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節
圣人一向對愛子沒有任何防備,也并未往別處想,便道:“眼下除了你,還有誰能入主東宮?你也是朕與觀音婢的孩子,說到出身、才華,樣樣都無可挑剔?!闭f到此,他突然沉默下來,想起了嫡長子當年出生時自己的興奮與激動。誰又能料想到,父子之間竟會落到如今的地步?他教養的時候到底出了什么差錯?才教出這么一個不孝不悌的混賬東西? 李泰喜出望外,雙眼之中瞬間便騰起了野心的火焰,趁熱打鐵道:“那阿爺盡管放心就是了。我絕不會像大兄那樣,為權勢所迷,懷疑自家兄弟。九郎與我年紀相差將近十歲,身體弱,性情也溫和,我疼愛他還來不及呢。若是我底下那些孽障待他不尊敬,他日我百年之后,必將那些孽障都除去,讓他繼承大位。我們都是阿爺阿娘的兒子,沒有我享足了富貴榮華,卻讓他看晚輩的眼色行事的道理??!” 他說得十分動情,到極致處,甚至連自己都生出了幾分感慨。圣人更是聽得眼圈都紅了,猛地將圓滾滾的兒子摟進懷中:“青雀啊青雀,有你這番話,阿爺也能放心了。雉奴往后就交給你照顧了……” 殿外,李治面無表情地轉過身,加快腳步離開了。他走得越來越快,崔淵不得不小跑了幾步,才得以跟上他。待周圍再也沒有宮人時,李治終于停了下來,將手中的幾幅字撕成了碎片,宛如困獸一般低聲吼道:“這種話虧他也能說得出口??!當人人都是傻子不成??!”殺盡兒子讓阿弟繼位?!這種虛偽至極的話,換了誰都不可能信!“偏偏阿爺居然會信他!居然傻得相信他!” 這一瞬間,他忽然體會到了長兄李承乾的痛苦。分明他們都是嫡出之子,看似同樣得到疼愛,但偏偏李泰巧言令色,比他們更能討得爺娘的歡心。如方才那般的滿口謊言,人人聽來都知道是假,但平日英明無比的阿爺卻偏偏信以為真! 若是李泰成了太子,若是李泰繼承了大位——他絕對不可能活得太久!他的皇太弟之言論已經放出去了,又怎能容得下他?說不得便會栽贓他謀逆,將他這一脈全部剪除!或者,干脆使些見不得人的手段,教他無法擁有自己的血脈!皇位兜兜轉轉,都仍只能在他的后代手中! 此時此刻,李治前所未有地清醒——他猛然發覺,自己已經被李泰推入了絕境。 “子竟……子竟……他是我嫡親的兄長,為何卻待我如此狠心?!”十五歲的少年郎有些茫然地問道。他先前只想在兩位兄長相爭之時漁翁得利,適當地推波助瀾,卻從未生出真正下手傷害他們的心思。到了如今,他卻忽然回過神來:長兄倒下了,他便是李泰最大的敵人。李泰定會將曾經在李承乾身上用過的手段,都盡數用在他身上。不,說不得他連這些手段都不屑于用,只待爺娘百年之后便徹底將他拔除。 “大王不必驚慌?!蓖瑯勇犃四且环挼拇逌Y卻比他冷靜多了,微微勾起嘴角,“魏王太過心急了。大王想想,連咱們都能聽得出他的虛偽,朝中諸臣又何嘗聽不出?皇后殿下又如何能信任他?陛下也是一時受了他蒙蔽,待回過神來,便會發覺其中的蹊蹺了?!?/br> 過猶不及。魏王李泰盯著東宮之位實在太久了,眼見著太子被廢之后,便再也按捺不住,只想早些將這個位置攬入懷中。然而,他這般急切卻落了痕跡,說出“殺子傳弟”的話,則更是一著再明顯不過的敗筆。 嘖,成也孝悌之念,敗也孝悌之念。李泰心太急了,急得將滿腹聰敏都丟得一干二凈,滿以為糊弄住爺娘便能成功。 做完該做的那些事之后,他們一群人都在等著屬于晉王的時機,卻想不到,魏王會親自將這個時機送上門來。 聞言,李治也略微平靜下來:“你說得是?!彼形醋叩浇^境。