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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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氏搖頭道:“各中分寸,連你們男人都拿捏不好,大則誤國,小則誤家,何況夏夫人,還是個女人。如今惡果以成,才知道,過矣!” “當年梁寧之戰前夕,我有和華兒提過,及早送夏譯入軍中歷練,將來戰事一起,也有機會,實實在在掙個軍功回來。夏譯早晚是個侯爵,若上了戰場,生死由命,富貴在天,華兒她,慈母之心,她舍不得。她舍不得,我就算了?!眴藤M聚神思悵惘,道:“當年劉氏彌留之際,拉著我的手,看著老大老二,她雖然說不出話來,我卻已知她的心事,我對她道:不管我將來有再多的女人,有再多的孩子,老大和老二,都是我最珍愛的孩子,有我在一日,總能保著他們平安,給他們應得的尊貴。劉氏閉上了眼睛走了,恍然二十年,我以為我一直對得住劉氏,可是,我對不住她,老二,我的弗兒,我心如刀絞,每每念及,好不難過?!?/br> 喬弗,十六歲入軍中,二十三歲成為神樞營鎮撫使,元興二年護衛皇上征遼,當年皇上被八萬北遼鐵騎包圍,三千神樞營用性命鋪出一條血路,三千將士,無一生還,雖然北遼鐵騎感佩神樞營忠勇,未繳他們的首級論功,可等騰出手來,清掃戰場的時候,躺在戰場上的尸身,多已殘缺不全,或在激戰中而殘,或死后被野獸吞食,只能靠個人的鎧甲辨認出來。喬弗,國公愛子,豐神俊逸的人物兒,頭顱都被禿鷹叼走了。 馬革裹尸,戰場上死去的人,更多連尸體都無法保全。 “華兒舍不得她的孩子,她那么舍不得,萬一白發人送黑發人,就由著她,把孩子們,都拘在了身邊?!眴藤M聚已經從失子的情緒中回轉過來,冷靜起來,道:“華兒的幾個孩子,遠沒有老二的本事,她的舍不得,也在情理之中?!?/br> 梁寧之戰,參戰的神樞營建制不存,彭指揮使以下,一半將士戰死,段氏的父親,興濟伯雖然沒有直接死在戰事上,也是熬干了心神,封伯幾年,待段氏嫁入夏家后也沒了。由此可見,梁寧之戰的慘烈! 虞氏安慰道:“路已經歪的那么遠了,你看著,還能不能走回來了?” 喬費聚揶揄道:“我還有幾年,來管夏家一堆爛事,我要管,也是不會管,管不了的?!鄙袼及肷?,還是不忍道:“男人不頂用,只能女人頂上,夏家本來就是靠女人發家的?!?/br> 虞氏調侃道:“聽書,夏夫人跟前養的義女,頗有賢淑之名?!?/br> 喬費聚撫額嘆息道:“大愚若智,一個無父無母的女孩兒,她以為就養的熟了嗎?她自己膝下養了十幾年的兩女,就丟棄一邊,捧著一個無父無母的女孩兒,被捧的人,也該心涼吧?!?/br> 虞氏心跳加快,道:“爺想要抬舉的是?” 喬費聚最終痛下決定,道:“夏家的幾個女兒,也就夏爾凝,看著還似人才?!?/br> 虞氏還記得,夏語澹想要的良人??墒?,在紛繁的日子里,身為侯門庶女,無論高嫁,低嫁怎么嫁,都很難嫁到,何況外人都看著,夏家的男人無甚出息,若攀高門,也不知什么高門能心甘情愿的接手,不禁皺眉,要打消喬費聚的年頭道:“你別忘了,夏爾凝的生母是怎么死的?!?/br> 喬費聚豪恣道:“她不是說,滴水之恩,涌泉相報,我倒要看一看,我助她成就無量的前程,她要何以報我!” 喬費聚的野心噴薄欲出,虞氏都想不出這條路的可能,低低的否定道:“怎會?” “天下也只有皇家這道高門,能盡可能的,全憑喜好擇選女人,反正皇家養著夏家三十幾年了,若他們心情好了,也不在乎多養幾年?!