾乎塞進她嘴里的黑色話筒,頭暈之余,也由衷感佩記者的敬業精神,這么熱的天氣似乎沒影響記者們問不要臉問題的能力。 推開一只正糾纏林夢與彭城離婚是否因為林夢性情冷淡的話筒,柴焰拉起正視圖解釋的林夢快速地沖出了人群。 “你想和他們解釋,信不信不管你用什么態度回答,怎樣回答,明天的新聞標題左右不過是‘彭城離婚真實原因是其妻性冷淡’?!?/br> 站在最高級的臺階,風吹亂長發,也刺激著柴焰的喉管,她放開手,平息好心跳后說:“你是不能和兩種人講理的,一個是記者,一個是彭城?!?/br> 這兩種人為了自己,是可以輕易顛倒是非的,前者大多沒有底線,后者直接是不要臉。 深深吸氣,她步入法庭正門,今天過后,一切就有定局了。 悶熱的一號法庭,主法官活動下身體,覺得汗正從后脊骨肆意流下,流程總算進行著最后一輪陳詞了。 彭城和沈曉端坐在原告席上,不時低頭交談幾句,志得意滿的樣子似乎對官司穩cao勝券。 他們對面的被告席相比之下,氣氛低迷沉寂。 兩下錘響后,主法官開口:“原被告雙方如果再沒有新的證據,那就暫時休庭,半小時后復庭宣布結果?!?/br> “法官大人,我方有新證據?!本驮谥鞣ü偾枚ǖ哪鹃陈湎碌那耙幻?,一直沉默的柴焰突然起身,她昂著頭,重復著剛剛的話,“我方有新證據,可以證明我的委托人并沒抄襲其前夫彭城,相反,原告利用他和我當事人之前存在的夫妻關系,肆意借用、剽竊、抄襲其作品……” “血口噴人!”彭城大罵,罵完又后知后覺的尷尬閉嘴,又有損形象了。 “肅靜?!狈ü賯饶靠聪虿裱?,“請出示證據?!?/br> “是?!辈裱嫫鹕?,手里拿著一張紙。 少人的房間里,細高跟發著節奏清脆的觸地聲,她走近彭城,晃了晃手里的紙,“彭城,你認得這個嗎?” 嘩嘩的紙響聲后,彭城的臉頓時煞白,他張張嘴,很小聲的說了句“不認識”。 柴焰微微一笑,善解人意地點頭,“沒關系,貴人多忘事,我來幫你回憶一下?!?/br> 她解釋著手里這份發皺的紙是份手寫協議書,上面的內容是彭城要求離婚后自己掌握兒子的撫養權,林夢不得向法院提出異議,作為交換條件,他會替林父保守秘密以及財產分割的若干條。 “現在記起來了吧?這是你準備提出離婚時,事前擬定好的協議,可那之后不久,你知道了彭西朗生病的事,你不想要一個生病的兒子,于是你變卦了。你把這份協議丟了,丟去哪兒你記得嗎?”柴焰晃著手里的紙,搖著頭,“你是個懂得細心算計的人,卻大意的沒發現掉到床下的這份協議被我當事人拿到了?!?/br> “賤人?!迸沓堑吐暳R道。 “no?!辈裱鎿u著頭,“不是賤,是天網恢恢?!?/br> 臉色難看的沈曉起立,“反對,法官大人,被告這份舉證與本案無關?!?/br> “我話還沒說完你怎么知道無關?”柴焰收起笑,“法官大人,我代理人上次用于舉證的光盤因為某種原因被清空,不過內容卻以另一種形式保留了下來,就是這個?!?/br> 舉著紙,她走近投影儀。隨著鏡頭對焦,彭城看見了一張干凈的白紙,沒有字跡,是那份協議的反面。 他輕笑,“這就是你所說的能證明我抄襲的證據,開什么玩笑?” 可他很快再笑不出來了,因為那紙上是有字的,極淺的打印字,出自一臺馬上沒墨的老舊打印機。至于內容,他當然認得是林夢寫過的那些。 “讓我們看看——‘叢林的風吹打著木屋的窗,linda翻了個身,揮手驅趕那擾人的蒼蠅’,彭先生,沒記錯,這是你去年上市的小說《愛如故》里的句子,一字不差。還有這句——‘他站在淺灘,海水沖刷他的腳踝,他看著遠處玩水的女人,覺得生活愜意安然’,這句也是《愛如故》里的句子。這份稿件是從我當事人家里找到的,類似的紙張還有很多,彭先生,你有什么解釋?” “這有什么好解釋的,稿子是我們沒離婚時寫的,離婚后,這些打印的稿子被我留在那里了?!?/br> “彭先生,你習慣用什么打印機?” “反對,反對被告提問與本案無關的問題?!?/br> “法官大人,我保證這個問題與本案有關?!辈裱胬^續微笑,獲準后,她轉身繼續問眼神錯亂的彭城,“彭先生,請回答我的問題,你習慣用什么打印機?” “佳能?三星?我用的牌子多,記不清了?!?/br> “用過油墨打印機嗎?” 彭城望了望白色投影布,上面的字跡雖然淺,卻干凈,于是他放心的搖搖頭,“沒有?!?/br> “確定?” “確定?!?/br> “法官大人,我問完了?!辈裱婊氐奖桓嫦?,接過助手遞來的又一沓紙,她抽出最上面那張,重新放在了投影儀上,“請法官大人見諒,為了驗證我的某些推論,我剛剛出示了一件偽造的物證,現在你們看到的才是真的。這張紙原本的正面是我當事人打印的稿件,是由一臺老式油墨打印機打印的。我當事人同原告婚后,原告嫌油墨打印機不好用,丟了機器,可那些被打廢的紙卻沒丟。彭先生不是說我們沒有證據嗎?現在有了?!?/br> “不是……我剛才……”彭城語無倫次,后悔剛剛說話為什么不留些余地。 他沒想到,以為已成定局的事會成了他的定局。 *** 林夢低著頭跟在柴焰身后步出法庭,日光從長窗斜進走廊,在她身后拖著長長的影子,她恍惚的開口,“柴焰,我們真的贏了嗎?” “你剛剛沒聽見法官說,駁回原告訴訟,你沒抄襲,我們贏了?!憋L吹來,難得的清涼,柴焰回頭,看見蹲在地上失聲痛哭的林夢。那刻,她不知該怎樣勸慰林夢。 她理解林夢。 那份證據是林夢在開庭的前一天才拿來給自己的,林夢知道,這份證據一旦拿出來,林爸爸當年做過的那些事就再也隱瞞不了了,林夢覺得對不起爸爸,但沒辦法。不想給彭城喘息的機會,只有破釜沉舟。 林夢的情緒沒收斂干凈,另一個怒火中燒的人已經忍不住跑來和她拼命了。 “賤人,你知道我努力到現在這天多不容易,你是不是想毀了這一切!”皮鞋重重踏在理石地面上,彭城幾步走近林夢,舉起拳頭。 “彭先生,你是要打林女士嗎?”不知什么時候已經端好相機的記者沖上來,紛紛抓拍這一幕?!捌鹪V失敗反陷抄襲風波,暢銷書作者人品究竟如何”,一想到明天的新聞頭條標題,彭城恨不能鉆進地洞里。 “是你找來的記者?”不知何時站在柴焰身側的沈曉微笑著問。 “恩,不給對手喘息翻身的余地是我的風格?!?/br> “我學你學的還是不夠啊?!?/br> “你才知道?!?/br> 陽光被云層遮擋,空氣壓抑凝滯,柴焰的笑意還沒來得及收起,便聽到沈曉說聲:“秋成想見你?!?/br> ☆、chapter 12不改(4) r124 白日將盡、暮色遲至的傍晚,火燒云成片滑過窄曲的街區上空,映紅街上陳舊的招牌。一陣嘎吱嘎吱的機打聲后,沈曉取走憑條,推門出了只有方寸大小的營業廳。來時,業務員翹腿坐在柜臺后剔著牙,沈曉走時,業務員的牙還沒剔完。 