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節
“方才青娘帶了好些東西回來,還說阿娘、阿嫂都忙著給我收拾各種用得上的物件。我已經有些日子沒回娘家了,明日想回一趟宣平坊。你盡管去忙,有阿實陪我便夠了?!?/br> “……好?!?/br> “你可得給咱們的女兒想個好名字?!?/br> “我想著呢。大名由阿爺定,小名咱們自己取?!?/br> ☆、第一百九十四章 倒戈一擊 翌日一早,王玫便與崔簡說了動身去宣平坊之事。小家伙立即頷首答應了,認真對崔淵道:“阿爺盡管放心,我會護著母親和meimei?!闭f著,他還挺了挺胸膛,仍有些圓潤的小臉上帶著沉靜與肅然。 崔淵原本還猶豫著是否要送他們,見狀不由得一笑:“也罷,就交給你了?!?/br> 得到阿爺的信任,小家伙笑得很是歡喜:“我也有好些天沒見王二郎了,他什么時候能過來進學?”自上巳節后,長安城內的時勢便再度緊張起來,王旼一直留在家中??偸窃谝黄鸬男』锇樯倭艘粋€,小家伙心里也頗為掛念。 “過去問一問便知了?!蓖趺到拥?,“正好,阿實你上回獵了幾只兔子,還剩了兩張皮毛,送給外祖母和舅母可好?”兩張兔皮都是灰色,也不值當什么,卻是一片心意。鄭夫人與真定長公主先前也歡歡喜喜地收下了,吩咐侍婢做成了護額,一連戴了好些天。 “還是母親細心,我差點忘了?!贝藓啽愕?,“我再讓盧傅母打開庫房看看,尋些東西?!彼紶枙鲂┬∈止?,一直都讓盧傅母收著,如今也正好從里頭找些有趣之物來送給王旼、晗娘與昐娘。 見小家伙鉆進了東廂房,崔淵不由得又伸手輕輕地撫了撫王玫的腹部:“我先去外院書房。若是待會兒無事,送你們一趟也使得。不過,這幾日正是緊要的時候,正在等伯染的消息。說不得還要去一趟大理寺獄?!?/br> “大理寺獄?那里守衛森嚴,你們可得當心些?!蓖趺滴⑽Ⅴ酒鹈?。 “放心,都已經打點妥當了。只是片刻而已,不會有什么事?!贝逌Y道。他們用的是守衛東宮的太子左右衛腰牌,假托同僚去探望也說得過去。太子只管訓練突厥鐵衛,對左右衛的態度一向驕橫。長年累月下來,左右衛里頭處處都是漏洞,便是想查也查不出什么來。 這時候,鄭夫人身邊的貼身侍婢突然過來了,笑盈盈地道:“稟四郎、娘子,王家的李娘子、崔娘子來了,眼下馬車或許已經到了內院門前。夫人使奴過來,扶著娘子去內堂。若是娘子身子不適,坐著檐子去便是了?!?/br> 王玫喜出望外:“阿娘和阿嫂來看我了?這便走罷?!?/br> 于是,一家三口也顧不得挑揀什么禮物,便去了正院內堂。待他們趕到時,李氏、崔氏已經進來了,正陪著鄭夫人、真定長公主說話。見王玫來了,李氏情不自禁地紅了眼圈,仔仔細細打量了她一番,將她攬入懷中:“還是親家母照顧得好,眼見著便圓潤了許多?!庇秩滩蛔@道:“昨日接到消息,我可算是放心了?!?/br> 鄭夫人笑道:“九娘是個福運雙全的好孩子,親家將她教養得這般出眾,我們家上下便沒有不喜愛她的。仔細算一算,她這喜訊正好在四郎省試前后,亦是沾足了文氣,日后說不得也是個甲第狀頭呢?!?/br> 不待李氏接過話,崔簡便突然道:“這是meimei,做不得甲第狀頭?!?/br> 鄭夫人、真定長公主和李氏皆怔了怔。她們議論起來的時候,自然都默認是小郎君,也是常人都覺得子嗣更重一籌的緣故。但小家伙說得這般信誓旦旦,也讓她們不由得有些相信,這一胎或許就是小娘子。都說孩童心竅通明,看得更準,這無疑也是一種緣分。 “meimei雖然做不得狀頭,但一定是甲第狀頭的meimei?!