眴藤M聚沒有十足的信心,倒有心情玩笑,沉穩道:“謀人飄忽不定的心,最不能把握,我也沒有必成的決心,不過,不謀就永遠落不到了?!?/br> 虞氏皺眉道:“你別想當然,雖然,婚姻大事,到了皇家這里,只憑皇家之命,但也要雙方你情我愿,才能成為佳偶,若不能成,反招其禍?!?/br> “自古嫦娥愛少年,你真是不知道,那是怎樣的少年!”喬費聚好不容易下的決心,是不會被任何人,三言兩語動搖的,道:“你以為皇家里頭的,都是什么人,都是驕傲的,不容一絲雜質的人。那是不容一點虛情假意,必須是真心,你情我愿,才能珍之愛之的,若爾凝自己不是發自真心的喜歡殿下的這個人,若殿下不是真心的喜歡上了她,對夏家有何用?!眴藤M聚目光柔和下來,安撫虞氏道:“也只有她成為太孫的女人,對你才是一個堅實的依靠。我知道,你想讓她順遂一輩子,別相信那些宮怨之詞,所有的宮怨,都是對圣寵的一種等待而已。她既生在夏家,我能為她籌謀的,已經是她最好的了,若她身在皇家,還不能讓自己順遂,那別家里頭,就更順遂不起來了?!?/br> 喬費聚這話說得沒錯,若皇家不要她,即使喬氏無意,夏家的男人還不知道會用她干什么。十三歲的夏語澹,已經出落的璀璨如珠寶,喬費聚都覺得不用可惜了,不用說落在夏家手里,是怎么不甘了。 虞氏想要探一探,殿下是怎樣的少年,喬費聚覆住她的手,道:“首先,你要沉得出氣,不要壞事。清靜無為,一切隨緣!” ☆、第八十五章 贏畫 經過喬氏的多方奔走,加上中宮皇后的面子,據說平都公主也為夏家說了話,在交了四萬兩贖罪銀子后,夏譯革了官職原模原樣回來了,監禁之中倒是沒有吃苦頭,雖然復起之路還未籌謀,闔家也慶幸了,至少夏譯還是高恩侯世子。只是,夏譯壞了事,丟了臉,還能占著高恩侯世子位,趙氏暗中不服氣了,她的丈夫夏謙是嫡次子,若夏譯無德無才,爵位很有可能就落在了夏謙的頭上。 當然,趙氏的那點小心思,在闔家慶幸時,深深的隱藏了起來。 喬家嫡長孫喬贏的婚事,在和衢州都指揮使洪家軟磨硬泡了一年多后,架不住喬贏,正是年輕第一次看上個姑娘又得不到的時候,他自己點頭應了不納妾的要求。不過雙方還是開誠布公的把婚嫁的細節談了許久,在清貧之家,計較的是你下聘幾兩銀子,我陪嫁多少家伙舍爾,到了喬洪兩家,談來談去最多的還是子嗣。喬贏答應了不納妾,洪家姑娘的肚皮也得爭氣,在喬贏三十歲之前,女兒不算數,她必須得生下,養住兩個兒子,喬家的許諾才算數。丑話說在前頭,喬家可不能接受,單傳的危險局面。 果然重男輕女是古已有之的觀念,從富貴之家到貧賤之家概莫能外,每個女人出嫁后頭等大事,就是兒子。虞氏和夏語澹正在看喬寶珍的信,在馬場廝混一月,夏語澹和喬三老爺一家也混熟了,喬寶珍的母親,篤二奶奶生下一個兒子,喬寶珍在家是老大,以前有個弟弟沒養住,這些年她父母努力了許久,終于又有兒子了。 依輩分,夏語澹又當了一回姨母,想著喬三老爺一家人不錯,篤二奶奶年近三十只有這么一個襁褓中的兒子,子嗣艱難,這禮是必須送的,用二兩銀子打了一把福字鈴鐺兒長命鎖,禮雖輕,卻是夏語澹一點點攢出來的私房銀子打的。 虞氏打理著老國公日常走禮,按著曾爺爺給出世曾孫子的舊例,預備了一份,玩笑道:“篤二奶奶這個兒子,因著我瞧她懶怠,多問了一句,才準了,如今瓜熟蒂落,是她兒子,也如我兒子似的?!?/br> 篤二奶奶原來以為有了,請了大夫說沒有,道是篤二奶奶思子心切,才自覺有孕。