阿爺阿娘是李泰的憑仗,又何嘗不是他的憑仗呢?只要他們尚在,他便有翻身的機會。李泰做得越多,失誤越多,便越會讓爺娘失望。那時候,他們心心念念的一切,便都將屬于他了。 “大王以不變應萬變,便足矣?!贝逌Y道,“不過,此事還須盡早讓皇后殿下知道?!遍L孫皇后如今正是自責的時候,聽了李泰這一番作態,很難不多想。只需她想明白了,為了保住自己所出的三子,她自然知道該如何選擇。 “咱們這就去見阿娘?!崩钪蔚?,“就當做什么都不知道便是了?!?/br> 崔淵看向被他撕碎的幾幅字,搖首道:“只是可惜了那些字。不如,大王習字讓皇后殿下點評罷?!遍L孫皇后對圣人的影響遠勝過其他人,作為幼子的李治若得到她的憐惜與信任,便會立于不敗之地了。 沒過兩日,李泰“殺子傳弟”的言論便傳得沸沸揚揚。魏王一派自然罔顧事實大贊他的孝悌之心,只恨不得將他捧成“堯舜”那般的仁德圣君。雖然他并未登基,這般吹捧已經是逾越了,但圣人聽得這些,比臣下贊賞自個兒還要高興——誰能看不出圣心所屬呢?其余諸臣見狀,依舊是各懷心思。有繼續為圣人教養子女的方法擔心的,有替魏王的情商感到絕望的,也有仍心懷一線希望想要從中窺得真相的。 身為嫡親國舅的長孫無忌思考了許久,終于決定去魏王府見一見這個外甥。誰都不知他在魏王府究竟遇到了什么事,與魏王說了些什么話??偠灾?,他只坐了一個時辰便離開了,而后立即趕到宮中求見長孫皇后。他與長孫皇后兄妹感情極深,彼此也相互關切,實在不忍心meimei再受一回打擊。但若是此事不告知于她,恐怕日后她便需要承受更可怕的后果了。 當長孫無忌求見的時候,真定長公主正帶著王玫、崔蕙娘、崔芝娘陪長孫皇后說話。聽說司徒來了,她們便退到旁邊的側殿去了。晉王妃杜氏對近來風靡京中的天香園很感興趣,晉陽公主、衡山公主雖然已經去過了,但也想聽一聽這園子的逸事。于是,王玫便讓主持此事的崔蕙娘與她們說一說,她只在適當的時候補充一二。 長孫無忌并未逗留太久,很快便告退了。長孫皇后幾乎是即刻遣宮人將魏王李泰叫進宮來說話。側殿中的人都多少聽聞過“殺子傳弟”之說,心中鄙夷,面上卻半點不漏。此時推測長孫無忌已經將此事都告知了皇后,心里都覺得快慰之極。有長孫無忌之話在前,想必皇后絕不會輕易被魏王李泰的花言巧語蒙蔽了。 “他只要輕輕巧巧地說一句話,就占盡了名望與好處。九阿兄好端端的,便莫名其妙成了白白撈得好處的。都說是九阿兄占盡了便宜,我看他才占便宜呢!若是真有孝悌之念,為什么不干脆直接將太子之位讓給九阿兄?還鬧什么‘殺子傳弟’這一出?當誰都是傻子么?”衡山公主壓低了聲音抱怨,完全不掩飾憤慨。 “幼娘……”晉陽公主無奈地橫了她一眼,“在姑母面前,不得無禮?!笨傉f什么“傻子”——對四阿兄那些話深信不疑的阿爺又算是什么? “真定姑母也覺得我說得對罷?”衡山公主撲到真定長公主懷里,撒嬌地問。 真定長公主輕輕拍了拍她的背脊,環視著晚輩們:“兕子、幼娘,此事你們絕不能牽涉其中。無論是青雀還是雉奴,都是你們的兄長,偏袒誰都不合適。阿杜如今更是尷尬,還是早些回武德殿去罷?!彼膊辉摀胶驮谶@件事中,早些離宮也安全些。 眾人便紛紛起身,準備去向長孫皇后問安告退。然而,未等她們出得偏殿,長孫皇后的貼身宮婢便趕了過來,請真定長公主去寢殿說話。留下來的晚輩們想了想,只能坐下來繼續低聲議論。不過,她們都避開了魏王李泰相關的話題,只說了茶樓、茶肆、私宅以及女醫院、女醫學等事。 李治與崔淵最近也頻繁來往于立政殿。