贝藓営值?。 聞言,李氏不由得笑了,將他也抱進懷里:“小娘子也好,更貼心些?!蔽逍罩业馁F女自是樣樣都出眾,除了不能為官做宰,比之郎君們也不差著什么。她對子女、孫子孫女素來一視同仁,若能多個嬌嬌的外孫女,自然也是心頭rou。 鄭夫人亦撫掌道:“小娘子更是稀罕呢。四郎他們這一輩便沒有姊妹,那幾年,貴主與我瞧著別人家的小娘子都眼饞得緊?!?/br> 真定長公主也道:“我還曾經想過,若有了女兒,必要將她留在身邊,入贅一個女婿呢?!?/br> 眾女眷便又說起了各種趣話,崔淵暫且告辭去了前院書房,崔簡也悄悄拉著王旼、崔韌去尋崔希頑耍。崔蕙娘、崔芝娘也將晗娘、昐娘、崔英娘帶去園子里散步。暮春時節的暖風拂來,帶著歡笑與安寧,掠過整座崔府。 王玫出嫁之后,李氏其實并不常來勝業坊崔府,只是趁著飲宴的時機來探望女兒罷了。不過,此時她與鄭夫人、真定長公主說笑起來,卻絲毫不見生疏。鄭夫人體諒她的慈母之心,不多時便讓王玫帶她們去點睛堂坐一坐,又留李氏、崔氏用午食:“好不容易才見到親家母,很該多說一說話才是?!崩钍现x過了她,便帶著崔氏隨王玫離開了。 到得點睛堂,李氏甫跽坐下來,王玫便趴在她的雙膝上:“阿娘和阿嫂瞧著比我還高興幾分??墒怯辛送鈱O女,便不疼我這個女兒了?”原本她還覺得自己與往常并無不同,但這句含嗔的話說出口后,總覺得似乎有些不對勁。分明已經是二十余歲的已婚婦人了,竟同十來歲的少女那般向母親撒嬌——果然一懷孕便退化了么? 李氏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背:“真是沒良心的。若不是擔心你,我和十五娘何必辛辛苦苦收拾了一堆東西,趁著坊門剛開的時候便來探望你?” 王玫笑了,接過崔氏遞來的一件小衣衫:“阿嫂,這是?” “這是大郎幼時穿過的百衲衣。二郎、晗娘、昐娘、三郎都穿過幾日,很是靈驗?!贝奘系?,“仔細想想,百衲衣雖是佛門規矩,但也不妨礙你信道,便給你帶來了。另外,我有幾個用了許多年的玉佩、玉鐲,也給你鎮一鎮?!?/br> “阿嫂實在細心?!蓖趺祵⒛切∫律揽戳擞挚?,覺得針腳細密、觸之柔軟透氣,比簇新的衣裳更適合嬰兒的皮膚,便誠摯地道了謝。崔氏又道:“十三娘眼見著就要生產了,我也給她帶了些物件,取個吉祥如意罷?!?/br> “鄭夫人說你是個福運雙全的,我倒覺得咱們王家人運道都很不錯?!崩钍弦娝齻冇褠廴缬H姊妹,禁不住笑道,“你阿兄運道好,才能娶得十五娘;你苦盡甘來,才能嫁得子竟。我和你阿爺運道也好,才得了你們?!?/br> 王玫與崔氏聽得心中感動,都忍不住喚了聲“阿娘”(阿家),便又喁喁低語起來。 且不說點睛堂內正一片歡歡喜喜,崔簡、王旼和崔韌滿院子尋找崔希,終于在外院某個偏僻角落里瞧見了他。崔希面向墻壁垂首而立,手里緊緊攥著什么,渾身竟微微顫抖著。察覺他的情緒似乎有些失控,崔簡立即收起笑容,示意崔韌、王旼都別出聲,喚道:“四阿兄?” 聽得他的聲音,崔希猛地回過首,雙眸中的晦暗一閃而過,啞著聲音:“阿實……” “四阿兄,你生病了么?”崔簡有些擔憂地皺起眉。 崔希神色微微一松,搖了搖首。略作思索之后,他忽然問:“四叔父可在家中?阿實,你帶我去見他可好?”崔簡素來聰敏,也察覺到堂兄與阿爺之間似乎有什么他并不清楚的小秘密。當然,這并不妨礙他們之間深厚的兄弟之情?!鞍斣谕庠簳?,咱們走?!?/br> 崔韌和王旼眼巴巴地看著他們,似乎想與他們一起去。崔簡正色道:“我方才讓盧傅母整理了箱籠,想給你們一些自己做的玩物,卻來不及選了。