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節
李治掃了周圍一眼,略作思索,便命人將報信者帶下去扮作晉王侍衛,與他一同回宮。接著,他又讓人給杜氏傳話,盡快收拾行李物什回長安。諸事皆吩咐下去后,他才朝著崔淵、崔渲、王方翼、崔泓等人輕輕一嘆:“此事實在非同尋常,我一時想不出別的主意,只能盡快告知阿爺?!?/br> “大王此舉大善?!贝逌Y神情肅然,“謀逆之事關乎國本,只能交由圣人處置。大王也不必擔心此事的真假。齊州離長安千余里,若當真有什么異動,想必消息也會陸陸續續地傳過來。報信之人有第一個便有第二個,任何人都攔不住,也定不會冤枉了誰?!?/br> “大王安心罷。無論此事是真是假,必不可能興起什么風浪?!贝掬忠驳?,“齊王身邊并無領兵之將,必定兵敗如山倒?!毖韵轮?,他們都覺得謀逆之事必不會有假。畢竟,齊王的心性陰狹,做出這等事來也并不令人十分意外。 “五阿兄竟然謀逆……阿爺若聽到這個消息,不知該有多傷心?!崩钪斡珠L嘆一聲,“這些時日,我大概須得守在宮中了。摹本之事,不如暫且放一放,待過了這一陣再說罷?!痹谥\逆的陰影之下,眾人也沒有心思做旁的事。 崔淵、崔渲、崔泓皆點頭稱是。李治遂有些懨懨地轉身走了,余下幾人面面相覷,各自都有許多話想說。然而,此時此刻、此情此景,卻并不是說話的好時候。王方翼低聲道:“今夜不如小聚片刻?勝業坊到底顯眼了些,我的宅子外也常有祖母的人守著,倒是去八郎家里合適些?!贝捭h首道:“我必將掃榻以待?!?/br> 時候尚早,顯然并不是原定回程的時刻。杜氏只聽聞了“山匪”之事,并不知內情,卻也不妨礙她安撫女眷們,又將準備啟程之事吩咐下去。楊氏露出困惑之色,見武氏隨著李治走了過來,剛想去問兩句,卻止住了步子。李治的神情顯然并不對勁,不是詢問的好時機。 當王玫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已經是動身回程的路途上了。 齊王李祐她根本沒有任何印象,只聽說過封號名字而已。此人到底是什么樣的人?不應該是太子謀逆么?怎么卻教他搶了先?難不成歷史又起了什么變化?或者,她對唐初的歷史本便不了解,遺漏了這次謀逆之事? 她既震驚又困惑,百思不得其解,歪在牛車中思考著齊王謀反之事將會帶來的影響。 崔淵也坐在牛車中,見她試圖回憶李祐相關的消息,便道:“齊王祐,陰妃所出,諸皇子中論序齒排行第五。因性格乖戾、喜好游獵,素來為圣人所不喜。原本他應該與吳王恪一樣出鎮地方,但因頻頻告病的緣故,去年十一月才前往齊州封地。太子與魏王相爭,除了吳王、晉王尚有幾分好名聲之外,其余諸皇子性情才智皆不出眾。何況他這兩年因告病而深居簡出,你不知道他也理所應當?!?/br> “先前他可曾有什么異動?”王玫又問。頻頻告病又喜好游獵,簡直太可疑了。 崔淵回憶著部曲打探來的消息:“太子與魏王兄弟不睦,其余皇子看在眼中,多少也會生出些想法。齊王祐去歲見太子借著訓練突厥鐵衛的名義廣交勇士,便屢屢與其舅父陰弘智商議,開始招募壯士、訓練死士。不過,在京中時他并不引人矚目,此舉也沒有多少人知道。便是我,也只是偶爾得到消息,據說他看中了太子的突厥鐵衛,試圖招募收買卻未能成功?!?/br> 王玫訝然:“他竟然敢賄賂太子的人?難不成太子并未發覺?”都已經做得這般明顯了,太子居然不知心腹曾被李祐收買過?即使并未成功,也暴露出了他的狼子野心,怎會坐視不理,不當成威脅? 崔淵搖首道:“那突厥鐵衛拒絕李祐,只會更得太子信任。而且,李祐不得圣人歡喜,太子又如何會將他放在眼里?只當李祐與他一樣喜好游畋,所以想多拉攏些射獵出眾的勇士陪著狩獵而已?!?/br> 一葉障目——在太子眼里,恐怕也只有一個魏王李泰了,連晉王李治也毫不放在心上。