原本兩人該在武德殿習字作畫,而后帶著字畫來立政殿請長孫皇后評點。但聽說長孫無忌求見皇后,皇后又喚人去叫了李泰之后,兩人便很默契地提前結束了習字,趕來了立政殿。 他們想知道長孫無忌到底說了些什么,無法自長孫皇后處旁敲側擊,只能靠自己的觀察來判斷了。對于李治而言,這種察言觀色之舉并不稀奇。他雖然從未刻意查探過阿爺阿娘的想法,但多年與嫡長兄李承乾、嫡次兄李泰相處,一個陰晴不定一個虛偽,不知不覺便促使他養成了辨別他人情緒的技巧。 兩人有說有笑地穿過大吉殿,來到立政殿前,卻正巧遇見了李泰及魏王孺子王氏。 李泰這兩天春風得意,連舉止都似乎比尋常多了兩分傲慢之態。李治與崔淵過來與他見禮,他也只是敷衍地點了點頭,便舉步欲走。不過,見李治乖巧地退在旁邊,他突然想起自己在阿爺面前許下的諾言,不禁覺得他有些礙眼。轉眼又看到他身邊的崔淵,更覺得胸口有些發堵:這可真是奇怪得很,他連太子都未當上,李治也遠遠不是皇太弟,卻仍有崔淵這般的人才緊跟在他身邊。若他日當真讓李治當上了皇太弟,恐怕他的皇位與子孫都危矣。 想到此,李泰不由得有些煩躁,眼角瞥見身側的王氏悄悄抬起眼,自以為不著痕跡地看向李治,心里立即升起了一股無名之火,熊熊燃起幾乎要將他的理智皆燃燒殆盡。 “雉奴?!彼彶阶叩嚼钪蚊媲?,雙目中透著蔑視與寒意,“想必,你最近也聽說了一些閑話罷?若是你聽話,這些倒也不是不能成真?!?/br> 李治抬起眼,有些不安:“我……我從來沒有想過那些,阿兄放心罷?!?/br> “誰知道呢?”李泰道,“不過,你要是起了什么不該有的小心思,可別怨我心狠。呵,先前你與漢王走得那么近,誰知道你與謀逆之事會不會有什么干系呢?” 他的話中充滿了毫無顧忌的威脅之意,令李治心口都有些發冷了。他雙目微微紅了起來,淚水在眼中轉了轉,終究還是沒有落下來:“我與漢王叔只是討論書畫而已,也不知道他會挑撥大兄去謀逆……” “總之,你好自為之?!崩钐┐驍嗔怂霓q解,冷笑一聲,帶著王氏揚長而去。 李治望著他的背影,輕輕地哽咽起來。崔淵瞥了旁邊的假山石一眼,十分配合地低聲安慰著他:“大王盡管放心。謀逆之事若無實據,必定不可能栽贓。且與漢王來往之人多得很,難不成人人都有異心?魏王也不過是……借此警告大王而已?!?/br> 未等他的話音落下,衡山公主便氣沖沖地從假山后跳了出來,怒道:“他以為自己是誰?!還沒當成太子呢!就敢這么威脅九阿兄!若是日后成了太子,甚至成了皇帝,恐怕轉眼就恨不得栽贓九阿兄了??!我絕不能讓他如意!”說著,她便沖去了立政殿。 李治在后頭喊道:“幼娘!別沖動!” 但衡山公主卻并未停下,已然跑得遠了。 “原以為假山之后有人為我們作證便夠了,卻不想竟然是幼娘?!崩钪伟櫰鹈?,眼圈依然微紅,神色卻十分從容,“我并不想讓她牽涉其中?!?/br> “事已至此,大王只能順勢而為?!贝逌Y道,“魏王已無兄弟之情,便是沒有今日這一出,恐怕也不會多照拂兩位小公主。大王往后更疼愛她們一些,讓她們都能過得安寧幸福,便足夠了?!?/br> 李治頷首,低聲道:“我沒能得到一位好兄長……一定會做一個好兄長……” 崔淵沉默不語:在皇權之下,所謂的好兄長又能持續多久呢?恐怕誰都不能確定罷。 ☆、第一百九十九章 揭破虛偽 就在立政殿內因衡山公主的一席話而風波乍起的時候,兩儀殿中,圣人正在與重臣們討論立太子之事。按照祖制的宗法繼承,嫡長子李承乾被廢,嫡次子李泰便是入主東宮的不二人選。圣人對于李泰自是再滿意不過,才華橫溢而又愛護兄弟姊妹。