你們去點睛堂自己挑,待會兒咱們再一起頑?!边@兩個小家伙年紀畢竟小些,聽得“玩物”便轉移了注意力,很歡快地答應了。 崔簡與崔希便轉身去往書房。一路上,兩人都異常沉默。 忽然,崔簡手中被塞了一個紙團。他好奇地展開來一看,神情越來越嚴峻:這些字分開來他都能看懂,怎么聚在一起卻總有種陰謀詭計之感? 直到見到崔淵,崔簡仍然在苦苦思索這些字到底意味著什么。但他翻來覆去地看那張皺得不成樣子的細白麻紙,也僅僅只有那寥寥幾行字而已。 “四叔父,方才有個臉孔陌生的仆從將這封信塞給了我?!贝尴UZ氣平平地道,“讓我將這封信放到叔父的書房中?!鳖D了頓,他又有些艱難地道:“他不知從何處得知叔母有孕,讓我……或者對叔母下手,嫁禍給阿實;或者對阿實下手,嫁禍給叔母。我若是做到了,那人便會將我的爺娘meimei都接出來,與我團聚?!彼麖奈聪脒^,崔泌竟然陰毒至此。用書信嫁禍且不說,這出借刀殺人之計卻是毒辣無比,毫無大丈夫的氣量。一個是孕婦,一個是稚童,他竟然也下得去手。 崔淵面無表情地拿過崔簡手中的紙團,迅速地瀏覽之后,便親自點火燒了個干凈:“阿希,你就當從未見過此人。這封信中的內容,你們也不能與任何人提起?!?/br> “四叔父,我能試著將那人引出來……”崔希卻忽然道,“或者作證那人有謀害人命、嫁禍他人的嫌疑?!?/br> 崔淵神色略微緩和了些,伸手揉了揉他的腦袋:“你年紀尚小,不須牽涉此事。阿希,我向你保證:若你爺娘、meimei能改過自新,必會將他們放出來由你奉養?;蛘?,若你能約束他們,日后便由你來安排他們的生活?!?/br> “侄兒明白?!贝尴|c點頭,牽著崔簡告退了。 待孩子們離開之后,崔淵的神態瞬間便陰森起來。九娘、阿實與他們家的小娘子,都是他的逆鱗。任誰想要傷害他們,都必須承受千百倍的報復。原本他還想再等一等,待到時機合適再出手,如今卻是等不得了??!崔泌,你竟然敢動這等陰毒的心思,我必會教你受盡折磨而死!不!連死都不得安寧! “張大可在?” “郎君有何吩咐?” 崔淵慢條斯理地寫了幾封信,輕飄飄道:“將這幾封信,放入他們家的書房里?!闭?,齊王喜歡重金拉攏他人,而崔泌之父好財貨之物。誰能保證,他們之間從未來往過?誰又能保證,齊王不會與世家私下有什么謀算?此外,也是時候坐實“崔泌是墻頭草,意圖借著挑撥太子與魏王青云直上”的事實了。 深夜,守衛森嚴的大理寺獄中來了三個探望同僚的太子左右衛。雖說太子一派與魏王一派都力圖將自己的人撈出來,但齊王謀逆之事非同小可,圣人震怒之下,事態愈演愈烈,也沒有人敢在這個時候出頭。何況,收受賄賂是事實,再如何摘也摘不干凈。于是,大理寺獄中關押的人已經挨個定了罪。謀逆為十惡之首,便是從犯也不會輕易繞過。流放三千里已然是從輕判處了,處以斬首或絞刑者也不乏其人。關在獄中之人皆惶惶之極,只盼著能攀咬出什么重要人物,也好戴罪立功逃過一劫。 三人停在某個牢房前,靜靜地望著牢中受過大刑渾身血污的突厥大漢。他們觀察得很仔細,確定今日是否是最佳的時機。然而,那大漢仿佛感覺到了他們的視線,掙扎著從昏迷中醒了過來。他受刑過重,早已經瞧不清楚這幾個人的臉孔,只看出他們穿著太子左右衛的公服,不禁流露出一絲希冀,嘶啞著道:“是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來救我了?!” 三人對視一眼,默然不語,只將一柄刀鞘丟在他跟前。 紇干承基瞪大雙目,嘴唇都有些顫抖:“這是……” “勿斤被魏王的人找到了?!