后來了馬場,虞氏雖然沒懷過,也知道一些反應,看篤二奶奶著實有了的樣子,不管篤二奶奶再不再失望的,又壓著瞧了一回大夫,才知都三個月了,前面那個竟是個庸醫。 因著這個緣故,虞氏對這個孩子特別上心,雖懷在篤二奶奶身上,好似自己抓住的一樣。 這時,喬費聚正有事直接來找虞氏,腳剛踏進來,聽了這句話臉就沉了下來,虞氏沒在意他的臉色,歡快的和他道:“篤二奶奶十月初三生下個男孩,篤二爺三十而立才看見那么一個嫡子,爺看著,是不是多加一份禮?” 喬費聚沒那個心情為孫子添兒子高興,道:“年年我都不知道添幾個孫子,曾孫子,再過兩年,我連重孫子都有了!” 言語里,似不在乎這個曾孫子到來的樣子。其實,虞氏把多加一份的禮單已經寫起來了,只是多問一句喬費聚的意思,最好慫著他特意添件東西,算是給喬端篤一家的體面,聽喬費聚沒有接話表示,也心氣上來了,擲了禮單道:“兒孫滿堂不是該高興的事嘛,聽聽你什么口氣!” 虞氏雖然出身卑微,可卑微到了一定的境界,就沒什么怕了,看著不爽了,什么人都頂,喬費聚也頂,夏語澹見識過幾次了,看兩人又要頂起來了,連忙站起來,不及向兩位行禮,就閃了。長輩們吵架斗嘴,晚輩沒資格勸,還是躲了才是正經。 夏語澹的身影消失了,喬費聚才發作出來,道:“那個毛小子是我曾孫子,你倒有興致,比他作兒子!你是嫌我老了?!?/br> 人已遲暮,最怕夕陽。老了老了,喬費聚對這種年紀問題越來越敏感了,尤其這一年里,喬費聚自知,他在快速的來去。 虞氏不慣他這毛病,道:“行了行了,七十好幾的人了,你要不老,就成精,千年萬年的活著,老妖精?!闭f完,把頭一扭,不再看他。 喬費聚驟然氣得站起來要拔腿離開,想想太小氣,又憋著氣坐下,兩人一個坐在椅子上,一個坐在炕上,誰也不理誰,就雕塑一樣的那么釘著,好久不說話,還是虞氏服軟,先開口了,像沒事人一樣問道:“爺剛才興沖沖的進來,瞧著歡喜的樣子,可是有什么好事?” 喬費聚也不再拿著,下了臺階道:“被你這么一使性兒,差點忘了我的大事。仇老頭輸了我兩個子,輸了就是輸了,他輸了我一幅畫,我已說了,他得為我愛妾畫一張,你今天準備準備,看看穿什么,戴什么,明天我們就過去,省得他賴了?!?/br> 棋桌上不分國公草民,將軍畫師,喬費聚和仇九州因棋而結成了莫逆之交。仇九州正是開了仇記裱畫店那位,他那個店,最賺錢的生意,就是給人畫遺像。不過,他不缺錢使,從來不鉆在錢眼里,不是出得起錢,就能請得動他的,得他看著合眼。他倒帶出了幾個徒弟,多是徒弟接著活兒,或進店,或上門,給人畫遺像。喬家們里,喬費聚的遺像是他執筆的,喬致也五十好幾了,后事之事預備起來,也想請他動筆,就請不動他。 雖然,贏來的這張畫,不是四四方方,端端正正,和喬費聚的兩位妻子,劉氏林氏一樣,死后并列和喬費聚一起掛在祠堂,供后人參拜的遺像畫,而是以人入畫的風俗畫,能得名士執筆入畫,虞氏就已經喜上眉梢,把禮單子扔了,卻道:“哎呦誒,先生一代書畫大家,能看得起奴家?” 奴家是青樓女子的自稱,虞氏如此自賤自稱,是不想被人面上捧著,背后輕賤,要真正心甘情愿才好。 喬費聚寬慰道:“你多心了,那是個癡人,在他眼里,凡人和物,只有可入畫,不可入畫兩種區別,倒不拘泥于高低貴賤,美丑貧富。斯是妙人,怎會入不了畫呢!” 被喬費聚一贊,虞氏喜得忸怩上了,溫柔如水似的,道:“那明天,爺可得在一邊陪著,畫好了為止?!?/br> “他都是個老阿物兒了!”喬費聚任意道,接著話鋒一轉,少有溫柔道:“我自然在旁看著?!?