不得不說,在李承乾屢教不改、冥頑不靈的時日里,他時常憂心這偌大的大唐交給他是否合適,但又因愛子之故不愿舍棄他。如今不得不更換太子,有這樣一位皇位繼承人,他才能徹底放心。 兩儀殿內瞬間陷入沉默之中,諸臣無不正在絞盡腦汁組織語言反對。崔斂忽然出聲道:“陛下,臣以為,魏王并不合適?!辈淮ト藱M眉怒目,他便緊接著道:“‘殺子傳弟’看似大善大真,實則大惡大偽?;蕦O們何其無辜,尚未出生便定下了必死之結局。而且,虎毒尚且不食子,魏王如此表態實在令人心寒。更何況,魏王平素與晉王也并不算十分親善,果真會為弟而殺子么?若是當真孝悌,便應該直接將太子之位讓給晉王才是。如此,兄弟二人與皇孫們都能保全——此舉方為大善大真?!?/br> 圣人微微一怔,拿起手邊的折子便一股腦地砸了過去:“一派胡言??!竟然膽敢詆毀魏王!你究竟是何居心?!”若不是他還記得崔斂是真定長公主的駙馬,他的妹夫,恐怕下一句便是讓千牛衛將他拖出去了。 “陛下!”褚遂良出列,亦凜然道,“其實陛下心里也應該很清楚才是!只是不愿意相信,魏王確實居心不良!臣也贊同崔少卿所言,魏王絕非心懷孝悌之念者!兄弟之情如何能作偽?這么多年來都不見他如何照拂晉王,怎能輕易相信他會‘殺子傳弟’?” 圣人猛地掀翻了面前的書案,拔出身側的佩劍指著他們倆:“你們……你們……”他覺得非常憤怒,從未有人膽敢在他面前指責李泰,這兩人到底為何要跳出來?!他們是受了誰的指使?他腦中有些紛亂,有什么事實似乎想要沖出重圍,卻被他強硬地壓了下去。他不愿意相信,自己最寵愛的兒子居然為了太子之位欺騙了他??!他已經失去了嫡長子的敬愛與濡慕,如何能承認自己又失去了嫡次子的信任?! “陛下息怒?!遍L孫無忌起身勸道。 “連你也……你是青雀的舅父??!”圣人怒視著他,想也未想就將手中的佩劍扔了過去。 長孫無忌不閃不避,任那佩劍砸在身上,冷靜地道:“陛下,正因為臣是他們的舅父,才不能坐實青雀繼承太子之位。陛下是他們的阿爺,心里對他們只有疼愛,卻從未真正看清過他們的本性。魏王生出不臣之心久矣,若無他步步相逼,太子……大郎又如何會走到如今的地步?我今日去魏王府,與他說了些話,更確定他說出‘殺子傳弟’不過是想謀取東宮之位而已。他口中談及雉奴的時候,從未有過什么愛護之心?!?/br> “陛下,不妨將太子……庶人承乾、晉王、魏王都喚過來,仔細問一問?!狈啃g道。 高士廉也頷首:“陛下也聽一聽,他們兄弟幾個到底都是如何想的?!?/br> 圣人已經氣得漲紅了臉,雙目中更是布滿了血絲。他很想駁斥這幾位愛臣,但心底卻有什么聲音已經浮了出來。以前從未想過的事變得無比清晰,三個愛子往日的一舉一動也從真摯無比變得意味深長。他不得不承認,李承乾與李泰之間的關系勢同水火。他一直以為那不過是兄弟之間的置氣,但兩人在他面前添油加醋攻擊指責另一人的事,多得宛如滔滔潮水,完全沖去了他那些自欺欺人的想法。 庶人李承乾仍被關在東宮,來得很快。自從謀逆事發之后,他供認不諱,往日總是陰郁無比的臉孔顯得更加死氣沉沉。他拖著跛腿,一步一步地走進兩儀殿,而后面無表情地跪倒在地:“庶人承乾,見過圣人?!?/br> 圣人微微地顫抖起來,他往后再也聽不到嫡長子喚自己一聲“阿爺”了?“朕欲立青雀為太子,你認為如何?他可能當得起東宮之位?” 在場之人心中都很清楚,李承乾與李泰如今是生死仇敵,絕不會替他說好話。不過,他所說的話圣人或許不會信,但待會兒晉王說的話,圣人卻不得不信了罷。只期望晉王別在這個緊要關頭怯場才好。 