那并不是輕視其他人,而是將李泰視為骨中釘、rou中刺,早便想不到旁人了。長年累月的怨恨累積起來,已經到了恨之入骨、憎之欲死的地步,理智大概也磨得不剩多少了罷。由在父母面前爭寵而引發的謀逆,可真是令人喟嘆不已。 到底還有些話不便在車上說,王玫便沉默下來。牛車搖搖晃晃一路前行,不知不覺她又睡了過去。崔淵輕輕地揉開她蹙起的眉頭:“思慮過甚,難免疲乏。丹娘,青娘,這幾天勸她好好歇息,不許再忙著茶樓茶肆之事。若是她身體不適,我只管唯你們是問?!?/br> “是?!钡つ锱c青娘齊聲應道。 崔簡騎馬隨在牛車邊,聞言道:“母親若是生了病,應該請醫者來看看?;蛘呷デ喙庥^也好,姑曾祖母最近都在觀中住著呢?!?/br> 崔淵頷首:“這個藥方也用了幾個月,或許是時候換一換了?!本拍锓置骶陴B生之道,如今卻因這些經濟庶務而費心,也須得讓長輩來點醒她??v然胸有溝壑,有許多事想做成,身子骨也是最緊要的。好不容易養得好了些,可不能又虧損了去。 回到長安之后,車隊便徐徐散開了。晉王一行人直奔皇城,崔淵一家三口則先回了勝業坊。王玫仍睡得迷迷糊糊,崔淵便讓人用檐子將她抬回點睛堂,又抱她去床榻上休息;崔簡代替父母去內堂給鄭夫人、真定長公主問安;崔淵則轉身又去了外院尋父兄們說齊王謀逆之事。 “齊王?謀逆?”崔敦猛地立了起來,“只等著齊州傳來消息恐怕已經遲了。二郎,借用公主府的部曲以去真定的名義探一探?!闭娑ㄋ诘暮阒菖c齊州相隔不遠,稍微繞一繞便能去齊州打探。公主府的部曲素來精干,一來一回不過十余日便可得到確切的消息,到時候御前奏對也不會失了時機。 “我立刻吩咐下去?!贝迶康?,“阿兄趕緊換上公服,說不得圣人立刻便要召見了?!?/br> 崔敦嘆了一聲:“這癸卯年可真是邪性得很。魏王遇刺之事剛結束,齊王便又生了事?!?/br> 崔淵不忍心告訴他,這邪性的一年才剛到三月呢,離太子謀逆、魏王奪嫡大概也不遠了。 果然,尚未說幾句話,宮中便匆匆遣了使者,奉圣人口諭,將崔敦、崔斂都喚了去。崔淵見天色已經不早,便將崔澄、崔澹與崔滔一并帶去了崔泓家中。雖說齊王謀逆之事尚未傳出來,但他們行動間也十分小心。不僅中途換了裝束與馬匹,聚齊之后又選了個四面透風、視線通透的亭子飲酒。 “齊王祐前幾年在外頭生了不少事,這些年很少聽聞他的消息,原以為已經收斂了許多,不料卻是‘一鳴驚人’?!弊鳛樵浀募w绔子弟,崔滔自然對這些皇子的性情癖好十分了解,“在長安時,他大約是收斂了幾分,去了齊州之后,便原形畢露,傳出了好些不法之事。圣人一連去了幾封信斥責,二月上旬他還讓長史權萬紀入朝附表謝罪。怎么看,他謀逆都不像是籌備已久?!?/br> “光是招募壯士、訓練死士,便足以證明他的不法之心了?!贝逌Y接道,“權萬紀輔佐吳王恪很是得了些好名聲,但為人卻最是固執古板。吳王恪性情溫和,自然容得下他,但若換了齊王祐卻未必了?!?/br> “如此說來,前一陣傳出的齊王祐與長史權萬紀不和的流言是真?”崔泓只是個正字,平日很難接觸到一些隱秘消息,但因身在弘文館,也常能聽到許多似是而非的流言。 崔澹與王方翼對視一眼,道:“不止是真,齊王祐還想設局誅殺權萬紀,不料反被權萬紀得知,一狀告到了圣人面前?!蓖醴揭斫拥溃骸按蠹s此事敗露讓他心生了恐懼,這才想著謀逆罷?!?/br> “不論如何,齊王祐謀逆都成不了氣候。只是,京中大概會牽連出不少人?!贝蕹蔚?,“不知除了陰妃與陰弘智一家之外,還會有什么人支持齊王祐。圣人盛怒之下,恐怕也不會留什么情面?!?/br> 崔淵忽然想到今日與王玫說起的那個太子心腹:“有一個太子身邊的心腹突厥鐵衛,或可一用。咱們都去查一查,將這人的把柄攥在手里,到時候或許都能用得上?!笔帐荦R王祐的賄賂,也不枉牽連進齊王謀逆之事中了。根本不須他們出手,魏王一派便必定恨不得將太子的心腹都塞進大理寺獄中,全部拔除。 