/br> 虞氏揚聲,命燈香幾個把新裁的衣裳,新打的首飾找出來,得好好打扮打扮,才對得起人,對得起畫,邊下地邊自己道:“我去找凝兒來給我出主意,還有,她也要打扮一身?!?/br> 喬費聚提醒道:“人家是書香門第,講究涵養,你別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反濁了本色?!?/br> 虞氏是個自尊心極強,又乖獰的人,在某些人面前,她總是這么富貴怎么打扮,既給自己底氣,也刺刺那些眼睛長在頭頂上人的眼。 虞氏邊歡快的往里屋走,邊嬌笑道:“好了,我知道了,那些不過俗物?!?/br> 虞氏的屋子,鋪滿了衣裳,衣飾,頭飾,一套套試著,搭著。一幅畫,虞氏的態度無比鄭重。 夏語??丛谘劾?,也能理解,請一流攝影師拍照片是什么感覺,這時,還不是錢能搞定的事,是虞氏在喬費聚心中的地位,是愛重。不是妻,只是妾,能有這份愛重,虞氏已經欣喜了。 虞氏穿了一件紫紅色折枝白蓮,委頓于地的廣袖深衣,一絲不亂的梳了個高椎髻,只攢了一支蝙蝠紋白玉顫枝步搖,描眉點唇。虞氏還不滿三十歲,看著二十出頭的樣子,可是裝飾之下,沒有往年輕嬌艷的方向描抹,而如她實際年紀一樣,成熟端華。 夏語澹舉著一把梳妝鏡,讓虞氏看看她的發側,虞氏理著云鬢,對鏡與夏語澹,直言道:“我是看見的,你這兩年一直撲在作畫上,看你,是喜歡這一塊。書畫之道,若只是女兒家怡情養性……我看你并不滿止步于此。若要精益求精,并以此而成才,借以揚名得利。你缺一位助你精藝而廣播的人,明天是個機會?!?/br> 夏語澹這才從虞氏身上,轉移自己身上,有些驚訝,有些激動,又有些不明所以,隱隱的,內心深處的渴求在滋長,道:“姨娘,你是說,太爺……太太……同意我出去了?”夏語澹確實不想在二門之內的三尺之地,活一輩子! “太爺同意了,夏夫人還能駁回?!庇菔蠈︾R而笑,道:“太爺是男人,他不能,我是姨娘,我沒有資格,領你去結交一群貴婦環繞下的閨中小姐,至于把你交給別人領著,夏夫人不肯,別的人,只能襯出你不被嫡母所容的短處來,又當眾打夏夫人的臉罷了。不見就不見吧,那些都是表面文章,拿主意的,都是男人?!?/br> “仇先生頗受仕林青睞,若你能入了先生的眼,那些清貴自持的人家也知道你那么個人了。這雖然不是正經的路途,也不是歪門邪道,能不能走得通,你也要拿出膽氣和本事來,搏一搏了!” 正經的路途,姑娘們請的都是女先生,不得已,也只在稚齡之年請男先生,可是,男先生有女先生不能涉足的圈子,可能會招人詬病,也可能,會引著你走向高峰。 ☆、第八十六章 記念 虞氏又說了很多,一是怕夏語澹拘泥于行事,二是怕她執著于□□。 虞氏多慮了。虞氏前十四年長在市井,夏語澹前世不論,也在鄉間長到十歲。夏語澹委屈過的,是與血脈俱生,又被奪而遭家人漠視的命運,不是鄉間生活的本身,夏語澹從不以她十年鄉下丫頭的生活為恥。夏語澹的本性,是喜歡呼朋引伴,當個大姐頭的,男子女子,以誠相交,博學于文,約之以禮,若有可能,夏語澹還想找溫家兩兄弟一起玩耍呢??上?,在夏家在喬家,夏語澹招呼不來,幾個平等又能以誠相待的人,只能和服侍自己的丫鬟們天天玩耍。 至于另一個顧忌,夏語澹不是恐同者,只是男人委身給男子,這種關系,世風保持中立,律法不制約這種關系,也不保障這種關系,委身者實際的地位,沒有一點名分,沒有一點保障,連宅門里奴婢出生的妾都不如。男寵,一旦寵愛退卻,便賤如草介,隨風枯萎了。所以,夏謙屋里的小廝們,可著勁兒的裝出不男不女的情態來,掙衣挑吃,今天要銀子,明天要金子,因為他們知道,寵愛是短暫的,金錢才是實在的,夏謙也是今天愛這個,明天愛那個,以褻玩之心拿他們取樂而已,一場場,錢和色的,各取所需。 