然而,李承乾勾了勾嘴角,卻并不似謀逆事發那日一般,只顧著辱罵李泰。他掃了一眼旁邊那些重臣,道:“呵,他總算是得償所愿了。我當太子的時候,他便圖謀不軌,處處與我針鋒相對。若不是有他在后頭推波助瀾,我又怎會生出那么多惡念。不過,謀逆之事確實是我之過錯。大約我往后也不會寂寞,九郎和三郎很快便會來陪我罷?!毖韵轮?,李泰絕不會放過他,也不會放過晉王李治和吳王李恪。 “……”圣人退后兩步,趺坐在地上,“退下?!?/br> 而后來的是李治。他與崔淵正要去立政殿見長孫皇后,遠遠便聽聞寢殿附近喧鬧起來。兩人正在猶豫是否要過去將衡山公主撈出來,圣人遣來的宮人就過來傳喚了。崔淵陪著李治到了兩儀殿前,遠遠地目送他走進去。時機實在是太巧妙了,或許,這便是屬于晉王的天命罷。真龍天子的氣運,誰都無法奪走。 李治方才哭過一場,雙眼仍是微紅,臉上也有些淚痕。諸臣暗自觀察著這個看似蒼白瘦弱的少年,紛紛在心底評估著他是否能勝任太子之位。瞧起來有些怯弱,并沒有人君之威嚴——不過,他年紀幼小,之前主持摹本之事也十分順暢,應該是位可造之材。而且,不提別的,光是他溫和的秉性,孝順爺娘愛護meimei的舉動,便讓看夠李承乾與李泰的低情商的眾臣都覺得十分滿意了。 “阿爺想立青雀為太子,雉奴覺得如何?他可能入主東宮?而且,他許諾‘殺子傳弟’,你往后……”圣人說到這里,突然有些說不下去了。當日聽起來那般大孝大悌之語,為何復述出來竟如此虛偽?虛偽得令他都很難再張開口說下去。 李治謹慎地答道:“阿兄才華驚人,定能當得太子之位。不過,侄兒們都很無辜,孩兒也沒有別的心思……什么‘殺子傳弟’,阿爺還是別再提為好?!?/br> 圣人望著他,忽然問:“雉奴,你方才為何哭泣?你許久都不曾哭過了,誰讓你受了委屈?只管和耶耶說?!?/br> 李治搖首,低聲道:“只是風沙迷了眼而已……” 他這樣的借口,圣人當然不信,便道:“方才有誰跟在你身邊?讓他們來回話!” “孩兒剛才一個人……”李治話音未落,殿外的王方翼便回道:“啟稟陛下,晉王是與崔子竟一同過來的?!鼻Pl是圣人的貼身侍衛,自然只聽圣人的號令,也不會輕易為誰掩護。當然,此時李治最不需要的就是掩護了。 “將崔子竟叫進來!”圣人的情緒看似十分平靜。旁邊的重臣們卻似想到了什么,均隱晦地交換著眼神。而始終一言不發的崔敦暗暗咬牙,對于自家幼子無緣無故被卷進來有些擔憂。 崔淵奉召而入,行禮之后,便將方才之事一一道來。他就像說旁人的故事一般,一字未增、一字未減,讓人留出些許想象空間,又極精準地把握住了關鍵。連圣人都能輕易地填補腦中的場景:李泰得意洋洋地用漢王李元昌之事來威脅弟弟,仿佛栽贓謀反不過是他的一念之間。而李治被兄長驚嚇住了,毫無反抗的余力。 “我怎么會養出這么兩個孽子??!”倏然,圣人猛地跳了起來,情緒完全失控了,忽然便向旁邊的柱子撞去。長孫無忌等人離得近,立刻擋在他面前。一撞不成,圣人立即又拿起方才他砸過去的佩劍,就要往胸口刺去:“一個兩個謀反!還花言巧語蒙騙我!是不是想將我活活氣死?他們這些小畜生就能登基了?!死便死罷??!我居然教養出這么些孽子!也無顏見祖宗了!” “陛下息怒!” “陛下小心??!” “阿爺!阿爺??!” 兩儀殿內霎時間一片混亂,這些重臣都是文臣,身手不及文武皆備的圣人敏捷,拉拉扯扯地都無法奪過他手持的劍。眼看著他就要成功地自殘了,崔淵冷不防地便空手奪白刃,將佩劍緊緊攥在手中,又趕忙退后幾步,與亂成一團的人群拉開距離。 