蔽鸾?,便是當日刺殺魏王之后唯一逃脫的刺客,也曾經是太子的突厥鐵衛之一。李承乾與侯君集想趁著金吾衛全城搜捕刺客之時,將他們都滅了口,不料卻讓他瞅準機會逃了出去。因他曾是太子心腹,知曉許多隱秘之事,憤怒之下便以這些把柄威脅李承乾,想換取金銀財寶逃之夭夭。李承乾一邊與他虛與委蛇,一邊恨不得除之而后快。誰都明白,他必不會讓勿斤落在魏王李泰手中。換而言之,他終究仍是被太子滅了口。 “殿下欲救你出來,但魏王一直盯著不放,他也無能為力。不過,你放心,你的妻兒必會得到照料。殿下一向視你為兄弟,絕不會虧待他們?!?/br> 留下這幾句話后,三人便走了。任誰也挑不出這些話中的漏洞,字字皆是解釋與寬慰。然而,趴在臟污之中的紇干承基卻嘿嘿地笑了起來?!靶母??兄弟?”他的笑聲在牢房中回蕩著,其中仿佛還夾雜著一絲哽咽,顯得格外詭異。一個牢頭走過來,狠狠地踢了牢門一腳,也沒能讓他安靜下來。 ☆、第一百九十五章 步步為營 長安城內外因齊王謀逆之事而陰云密布,受到牽連之人越來越多,大理寺獄中的人換了一群又一群。大多數人只是遭到攀咬,真正與齊王有來往的人也漸漸浮出水面,為昔日的輕舉妄為付出了沉重的代價。隨著平叛大軍趕赴齊州,傳回的好消息愈來愈多,圣人暴怒而又失落的情緒在賢妻愛子幼女的寬慰下似乎也有所好轉。再一次經歷風云突變的人們仿佛依稀瞧見了暗夜之后的曙光,滿腔惴惴不安亦日漸平緩。這座巍峨龐大的城池,似乎慢慢恢復了舊日的夜夜笙歌、瑰麗繁華。 然而,這些風云變幻,卻似乎與勝業坊崔府、公主府毫無干系。崔家的小郎君們自三月上巳節后便閉門不出,專心讀書;女眷們也婉拒了所有宴飲的帖子,只在家中靜靜欣賞暮春風光、打理家事庶務;郎君們則各自忙碌,小心謹慎地避開太子一派與魏王一派愈演愈烈的爭斗。 作為“有女萬事足”的母親,王玫過得更加愜意。自從懷了身孕,她便覺得自己的地位似乎猛然上升了不少。不僅崔淵待她格外小心翼翼,唯恐力道重上一分便會傷了她,連崔簡都不舍得離開她半步,無論讀書騎射都讓她在一旁瞧著。長輩們亦格外和藹,免了她的晨昏定省不提,又挑了熟知生產之事的醫女與傅母照料她。小鄭氏還給她單獨設了小廚房,便于她按照自定的養胎食單安排每一日的飲食。 只是,這般的舒適日子過了幾天,她便覺得有些無趣了,心里也掛念著甫開張的茶樓與兩座私宅。茶肆、茶樓與私宅如今都交由璃娘打理,但她分身乏術,且從未見過茶樓與私宅的經營,也不知能不能安排妥當。因而,盡管每天看著崔簡讀書騎射也很有趣,但她仍免不了時不時分神。 于是,夜里夫婦二人手捂著手,覆著小腹與女兒低聲說話的時候,她便輕聲向崔淵央求:“先前姑祖母也說了,我和孩子都好得很,出去走一走想來也無妨。茶肆且不說,茶樓和私宅到底從未見人經營過,璃娘恐是忙不過來,我須得照看一二才好。不然,若是好端端的棋差一著,反倒是讓人牽腸掛肚,心中不舒服……” 崔淵見她眼角眉梢都有些郁郁之色,也覺得成日拘著她反倒于她不宜:“茶樓不必擔心,我已經約人一同去提了幾回字,又使八郎出面辦了幾場小文會,如今已經傳出了些名聲。至于私宅,作文會之用的宅子取名‘知己園’,作娘子小聚之用的宅子取名‘天香園’,過兩日才正式迎客。屆時,知己園由我來招待新進士、新明經,天香園便由你約些好友聚一聚便是了?!彼睦锖芮宄?,自家娘子這些想法都很是新奇,且她在經營之事中也尋得了不少樂趣。由得她去做這些事,讓她漸漸將夢中記憶與現實經歷融合,反倒是件好事。 聞言,王玫郁色皆消:“我正想著晉陽公主與衡山公主已經許久不曾出宮了,約她們散一散心呢。