門外人不少,穿著骯臟t恤的女生蹲在首飾攤前選耳扣,不時拿起一款金黃的在耳側比劃著,嘴里嘟囔,詢著價格,滿口黃牙的水果攤主坐在躺椅上,一手搖著蒲扇,慢慢吸著旱煙。走了幾步,沈曉復又折回水果攤前,撿了兩個雪梨,她嗓子疼,考慮煮道冰糖雪梨去火。 裝進塑料袋的梨被攤主隨手放在電子秤上,瑩綠色的字跡顯示了6.2元的標價。沈曉從錢包里取了四塊錢遞給攤主。對上攤主瞪成溜圓的眼睛,沈曉提起袋子,語氣平靜的說:“劉大強,下次記得把秤下面的泡沫裁小些,這樣實在是顯眼?!?/br> 她轉身離開,身后攤主的低咒聲傳來,她已經走到首飾攤旁,攤前的女生不見了,眼花繚亂的首飾盒里少了那抹刺眼的金黃,空缺的位置被副孔雀綠的耳墜取代,才進一單的老太太低著頭,拿沾了唾沫的手指捻著今天的入賬。 沈曉的腳步聲驚動了老太太,她抬頭,卻在看清來人時果斷閉起了嘴巴。 新源街常年飄著餿水和麻辣燙混合的奇怪味道,街上的人一如既往的愛算計,已經數不清是第幾次走過這條骯臟貧窮的街道,當火紅的光亮徹底消失在地平線上,沈曉的鑰匙插進鑰匙扣,扭開了和鄰居家顯得格格不入的簇新大門。 “秋成,我回來了?!彼⑿χ鴵P聲。 換好鞋,把磨腳的細高跟放進鞋柜,沈曉拎著梨進了臥室。關掉發燙的廣播,她把梨從袋子里拿出來,“晚上想吃什么?香菇炒rou好不好?那就這么定了?!?/br> 她愉快的回頭,并沒因為輸了官司影響心情。 暗下來的房間,桌上的臺燈光線昏黃,笑了一會兒,沈曉轉身出去,再一會兒,廚房里傳來輕微油響。 *** 同樣的夜,一晌貪歡之后,柴焰疲累的伏在陳未南懷里,氣息仍然凌亂。皎白月光透過紗窗照在她光潔小巧的肩膀上,陳未南的手輕攬住她,粗糙不平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的摩挲著。 “打敗了沈曉心情好,還是剛剛那事讓你心情好?”陳未南側頭,弄熱的鼻息吹在柴焰耳際,癢癢的感覺讓她害羞的咬著唇,“你現在怎么這么流氓?” “不是現在,是一直,只是現在才有理由光明正大的耍而已?;卮鹞?,是打贏官司讓你快樂,還是我兄弟更惹你喜歡?” “是你是你,行了吧?”柴焰臉上發燒,不禁把頭往陳未南懷里埋了埋,“陳未南,有件事想和你說……” 說起白天官司結束后的事情,除了最終失態的彭城外,再有一個讓她心有余悸的人便是沈曉,沈曉告訴她,遲秋成想見她??僧斔穯柹驎赃t秋成在哪兒時,沈曉卻答可我不想讓他見你。 善變的女人。柴焰目光冷沉,看著前方,第一次覺得沈曉對她的恨意并不完全來自妒忌。沈曉和遲秋成……是有怎樣的過往嗎?她是喜歡遲秋成的嗎?因為遲秋成的死,遷怒在她身上? 可為什么要在幾年后才做這一切呢? 她猛然意識到什么,翻身下床。 也許因為沒防備,試圖親吻再來一場的陳未南不僅吻落空了,頭也悶頭撞在了床上,不痛,人卻郁悶的很。 “你干嘛去!”他伸著落空的手,看著夜色中正找衣服披上的女人。 “或許我該換個方向查查,說不定查得到什么?”披好睡袍,柴焰自言自語,步出臥室,一陣輕緩腳步聲后,樓下亮起了燈。 支著身子坐在床上的陳未南沮喪的倒臥回軟床上,鼻息間,女性的芬芳猶在。他卻滿腹怨懟的不解做完這事精神抖擻去忙工作的不該是男人嗎?怎么輪到他,一切都反了。 