仇先生和孟大人之間,瞧著不是這樣的,結伴十幾年而無第三人,男女之間的感情也少有他們這樣的。 仇先生出身名門,孟大人是孟子嫡系后裔,出身名門中的名門;仇先生白身一個,雖是成名幾十年的畫家,以畫為業者,本質是藝人之流,孟大人現為文華殿學士,太孫老師,貴賤自現。而仇先生年長孟大人三十歲,如今已是六十出頭的老頭兒,孟大人有年輕貌美的不要,為什么要守著一個老頭兒? 他們之間倒不知如何界定,誰寵了寵? 跨越三十年,而能相許十幾載,那應該是個超有魅力的老頭兒。夏語澹此生,能守得住而不被奪走,此生最大的本錢,唯有自己而已,這樣一個老頭兒,夏語澹也很想見見。 虞氏和夏語澹隨喬費聚出門去棋盤街,輕車從簡,只有一輛寬大的青油布平頂馬車,坐了三人,燈香和琉璃隨車夫坐在車轅上,其他跟車的護衛婆子皆步行,如一般富裕之家出行的那樣,喬費聚一身玄色無花式的錦長袍,夏語澹一件方便作畫的灰鼠高腰窄袖皮襖子,虞氏已經妝扮上了,由燈香拖著衣擺下車,下車之后,便命一眾仆從,包括燈香和琉璃在外面等待,三人進入鋪面后的庭院。 不同于錦繡坊,恨不得每一寸土地都利用起來做生意,仇記裱畫店的后面,是一處尋常的居住之所,面門左側一棵大榆樹,大榆樹陰影處的磚塊撬了,種了幾株可以收獲了的生姜,幸好夏語澹在鄉間待過,才看出那幾株是生姜,種姜要選陰濕之處,就種在了大樹底下。右側兩腳分了兩只太平缸,余下左右兩邊都是盆景,菊花,蘭花,茶花,三分秋色,幾盆曇花今年已經開放過了,幾盆龍爪含苞不放,快入冬了,也不知道它來不來得及綻放。 庭院中間擺放了畫架,畫案,畫案大半地方放了可能用到的畫具,畫架前面是一張臥榻,畫架左側一張桌幾,一個溫酒的茶爐子,幾盤下酒菜,兩把背椅,一把小杌子。 仇九州體型高大,體態豐滿,春山如笑像尊彌勒佛,先與喬費聚見禮,稱呼虞氏如夫人,稱呼夏語澹小姑娘,再急著和喬費聚說道,他想出了昨天那盤棋的破解之法,畫完后要求重新下一局。 仇九州依舊招想出了破解之法,喬費聚也不可能一模一樣再戰的,仇九州此言,是邀喬費聚再手談一局。 “我閑散之人,有的是時間,只是你我對弈,我這個小孫女豈不無聊?!眴藤M聚笑指夏語澹道:“你借她一塊地方打發時間,她雖然沒有拜過先生,自己瞎琢磨了兩年,也能畫出張畫兒來,讓她給你畫一張看看如何?” 仇九州沒想過多出一個人來,桌幾邊的小杌子是姬妾的位置,院子里就沒有了夏語澹落坐的地方。聽喬費聚的話,沒有拜過師傅又會畫,這個丫頭是拜師來的。一姓喬,一姓夏,仇九州知道這是外孫女,也有一絲奇怪,國公的外孫女還缺先生?不過,早年仇九州游歷四方時,也指點過一個女學生,要是再收一個也不是不行,但要看一看,眼前的人沒有沒資質,可不可取,因此也不反對,領夏語澹去庭院后一間小畫室,臨窗就對著作畫的庭院。 仇九州開了窗子,就把夏語澹留在畫室,這樣兩邊人皆可看見。 夏語??匆娪菔掀谠S的目光,也知道今天是人生轉折點,至于往好的轉還是壞的轉,夏語澹相信虞氏不會坑自己的。因此潛心靜氣的做著畫前的準備,除了手上的鐲子戒子,凈了手,從袖兜里拿出袖套戴上,裁了紙,磨了墨,調了顏料,把二十年的本事,都用出來。 夏語澹做這些時,仇九州也在做這些,只是夏語澹已經準備了一夜,有了底稿知道畫什么,做完了準備工作就下筆了,仇九州拿著筆,專注的觀察虞氏的情態,構思著把虞氏融入何情何景。喬費聚自飲自酌,看著他的女人。 