身為監察御史,這之后自然便該是崔渲的事了。崔渲尚是頭一回與崔家兄弟朋友幾個聚在一起說這些事,聽到此處,頷首道:“若是證據確鑿,我自會上折子彈劾。不過,栽贓陷害之事,恕我無能為力?!?/br> “我們的品性,你還信不過么?”崔淵微微一笑,“君子善用陽謀?!彼^陽謀,便是堂堂正正地彈劾,逼得對方不得不應對。然而,他自認并非君子,偶爾也可利用一番陰私之事。只是,到底心中仍有驕傲,構陷卻是不屑于做的。 這一晚,長安城中又是一夜難安。輾轉反側者或憂心忡忡或激動難耐,一些人從中窺著了血流遍地,一些人自其間發現了巧妙無比的機會,另一些人卻只瞧見近在咫尺的無上權勢。 貞觀十七年三月,齊王祐殺長史權萬紀,在齊州征發兵士謀反。圣人初時不信,又有陰妃、陰弘智屢屢求情,便只吩咐親近侍衛前去齊州查探。然而,未等侍衛回返,齊州附近的青州、魏州、冀州便都接二連三派人八百里急報。齊王祐謀反之事確切無疑,圣人大為震怒以致昏厥。醒來之后,他立即廢陰妃為庶人,將御史中丞陰弘智一家入獄,派英國公李勣率兵平叛。 ☆、第一百九十二章 終有喜事 齊王謀逆之事,令甫從魏王遇刺余波中恢復過來的高門世家再一次渾身緊繃起來。但凡曾與齊王過從甚密的世家,都忙不迭地自證與此事無關。那些受到齊王收買,留在京中替他與陰弘智傳信做事的壯士更是一個都沒能逃過去,都進了大理寺獄。這些人看似刀槍不入、鐵骨錚錚的英雄,但到底都有軟弱之處,幾次過刑便將所知之事招了出來,又攀扯出了好些人。因牽扯之人實在太多,太子的突厥鐵衛心腹紇干承基也在其中,魏王亦有曾來往的武將陷入,兩派頓時都焦頭爛額,一時竟也顧不上相爭了。 三月下旬,曲江畔芙蓉園終于舉行了新進士飲宴。曲江芙蓉宴已經成為進士慶賀之宴的傳統,盡管此時長安城中氣氛有些凝重,但新進士們依然如期赴宴。崔淵作為狀頭,也仍舊是眾人矚目。 芙蓉園屬于禁苑,其名來自于曲江池引入的一片水域,其中遍植芙蕖,每逢夏季便是勝景非凡。當然,這座園林不僅有芙蓉池,更有杏林、梨林、梅林、櫻林、楓林、銀杏林等,無論春夏秋冬皆景色宜人。這些勝景尋常百姓無福消受,只能遠遠地隔著墻觀看。而新進士們也唯獨此時此刻才能入內一觀。 崔淵與幾個交好的進士一邊說著摹本之事,一邊循著小徑前行,不多時便到了宴飲的小樓前。這座樓臺別名“進士樓”,許多意圖入仕的文人士子都常以“進士樓、芙蓉宴”來吟詩作賦激勵自己。此時踏進這座小樓,新進士們多少面帶些激動之色,崔淵卻仍是平常模樣。于他而言,這芙蓉宴也不過是一次地點有些特別的文會而已。 “咱們的甲第狀頭來了!” “崔大狀頭可教我們好等??!” 樓上早已經安排好了席位,崔淵坐在左首第一的尊位,崔泳因是少年進士也讓眾人按著坐在了右首第一。其余人彼此推辭著坐下,互相敬酒,倒也十分和樂。崔淵這個狀頭也少不得被他們灌了幾盞酒。他的酒量一向很好,挑眉與人斗起酒來,面前醉倒了兩三人,自己卻依舊眼神清明。 崔泳猶豫片刻,紅著臉舉杯來敬他:“子竟阿兄這甲第狀頭當之無愧,我……甚為佩服?!?/br> 崔淵喝下酒,淡淡地道:“你這少年進士也十分難得。崔相地下有靈,必會欣慰之極?!?/br> 崔泳并未想過他的反應竟會如此平和,更覺得他品行出眾,越發心悅誠服:“我已經去祖父靈前告慰過了,必不會墮咱們博陵崔氏的名聲。只是……日后我若有不懂之處請教,子竟阿兄可愿替我解惑?我本以為自己學識足夠,但見過子竟阿兄的答卷之后方知‘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好處。生在長安,長在長安,已經如同井底之蛙,卻仍不自知,實在羞愧得很?!?/br> “若我身在長安,你盡可來尋我?!贝逌Y回道,“你尚且年少,也很該四處走一走才是?!?