失去了劍,圣人嚎啕大哭,李治跪坐在他身邊陪著哭泣。群臣面面相覷,也跟著落淚。兩儀殿里哭聲一片,直到長孫皇后再度卸去釵環,素服而至,這一團混亂才勉強結束。群臣急忙退避,崔淵拎著那柄佩劍跟出去,也松了口氣。 兩儀殿內只剩下帝后與晉王一家三口。 “陛下?!遍L孫皇后伸手,緩緩地擦著圣人的淚水,又將李治攬入懷里,“青雀性情偏狹,不適合東宮之位。立雉奴罷,雉奴一定不會再讓我們失望?!彼樕喟?,便是調養多日的身子,也經不住接二連三的噩耗沖擊。不過,只要能保住三個兒子,她強撐著病體度過這一段時日也值得了。 “……立青雀,大郎、雉奴必不能存……”圣人悲從中來,看著長孫皇后懷中的幼子,“雉奴,耶耶和阿娘只有你了?!崩畛星c李泰定然都不能留在長安了,到頭來,他們身邊只剩下幼子盡孝。難不成,這便是當年“玄武門”殺兄殺弟的報應么?所以讓他的兒子們也兄弟鬩墻,難以共存? 將佩劍留給仍守候在兩儀殿前的崔敦、崔斂之后,崔淵便回到立政殿去接真定長公主、王玫、崔蕙娘、崔芝娘。此時立政殿剛平靜下來,晉陽公主緊盯著衡山公主不讓她再踏出側殿一步,晉王妃杜氏因避嫌的緣故也回了武德殿。魏王孺子王氏惶然無措地陪著失魂落魄的李泰,也沒有心思再搭理任何人。 “大事定了?”臨上厭翟車時,真定長公主忽然問。她目睹了衡山公主向長孫皇后告狀,而后引發了一位護犢母親的憤怒,自是猜測得出長孫皇后去兩儀殿會是什么結果。一日之內,事情直轉急下,或許會令許多人都覺得吃驚意外罷。 “叔母放心?!贝逌Y回道,并未明言。 此時人來人往,當然不適合多說什么,真定長公主便攜著崔蕙娘、崔芝娘上了厭翟車。王玫與崔淵上了后頭的翠蓋朱輪車,正待要詢問一番事情始末,便覺得手心中有些滑膩:“四郎,你受傷了?” 崔淵攤開手掌,任她小心翼翼地查看:“無妨,不過是皮rou之傷而已?!彼帐謯Z劍,又擔心傷及圣人,所以在手心中劃了兩道,并不嚴重。他也從未想過圣人竟是如此至情至性,說怒就怒,連自戕之事也能做得出來。不過,歷經這一樁樁事之后,總算是塵埃落定了。也不枉他受這么一回傷。 王玫取出清水,給他擦干凈掌中的鮮血,見著兩道皮rou翻卷的傷口,忍不住倒抽了口冷氣:“疼不疼?眼下沒有藥,只能回家后再說了?!彼耆焕斫?,崔淵去了一趟兩儀殿,怎會負傷而歸:“難不成有刺客?” “你想得太多了?!贝逌Y笑道,便將今日的經歷與她仔細說了。 這些事跌宕起伏,仿佛是歷史中真實發生的事件,又遠比后世的小說影視劇還更加充滿巧合與意外。當今這位圣人的形象也徹底走下了神壇,成為一個有血有rou、性情真摯的人。王玫搖了搖首:“想不到,儲位之事就這樣定下了?!?/br> “兩個皇子謀逆,牽連了一大群人,還不夠么?”崔淵接道,目光略有些復雜,“不過,苦苦等候的時機轉瞬即至,晉王果然是真命天子?!?/br> “如此也好。四郎,咱們很快就能出京了?” “待關試之后罷,想來咱們可以等到五月初出發?!?/br> “那時候孕期已經出了三月,動身啟程應該也無礙?!?/br> 兩人相視一笑,顯得無比輕松。 ☆、第二百章 灞橋離別end 次日,圣人發下冊書,正式立晉王李治為太子,挑選吉日行大典之后便入主東宮。此冊書甫出,便令長安城內高門世族均無比震驚。除了昨日歷經兩儀殿中風波的一眾人等,誰能料到前兩日還無比風光的魏王竟然無聲無息地失敗了?而平時不顯山不露水的晉王,居然漁翁得利,成了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