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第兩百四十五章== 聽完薛庭儴的解釋,陳堅竟是冷汗如注,久久無法平靜。 是被驚的。 未曾想到這片歌舞升平的太平盛世下,竟潛藏著如此大的危機,而他毫無察覺。 同時也是心太亂,他與薛庭儴相交多年,清楚他的性格。他的性格便是,要么不說不做,既然說了,肯定是要做的。 可一旦做了,就是與整個士林為敵。 這是全天下除過皇帝以外,最有權勢的一群人,代表著全天下所有的讀書人。 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 為何?不言而喻。 “你真的想清楚了?” 薛庭儴微微一哂:“即使我不提出,陛下也會進行,不過是遲早而已。此事宜早不宜晚,我本命人讓外海尋找合適種糧的新大陸,可這種事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br> “要知道,眾觀各朝各代,但凡推行新政者都……” “都什么?”薛庭儴看著陳堅,突然一笑:“死無全尸,罵名一片,千夫所指,人亡政消,遺臭萬年?” 他突然嘆了一口,道:“阿堅,跟你說實話,其實我也挺猶豫的,不然今日也不會與你提起這件事?!?/br> “你可是和老師提過?不如問問老師,集思廣益,看是否能找到兩全之法?!标悎砸彩怯行﹣y了,才會這么說。 薛庭儴自是知道,他微微的搖了搖頭:“你別忘了老師身后的那些人?!?/br> 是北麓書院的人。 當日知曉北麓書院坐擁福田鄉近半數土地,書院中的學生因此受益不少,薛庭儴等人都不以為然。此時想來,北麓書院的田地多,附近所居百姓的田地自然會變少,所以羊毛出在羊身上,受苦的還是下面的老百姓。 “庭儴,你還是先緩緩,讓我想想?!标悎缘?。 “阿堅,其實我今日跟你說這件事,并不是想讓你做什么,只是……”薛庭儴苦笑一聲,道:“看來我錯了,不該與你說這樣,反倒亂了你的心神?!?/br> “庭儴你為何要這么說,難道沒當我是朋友,還是……”陳堅竟是有些惱了。 薛庭儴忙道:“打住打住,你看看,我不是沒把你當做朋友,只是這件事注定是與萬萬人為敵之事,我不該連累你。這種事我一個人來做就夠了,不需要你也攙和進來?!?/br> “我承認我是有些怕了,但我的懼怕不是因為我自己如何,我是怕你……” “好了,阿堅?!毖νㄗ呱锨?,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的意思我懂,我也明白,你是在擔心我?!?/br> 他來到窗前,往外看去:“只是打從我擊響了那登聞鼓,就萬般皆不由己了。其實我不是圣人,也會為己謀算,趨利避害。包括我現在的想法,也不是那么堅定,只是總有一個聲音告訴我——試一試吧,也許行呢?” 書房中陷入一片沉默,陳堅看著立在窗前的薛庭儴。 兩人相交于野,同窗同師,本應該也是同科,可庭儴的命運總是波折不平,所以最終錯過。 一直以來,陳堅都沒有把自己當做過真正的狀元,每次有人提起陳狀元如何,他的心里總會說,若是那個人來,狀元不會是陳煥之,而是薛庭儴。 恰恰也是這一次的錯過,兩人走上一條完全不同的路。 如今他所走的路,才是一個狀元真正該走的路,榮耀、安穩、尊貴、體面,而不是像庭儴一樣,每往上爬一步,都必須與天斗與地斗與人斗。 偶爾在外,聽聞有人說薛庭儴年不過而立,便如何如何。 他總是特別容易激動。 因為只有他才知道,庭儴到底走了怎么樣一條路。 孤身一人,嘔心瀝血,披肝瀝膽。 也許之后還要加一個,雖千萬人而吾往矣。 “值嗎?”寂靜中,他聽見自己有些顫抖的嗓音。 近些年陳堅雖默默無聞,但也一直看著,知道薛庭儴被從廣州召回的原因。這便是作為一個臣子最大的悲哀,要么隨波逐流,要么標新立異,可標新立異的同時又怕犯了帝王的忌諱。 薛庭儴蹙起了長眉,搖了搖頭:“我不知??晌抑?,值不值,不是他人說,而是自己看?!?/br> 突然,他朗笑一聲:“罷,這話題太沉重了,且我也不是當下就會打算去做。咱們還是說些別的,也許我念頭一轉,心思就變了呢?” “好?!逼鋵嶊悎袁F在心情也挺復雜的。 * 一直到下午,薛庭儴才帶著妻女回府。 