十七娘、十一娘這幾日也不知過得如何。蕙娘也有些日子不曾招待她那些好友了,很該一起聚一聚?!蹦翘煜銏@如今被改成了左中右三路四進的宅邸,光大大小小的院子就有七八個,還有個帶著小湖的花園。開業之日若只讓她招待親近友人和兩位小公主,能有多少廣而告之的效用?倒不如讓家中女眷們都出門瞧一瞧才好:“若是阿家、叔母有興致,也不妨去走一走?!?/br> “隨你安排罷?!贝逌Y便道,“只是別太過勞累了?!?/br> 王玫微微一笑,眸光流轉:“你安心便是,定不讓咱們家的小心肝有什么閃失?!?/br> 崔淵忍不住垂下首,嘴唇由她白嫩的額頭一路往下,落在柔軟的紅唇上,壓低聲音道:“你的身子比什么都重要,千萬小心些……”私宅中的侍婢都是從崔府家生子中挑選而出的,應該不會出什么差錯。而且,私宅之事根本沒幾個人知曉,崔泌也不可能提前動什么手腳。 又幾日,知己園、天香園終于同時開門迎客。知己園迎來的是與崔淵交好的新進士、新明經,晉王李治以及一眾文士好友也在邀請之列。原本吏部關試迫在眉睫,應該好生準備一番,但因這是甲第狀頭發出的帖子,新進士、新明經們經過權衡之后,便都欣然赴約。天香園則更是衣香鬢影、笑聲陣陣,崔家女眷們在不同的院子里招待各自的客人。這既比尋常宴飲更私密,也無須主家費心打理安排,自然更令人身心愉悅。 雖說孕事未出三個月時不宜告知他人,但王玫行動間較之往常多了幾分小心翼翼,到底讓友人們都瞧了出來。王十七娘、盧十一娘自是難掩喜色,晉陽公主、衡山公主也有些好奇。四人將她圍在中間,也顧不得敘舊或頑耍,直勾勾地盯著她的小腹瞧,倒讓她有些哭笑不得。 “才不到兩個月,眼下還不及一?;ㄉ竽?,能瞧出什么?” 王十七娘、盧十一娘到底嫁做人婦,多少知道些產育之事,聽了也只笑起來。晉陽公主、衡山公主則對這些一無所知,臉上流露出驚訝來。衡山公主快言快語,問道:“都說十月懷胎,八個月后這粒小花生便能長成嬰孩?這可真是奇也妙哉!”晉陽公主伸出纖纖十指,輕輕地觸了觸,頷首道:“孕育之事,確實奇妙得很?!?/br> 她們身后的幾位宮婢面面相覷,有些欲言又止。王玫卻只當成沒瞧見,含笑道:“女媧造人,是神祇之舉。母親孕育何嘗不是造人呢?堪稱奇跡也不為過。我只要想到這?;ㄉ鷷诟怪袧u漸長大,生下后能呼吸、能哭泣,便覺得生命傳承果然無比神圣。幾乎每一位小娘子日后都要做母親,而每一位母親遭受一番苦難才能誕子——這般想來,便覺得自家阿娘真是不容易?!眱晌恍」鞫家辉S出去了,聽一聽這些又有何妨呢?何況,這也不是什么婚前才能偷偷教授的事。 王十七娘也感慨道:“我阿娘也常說,只有我當了阿娘才能徹底明白她為我費的心思。我倒是想早些當上阿娘呢……” 盧十一娘忍不住笑起來,掐了一把她的細腰:“莫非你已經心急得很了?” 王玫也笑道:“急什么?你們這才成婚多久?子女皆是緣分,急不得。不過,你若是想調理身子,多去幾回青光觀,讓姑祖母瞧瞧也使得。有時人看著康健,其實身體卻未必妥當。說起來,咱們的女醫學如今可算是有弟子了,建立女醫院也指日可待?!?/br> 此事兩位小公主都很關心,便詢問起了細節。王玫便說了她們在莊子里甄選人的事,二人皆聽得津津有味。 天香園中的小聚皆是和樂融融,知己園眾人吟詩作賦作畫揮毫亦十分盡興。文會尚未結束,便有好幾人約了改日在園子中繼續會友。就連晉王李治也十分感興趣,嘗試著曲水流觴、垂釣、射箭、煎茶等活動,很是滿意。直到日落時分,大家仍然興致高昂,卻不得不散去。畢竟,知己園并不提供住處,仍需遵守宵禁的規矩。 