陳未南的郁悶伴隨著漸進尾聲的夏天一直持續著,不單因為柴焰以距離產生美為由拒絕他把分診再開去她的律所附近,還因為柴焰忙的幾乎沒什么時間和他做太多的交流。 一場秋雨后,天氣頓時涼下來,樹上少了蟄伏耳鳴的夏蟲,地上多了些昆蟲尸體。裝潢一新的tinybar門前干凈的沒有丁點紙屑落葉,紅燈泡勾勒出形狀酒幌安靜懸在檐下,涂了反光膜的字母在淺黃日光里熠熠發光,寧寂的午后,木頭拎著掃帚,跨步邁進月亮門,扭頭看著遠處坐在角落閑聊的人。 鐘綰綰揮著手,臉脹的通紅,“那個彭城還是人嗎?知道躲不過抄襲就揪著林夢她爸的事不放!彭西朗還在醫院吧,他去看過他嗎?沒有!那個混賬王八蛋!” 是很混賬王八蛋,柴焰心里默默附和著。想起這半個月來,她忙于應付彭城的種種,心是緊張疲憊的,也是欣喜的。 林夢是個比想象中要堅強的女性,還記得某次在她接受的采訪中,面對記者的發問,林夢是如此回答的:“關于父親的感情生活,我也一度不能理解,難于接受,甚至直至父親病逝前,我還沒原諒過父親。他之于我是愛我的父親,之于我母親,是沒付出過感情的、不合格的丈夫。作為女兒,我也不知道該怎樣評論我的父親,或許你會罵他是個沒道德的人,不過他依舊是我的父親。本想把這個秘密保留下去,可既然公之于眾了,我只想說,電視機前的你,如果和我的父親是同一類人,請審慎婚姻,我的童年里沒見過母親開心笑過,我希望更少的人和我一樣?!?/br> 林夢的父親也是有社會地位的人,身后卻被曝出這樣的丑聞,大眾本想看林夢的笑話,可林夢坦然的態度卻讓本打算看好戲的人希望落空,這些人里,自然包括彭城。 “他被新公司解約了,情人跑了,現在官司纏身,日子不好過的很?!辈裱驵丝诿导t色的酒,被高度數的酒精刺激了,皺了下眉。鐘綰綰卻不以為然,“像他這種人,就該打擊到底。哎呀,這酒你喝不慣吧,我新研究的酒,度數高,這杯給我,我倒杯水給你,不然一會兒你未必能站著出門呢?!?/br> 鐘綰綰語氣夸張,手才伸向杯子,晶杯中途就被另一只手拿走了。 木頭放下手里的白水,拿起泛紅的酒杯,沉聲道:“jimi今晚不會來上班了?!?/br> “謝恩!你是法西斯嗎!暴君強政!”鐘綰綰跳著腳,jimi是店里最好的調酒師,鐘綰綰就是跟他學的調酒。 被直呼大名的木頭一臉“隨便你怎么說決定改不了”的表情,側目望向柴焰,“小心彭城狗急跳墻,這是經驗之談?!?/br> 柴焰點點頭。她想過這點,也和林夢溝通過。 人就是這樣,總以為自己做好了充分的準備,卻不知道許多意外就是發生在這些充分的準備之后。 *** 金黃落葉遍地的時候,彭西朗傷愈出院的日子。已經休學一段時間的小奇跡來了蘄南,跟著柴焰和陳未南去醫院接準備出院的彭西朗。 病房里,才曬過的白被單散發著陽光的味道,干凈舒服。彭西朗坐在四方椅上,同站在一旁的小奇跡比劃著說話。 “我沒事了,你不要擔心,小奇跡,我mama也幫我辦了休學,你如果留在蘄南,我們可以一起玩?!?/br> “好拿(呢),不過你不鳥(要)嫌我說話不聽(清)?!?/br> “不會,說不定過一陣我就和你一樣了?!?/br> 兩個孩子的對話輕松天真,絲毫沒覺得那句“我就和你一樣了”并不是什么好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