路上的時候,招兒和他說起陳堅的家事。 薛庭儴感嘆道:“看來家家都有本難念,阿堅的日子也不好過?!?/br> “也怪你們的俸祿太少了,瞧瞧就比如你來說,堂堂一個正二品堂部高官,一個月的俸祿才不過一百五十兩不到。這些銀子給老百姓,自然可以過上一年半載,可給咱們。 “你瞧瞧咱們家的下人、車馬、各處的人情往來,還有孩子們的花銷及你我的花銷,一個月這點銀子怎么夠。更不用說阿堅現在了,他這官職說起來清貴,還真是又清又貴的,一個月不過五十兩的俸祿,戶部那里還總是拖著,凡事都得妻子拿著嫁妝貼補?!?/br> 見招兒說得義憤填膺,薛庭儴有些窘然:“你和徐氏在一起不會就說這吧?” 招兒斜了他一眼:“怎么?還不能說這事了?” 他摸了摸鼻子:“倒不是,只是你們兩個婦道人家坐在一起排揎自己的丈夫,是不是有些有違婦道?” “說這就是有違婦道了?”招兒豎起眉毛。 薛庭儴連忙討饒,跟著義憤填膺:“好好好,都是我們這些老爺不中用,還得讓夫人養著。說起來也是堂堂的官員,朝廷只發我們這點子俸祿,還總是拖欠,怎么夠養家糊口,害得我們被夫人排揎,夫綱不振,世風日下,人心……” “哎呀,你夠啦,越說越不像話了?!闭袃亨了?。 薛庭儴也笑了起來,笑著笑著,想起招兒說拖欠俸祿這事。 其實這事他還真知道,還知道的不少。以前拖欠官員俸祿,是因戶部沒錢,如今戶部倒是有錢了,但還是拖著,卻是京里官員太多,而戶部又太忙,弊政陋習,慣性所制。 現在一時半會兒,他光琢磨那事也無用,還不如先從邊角做起,說不定逆水而行,就會變成順勢而為了呢。薛庭儴磨蹭著下巴想著。 * 拖欠俸祿這事不同其他,就是戶部所管,自然想做就能做。 等薛庭儴真下去問起這事,才發現此中弊處太多。 大昌沿襲前朝舊制,包括官員的俸祿也是如此。 官員俸祿可年發,也可季發,可發銀,也可發米,這得看發俸祿時戶部什么東西最多。除了銀米之外,也曾發過絹布什么的,不過這種情況極少,且都是發生在沒開阜以前,朝廷沒銀子,才會用絹布充之,當下大多是都是銀米。 總而言之就是挺混亂的。 剛好這次正逢上發一季祿米的時候,薛庭儴索性改了章程。 官員俸祿不再從廣盈庫發放,而是新組建了一個薪俸司。 這薪俸司里的官吏暫時由戶部其他處抽用,待朝廷下發命令,方正式提上臺面。 此事一經下發,惹來紛紛熱議。 京中一些小官前去廣盈庫領祿米,卻被告知如今發放不經廣盈庫了,而是從薪俸司。且現在也領不到,得薪俸司下發文書后,方可領俸。 一時間,怨聲載道,戶部弊政總是拖欠俸祿的事,又被拿出來抨擊了又抨擊。 不過都是些低階官員,即使不滿,議論了也不當什么用。 至于戶部里,那就更別提了。 下面一些官員俱是議論,這新官上任三把火,原來是打算燒這里。平時也就夠忙的,還要無事找事,這不是明擺著折騰人。 此外,就是廣盈庫及那某些個別人了,這道命令下發后,多少人坐立難安,私下奔走。 彭俊毅本是一直沒出面,見下面鬧成這樣,免不了找上薛庭儴說道一二。 “薛侍郎來戶部的日子也不短了,應該知道咱們這里人少事多。這次關于俸祿發放,你臨時改變章程,也該和部堂大人議一議,瞧瞧現在下面鬧的,本官本是想為你說話一二,卻因不清楚內情,也不知該從何說起?!?/br> 其實彭俊毅話里的意思很明白,就是在責怪薛庭儴事先沒與他打聲招呼。 只是他二人品階相同,雖是彭俊毅為左,地位上比右侍郎要高上那么一點點,但薛庭儴是嘉成帝看中的人,自然也分不出個高下。 聞言,薛庭儴一愣后,歉意道:“我見彭大人公務繁忙,又想此事算不得是什么大事,不過是本官見廣盈庫一者兼二事,擔子太重,給他們減輕事務罷了?!?/br> “他們既為朝廷命官,就沒有擔子太重一說,哪能動不動就叫苦不迭,如此還不如不當官也罷?!?/br> 薛庭儴笑道:“彭大人所言甚是,不過做長官的,哪能對屬下之事視若無睹。我曾去那廣盈庫巡視過,他們既管著倉儲,又管著核算每一部官員的俸祿及發放之事,這發放中既有米又有銀,瑣事著實太多,免不了出些紕漏。 “像那日我去,就是碰見有官員抱怨戶部發放的祿米太差,里面攙有砂石,食不得,扔了又可惜。后,聽那庫大使解釋,也能明白廣盈庫公務繁重,所以才會叫停了廣盈庫,而改為組建薪俸司發放?!?/br> “原來竟還有這等事?”彭俊毅摸著胡子詫異道。 “可不是,本官也挺詫異的。不過轉念想想,哪個吃了熊心豹子膽,才會敢拿京官的俸祿兒戲,左不過是廣盈庫擔子太重,中間出了紕漏罷了?!?/br> 別說,吃了熊心豹子膽的人還真有,還不是一個兩個。 京城雖是皇城根下,可也不是每個京官都能見到陛下,見到主管一部的堂官。且米這東西經過長途跋涉押運上京,會因外力而顯得碎了些許,實乃正常。 碎可以是外力,其中攙了砂石,也可說是百姓繳糧實在不仔細。你一個當官的難道還能跑到地方上,和一個平頭老百姓,甚至下面管收糧的衙役計較? 一般都是自認倒霉。 久而久之,眾官員皆知,發下的祿米食不得,拿出去換錢也賣不出價錢。 可這其中就牽扯到俸祿發放之上了,官員俸祿如何發怎么發都是戶部一言堂。有米發米,沒米折成銀兩,但折算銀兩的時候少,發米的時候多。 無他,皆因米糧最容易動手腳。 碎米乃至攙了砂石的米,比一等糧便宜太多。戶部按一等糧給官員們發放俸祿,折算也按照一等糧的糧價來計算??蓡栴}是戶部這么算法,發下的米拿出去賣卻根本賣不了一等糧的價錢。 這其中差價?自然是填了那些蠹蟲。 這也是為何每次發放俸祿時,一聽說折算成銀,下面官員人人高興,一聽說發祿米,個個像霜打了茄子。 這些都是在摳他們的俸祿,大昌官員的俸祿沿襲明制,本就微薄,這么個摳法,日子過不下去,能貪的自然要貪。 薛庭儴的話讓彭俊毅有些接不下去了,難道說戶部膽子就是這么大,敢拿官員俸祿兒戲? 是不是兒戲,其實戶部里的人大多心里有數。 蛇有蛇路,蝦有蝦道,各行其道,卻殊途同歸罷了。 罷,就看他得罪了一個部里的人,以后還如何辦事。 彭俊毅含笑拱手道:“薛大人體貼下屬,實是細心,本官自嘆不如?!?/br> “彭大人日里忙得都是大事,這種細枝末節看不到也是正常。我初來乍到,對部里的事還不是太熟,只能在一旁拾遺補闕?!?/br> 一番互相寒暄后,彭俊毅就離開了。 * 這一季的俸祿本是該三月就發,卻是拖到了四月。 如今臨時改了章程,又從四月拖到五月。 就在下面的群情激奮,連宮里的嘉成帝都有耳聞時,戶部終于下發了文書,于五月初十開始發放俸祿,歷時五日,過期不候。 只有五日,還過期不候,這讓許多人都吃了一驚。也因此連那些不在乎這三瓜兩棗的高官,都不免交代了家中下人,是時記得前去領俸。 到了當日,戶部后門大街上排了兩條長龍。 隊伍中有穿著官袍的低階官員,也有做家丁打扮的下人。因為不知這次發放俸祿,到底是發米還是發銀,他們手中都拿著布袋。 離這里不遠處,還站著一群人,商人打扮為首,身邊圍了幾個苦力,一旁還有拖車。也許別人不懂這些人是干什么,可一些低階京官都知。 有些官員領了祿米,家中不吃又無用,便倒手就賣給了這些人。價格自是低廉,也因此看到這些人,一些低階京官都挺厭惡的。但也知道這些人背后有人,卻是敢怒不敢言。 隊伍看似排的挺長,實際上往前進的挺快。不時就有人從前面擠出來,手里捧著兩張紙,模樣錯愕。 這些是趕在最前頭前來領俸的,大多家境不太好,等著米下鍋,所以戶部說今天發俸,有些人夜里就來了,就為了排在前頭。 “李兄,這是怎么了?怎么既不見米,又不見銀,倒是發了兩張紙?” 有那排在后面的人,認識已經領到的俸祿的官員,見對方模樣錯愕,免不了多問上一句。 可這位李兄也不答,只能從隊伍中走出,湊近來看。 就見其中一張紙上寫著這位李兄的姓名以及官銜,后面還有兩行字。這兩行字上各有類目,一列上寫著俸,其下是一行小字,一列上寫著恩,下面也是一行小字。 這人自然識字,也看清那兩行小字寫著什么。 一個寫著三十六兩,一個寫著三兩。 按照慣例,他們來領的的第一季的俸祿,也就是說三個月的俸祿。這位李兄是個八品小官,每月俸祿折銀計十二兩,三個月也就是三十六兩。 數目是對的,那后面這三兩是? 這位李兄道:“戶部說,以后官員俸祿皆折算為銀,定時發放,次月頭五日可來領條?!?/br> 聞言,這人當即笑開了。 “這是好事啊,折銀總比發米好?!?/br> “戶部還說,陛下有感眾官辛勞,所以這一季每人按品級另有恩賞?!?/br> “這也是好事啊?!?/br> “就是沒銀子,每人發了張會票,說可以去泰隆票號領銀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