/br> 聽了此話,崔泳若有所思,低聲道:“我也不想只能去當個校書郎……” 他們二人只顧著交談并未喝酒,其他已經生了幾分醉意的人便哄鬧道:“你們族兄弟兩個在說什么呢!我們也一起聽聽!”“說起來,咱們不是還須得找兩人充作探花郎么?眼下長安城的小娘子們都在街邊等著罷!”“就讓他們族兄弟兩個去!給咱們尋些好花來簪戴!” 俗話說,“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這癸卯年的十幾個進士里,數崔泳最為年少,崔淵其次。其余人都至少三四十歲了,便是想當探花郎恐怕也是不成的。崔泳與崔淵自是領了差使,出了芙蓉園,“探花”去了。 他們二人催馬而出時,曲江池畔已經匯聚了一群群前來圍觀探花郎的婦人、小娘子們。眼見著兩位探花郎都年輕俊美,她們頓時都喜壞了。嬌笑的,評頭論足的,擲花果的,投香帕的,險些將兩人都圍堵住了。 還有膽子更大些的,喊道:“探花郎可曾婚配?奴愿為探花郎紅袖添香??!” “奴家中養了名品牡丹,探花郎可欲一探?若是瞧中了,牡丹盡管摘去便是??!” 崔淵只面無表情地策馬前行,花果香帕砸在身上視如不見;崔泳卻面皮薄,聽了這些直白的話臉都紅透了。終于出了曲江,路邊的圍觀群眾卻仍舊不少,兩人分道揚鑣,總算減少了些許壓力。 且不說崔泳只敢去寺觀中探花,崔淵卻撥馬進了青龍坊。他身后那群圍觀者知道他就是傳聞中的甲第狀頭,更是緊跟著不放。他只得將馬交給部曲,自己悄悄去了青光觀。王玫與崔簡今日拜訪青光觀,欲請觀主診脈。他掛念著愛妻的身子,便忍不住過來問一問。至于探花的差使,他本便沒放在心上。青光觀里也有牡丹芍藥之類的時令花,雖不是什么名貴的品種,但摘幾朵也足夠應付了。 “阿爺?!”正在碑亭前看碑文的崔簡發現了他,自是驚訝之極,“阿爺不是剛去了芙蓉園?才剛過午時不久呢,進士宴已經結束了么?” “我得了探花的差使,正好來瞧一瞧?!贝逌Y道,“九娘的身子如何?可換了藥方?” 崔簡眨了眨眼:“姑曾祖母正在問診。丹娘、青娘說我不適合聽,便讓我待會兒再過去?!?/br> 崔淵牽著他往里頭走:“不過是問一問病狀,眼下大概已經結束了。走罷,咱們去瞧瞧?!?/br> 此時,第三進的靜室當中,丹娘與青娘都忍不住喜極而泣。在她們的嗚咽聲里,王玫難以置信地捂著自己的小腹,雙目微紅:“……真的么?兒真的已經……已經……”她自從來到這個世上之后,便接二連三地聽到噩耗,早便對擁有自己的孩子失去了希望。卻原來,他竟然悄無聲息地來了?她竟然還能擁有血脈?擁有流著崔淵與她的血液的孩子? “傻孩子?!庇^主微微一笑,握住她的手腕,“脈如浮珠,我怎么可能診錯?已經快兩個月了,你這做阿娘的居然渾然不覺?若不是子竟勸你過來診脈,換一個藥方,恐怕你還當自己最近只是春困罷?!?/br> 王玫拭去眼淚:“兒的月事一向不準,所以真沒想到……”自從傷了身子之后,她的月事就從未準過。雖說已經調養了將近兩年,但腹痛宮寒的癥狀減輕了,月事的日子卻仍然不定。因而,兩個月不曾來月事,她與丹娘、青娘也沒有放在心上。 “嗚嗚,娘子總算是苦盡甘來了!”青娘抹著眼淚哭道。 “可不是么?這些年娘子真是受盡了苦……”丹娘也忍不住流淚,“幸而有道祖保佑?!?/br> 崔淵父子倆正好來到門外,聽得里頭的哭聲,神色都猛然大變。 崔淵心神不定,一時間浮想聯翩,臉色鐵青:若是連姑祖母都治不好的病,只能去請藥王出山了。幸而曾與藥王結了善緣,應該很容易便能找著他。都是他的錯,只顧著那些個陽謀陰謀,竟然沒有早些催著九娘看診??!什么事能比九娘更重要?!哪怕是太子或魏王登位,與他也沒有任何干系! 崔簡更是難掩焦急之色,猛地推開門,看準了王玫便撲過去,大哭道:“母親!母親!別離開我!別生??!別丟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