仇九州許的,是一幅長三尺,寬兩尺的工筆畫,需耗時三天,因此畫好虞氏的容貌和姿勢,就請虞氏隨意了,他擱筆看夏語澹還沒有畫完,先和喬費聚煮茶下棋。 夏語澹早餐吃飽了來的,畫完都有餓意了,喬費聚和仇九州下的是殘局,下著下著,又變成了殘局,兩人都折了手。 夏語澹把畫拿出來,鋪在庭院中的畫案上,喬仇二人圍過來看。虞氏給夏語澹留了點心,夏語澹站著吃了幾口。 仇九州看夏語澹吃完了,才問道:“小姑娘為什么要花費那么多精力學畫?” 夏語澹不好意思的撓首,先說出了最初的理由:“老人說,三年大旱,餓不死手藝人,千金萬金,不如手藝伴身。據說,先生出師的弟子,潤筆費,大幅五兩,小幅三兩,扇子斗方五錢。五兩銀子,在鄉間,夠一家四口吃喝好幾個月了?!?/br> “不防公府之門的姑娘,出口如此市儈?!背鹁胖菝鏌o表情的的道。 夏語澹好不避諱,鄭重道:“世上的人,分成了窮困潦倒,到富貴榮華。榮辱自古周而復始,焉知哪日,家業凋零,金銀散盡。若沒有身外之物,我何以立身!” 仇九州已經知道了,夏語澹是皇后娘家的孩子,不意她如此居安思危,點頭贊許,再問道:“姑娘現在尚在富貴之家,若為將來計,還有許多更好的選擇,為什么執著于畫道呢?!?/br> “可不可以,當成一種記念,記錄而懷念?!毕恼Z澹斟酌道。 “記念?”仇九州回味這兩字。 “是的?!毕恼Z澹已經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道:“我就是我,若沒有一個人在意我,我還是我。一個人的我,沒有人和我相伴,我多么孤獨,因此,我要作畫,記錄我看見的人,看見的事,記錄我,此刻的心情。將來人隨事變,若世事所逼,我變了,還有十三歲的我,讓我懷念?!?/br> 仇九州生在富貴之家,也知道許多富貴里頭的煩難事,看看喬費聚和虞氏,倒一時無話可說,另道:“時間不早了,那我今天也不留喬公吃飯了,三日后取畫,三日里,我好好想想?!?/br> 喬費聚拖了一個姬妾,一個外孫女,確實不便和仇九州吃飯,有愛妾相伴,也沒想和一老頭兒吃飯,因此客氣了幾句,便告辭出來。出了裱畫店,去了香源齋,包了雅間吃飯,沒有評價夏語澹一個字,其后三天,也沒有提起這件事。 畫也作了,話也說了,一切隨仇九州的緣。 隔天午后,孟鮮過來仇九州這里,看見他在欣賞一幅,沒有表框,沒有題詞,沒有署名的草畫,也隨著一同欣賞,道:“此畫構思布局倒好,只是筆力不及,用筆稍顯凝滯?!?/br> 仇九州點頭。 夏語澹兩世二十年的功底,到了仇孟二人眼里,基本功還不扎實。 仇九州拋出外物,一心在畫身上,言畫言人道:“畫有六法,一是氣韻生動,二是骨法用筆,三是應物象形,四是隨類賦彩,五是位置經營,六是轉模移寫。六法之中,我一直認為,氣韻是六法之要,是畫的靈魂,形不似,我還可以善加指點,魂不在,不過是死物?!?/br> 孟希文輕笑道:“可是氣韻這東西,似有若無,最難琢磨。有時候,它有了,別人看不見;有時候,它沒有,別人又看錯了?!?/br> 仇九州從畫的世界里回來,一手牽著孟鮮的手,一手看畫道:“她身在繁華之中,她的用筆如刀削般果決,繁華的□□中,她的心在枯萎,可是她又不甘,就此枯萎?!?/br> 夏語澹畫的是自己,畫的是臥曉軒的后院,四堵高高的圍墻,和風旭日,她背靠著如火如荼的薔薇架,一只腳尖踮起,隨意看著和薔薇比鄰的爬山虎,爬山虎由上到下垂爬下來,是從外面攀爬進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