待崔淵送李治出門時,正好見安平房的牛車在崔泳身前停下。他不由得微微瞇起眼,用隱約帶著寒意的目光,看著那個緩緩下車的男子。仍舊一臉笑容的崔泌與崔泳說了幾句話,便特地過來向李治問安,又似笑非笑地行了個叉手禮:“子竟,許久不見?!?/br> 與他相比,崔淵顯得十分冷淡,也并沒有向他回禮的意思:“澄瀾最近倒是空閑得很?!彼捴杏性?,指的是前幾日崔泌派人送信給崔希之事。不過,崔泌當然想不到崔希轉身就將這封信交給了他,只當他是不想再見到他:“子竟倒是一直都空閑得很?!币郧翱臻e,往后也會永遠空閑。他絕不會再給他任何驚才絕艷的機會。 兩人不冷不熱地打著機鋒,崔泳完全聽不懂也沒有往別處想,李治卻格外莫測高深。待安平房的牛車走了,他忽然道:“這般小人,還是盡早處置為好。瞧他的神態,似乎欲對你不利,也不知使了什么計策?!眱蛇叺沟膲︻^草,比只忠實于太子或魏王者,更令人不齒。雖說此人或許是太子與魏王相爭愈演愈烈的關鍵,但他卻越發厭惡他。只因每每想起來,他便生出一種天朝貴胄竟被臣下戲弄的屈辱。 崔淵頷首,淡淡地道:“大王放心。急功近利之人,遲早都會露出破綻?!?/br> 沒兩日,崔淵果然一語成讖。 此事仍因關在大理寺獄中之人而起,有人耐不住嚴刑,招供說齊王曾拉攏博陵崔氏,一度過從甚密。博陵崔氏意味著什么?大唐實際上最顯赫的門第,諸世族之首,名望聲譽遠非尋常世族可比。這些供詞自然令大理寺卿、刑部尚書又緊張又重視,立即上陳圣人。 圣人見到折子之后,便命宮人招來了崔敦與崔斂。這兄弟二人從來都是兢兢業業,毫不懈怠,待眾皇子也總是不偏不倚,他自然不可能因獄中攀咬之言,便對他們妄加懷疑。不過,空xue來風,未必無因,保不準便是博陵崔氏族人行差踏錯,也需敲打一二才是。 “兩位愛卿素來勤勉,朕自然不會相信這等言論?!?/br> “陛下明察秋毫,臣等必不會辜負陛下的信任?!贝薅鼗氐?,“不過,既然有人攀扯,便可能是博陵崔氏族人舉止有異,才教人鉆了空子。為證明臣等家族之清白,請陛下派出金吾衛嚴查,方可徹底排除嫌疑。如此,臣也好嚴加約束族人之舉止,對大理寺、刑部亦能有所交代?!?/br> “陛下,博陵崔氏乃大族,便是繁茂之木亦總會有枯枝敗葉,也應趁此機會剪去?!贝迶空f得更加直接,“臣等乃嫡脈宗主,若當真于旁支約束不利,亦有不查之失?!?/br> 圣人頗覺欣慰,又惆悵地想起了齊王祐,沉聲道:“兩位愛卿毫無私心,朕心甚慰。既是如此,便讓金吾衛徹底查證罷。若只是小節有失,交由宗族處置亦無妨?!?/br> 這一番話落在群臣耳中,自是覺得崔家正直坦誠,深為佩服。許多人都不認為能查證出什么來:若當真心中有鬼,豈會如此坦率?此事之后續,也無非是費些功夫破除謠言而已。 至此,事情的發展都按著暗中布置之人的安排,環環相扣、步步為營。有人在暗夜之中無聲冷笑,難掩興奮得異常扭曲的神色:終于等到了這一日,借著至尊權勢之威,將那最礙眼之人打落塵埃!詩賦書畫策論四絕又如何?待到舉族成年男丁斬首,余者流放,有誰還會想起什么甲第狀頭來?!等他日后從容登上權勢之巔,必會將此人存在的所有痕跡全部抹消!青史之中,再無崔淵崔子竟??! 同一個夜晚,崔淵望著窗外漆黑的夜空,繁星閃爍、銀河如帶,深邃而壯麗。 “四郎?”王玫半睡半醒地喚了一聲。 他回過首,微微一笑:“我將窗戶打開了,覺得有些涼?”說罷,他輕輕將窗戶合上,璀璨的星光皆留在了窗外。 孰勝孰負? 交鋒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