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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世家再醮記在線閱讀 - 第112節

第112節

    “盧傅母有心了?!蓖趺殿h首道,“這自然使得。齋戒茹素這幾日,盧傅母不妨也抄些道經,正好每天都一并給盧姊姊送去。我和阿實也很應該多抄些經才是?!?/br>
    盧傅母望著她,嘴唇微微蠕動了幾下,良久卻是并未發出什么聲音,只是深深一拜,便抱著包袱退下去了。春娘、夏娘將她送到樓前,丹娘則輕聲道:“娘子,繼室在元妻靈位前須得執妾禮,到時候……”

    “本便是應該的?!蓖趺荡瓜马?。自從她學會了這個時代的禮儀,便很清楚再嫁給崔淵意味著什么了。且當初去家廟中拜見,將她的名字記入崔家族譜的時候,她便已經跪拜過盧氏了。此時做道場再次跪拜,也并無不可,就當是為了崔淵和阿實便是了。若心中始終持平等之念,無論跪拜任何人,脊梁骨也是不會彎的。

    這般大的動靜,自然也驚動了藥王孫思邈師徒幾個。他們雖然一天到晚都在不遠的客居小樓外鉆研各種茶葉藥性,早已經沉浸其中不可自拔,但王玫能給出的單方茶、復方茶并不多。余下的,都只是她在后世聽過的茶名,以及了解藥草藥性之后的構想而已。這師徒幾人倒也不嫌棄,又興致勃勃地幫她做起茶來。想將她想到的茶以及他們自己想到的茶,都一一變成實物,且辨明藥性與療效。

    “聽說你們要離開別院,去做大道場?”頗有幾分鶴發童顏之相的藥王推門而入,“老道就是道士,你們又何苦舍近而求遠呢?”

    王玫想象中的藥王孫思邈是一位隱世而居的高人,也是一位心懷慈悲的名醫。不過,真正接觸這位值得尊敬的老人之后,她卻覺得他更像是一位沉浸于醫藥之中的科學家,偶爾性情里也流露出幾分老頑童的本色。

    因而,平日與他來往的時候,她與崔簡都并不太拘泥于世俗禮法。此時聽了他的話之后,她也只笑道:“天天只見道長拿著藥草苦思冥想,卻不見做什么功課。也不知,道長可還記得做道場需準備什么?《道德經》又記得多少節?”

    藥王撫了撫長須,橫眉豎目:“你這丫頭,老道是道士,哪里能忘了《道德經》?便是幾十年不曾做過道場,做道場都須做些什么,老道自然也是記得清清楚楚——”說罷,他眨了眨眼,退回幾步:“也罷,你們去便去罷,將那些茶葉都給我們留下就是了。另外,老道出來得有些久了,正想著家去呢。你們的茶葉,老道暫時就帶回去了。待做出了新茶,再讓徒弟給你們送來,如何?”

    “能得道長指點,兒三生有幸?!蓖趺嫡?,朝他行了稽首大禮。這幾天,她跟隨著這位老人,也學到了不少養生知識與做人之道、行醫之道。雖說時日有些短,但她在心中也已經將他尊為自己的先生之一了?!爸皇遣恢篱L仙居何處,兒若得了新茶葉,也好與道長送些?!?/br>
    藥王神情微松,笑了笑:“這些年,許多人都在尋老道,想讓老道給他們診脈,甚至于想求什么長生之法。這世間并非沒有老道無法醫治的痼疾,更沒有什么長生之法。老道之所以長壽,也是因養生得當的緣故。只是他們不愿約束私欲,又想得長壽,哪有這般的好事?”

    王玫微微頷首,很是贊同他所言:“有所得必有所失,便同福禍相依一般?!?/br>
    藥王接著笑道:“若老道將所居之處告訴你,說不得反倒是害了你。因而,我的徒弟給你們送茶,你們便將新茶葉都交給他就是了。說到長壽養生,老道見你以茶葉入藥為養生之飲,才這般感興趣。昔年有名醫釀屠蘇酒、茱萸酒、菊花酒,成了普天下眾人必飲之物。這些藥酒味道雖奇怪,卻都有益于養生。而今又有這茶飲,若天下人都能飲得,也是一件惠及萬民的大善之事了?!?/br>
    王玫便道:“兒也只愿有朝一日,能見家家飲茶,人人都通簡單的養生之法。其實,養生未必需什么貴重之物,山間許多野菜野花便可入藥,亦可養生?!?/br>
    藥王點著頭:“你說得很是,確實是個有慧根的。他日待你家的二郎君出世了,定要讓他給我做徒弟?!?/br>
    王玫不由得失笑了。這句話,這些天她已經不知聽藥王說了多少回。初時她委婉地表示自己可能不會再有孩兒。藥王便給她把脈確定她已經調養了一年,再多將養些時候,便自然而然會有身孕。她欣喜之下,便許諾道,只要孩子喜好醫道,必定送他拜師。藥王便更是不屈不撓,讓她答應從幼時便培養孩子對醫藥之道的興趣,這才罷休了。

    “藥王放心,兒既然已經許諾,便不會食言?!?/br>
    “好!有你這句話,老道便放心了?!闭f罷,老人便如輕煙一般,飄然而去。

    王玫想起崔淵信中曾言,晉王李治欲前來拜訪藥王,便吩咐丹娘讓人趕緊送信去長安。藥王若想離開,恐怕誰也留不住他。李治若不能趕上這次機會,卻不知下一次他出世又是何時了。若真待到她的孩子拜師的時候,或許便又過去幾載了——世事滄桑多變,倘若錯過他所求的機會,恐怕就再也無法轉圜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道場中事

    七月十五日一早,王玫一行人便離開山居別院,下了山坡,坐車沿著南山往南行去。她派人打聽到的道觀,正好在樊川附近。因齋醮、道場、祈福都十分靈驗,在樊川的女眷們當中頗有幾分名氣。且那道觀附近還有一座不錯的尼寺,正好可供內眷們借居幾日,直到做完道場為止。

    馬車行了小半日之后,便在南山腳下停住了。因將要正午,日頭有些毒辣,王玫便放棄了步行登山的想法,改坐了檐子。許是香火鼎盛的緣故,這上山的臺階休整得很是寬闊平整,也有不少香客正拾級而上。崔家仆婢們最近已經走慣了山路,很快便抬著檐子到了那座她們欲借宿的尼寺中。

    這座尼寺比洛陽長秋尼寺更大些,前后共有四進。前頭兩進建有各種佛殿、佛堂、佛塔、鐘樓、鼓樓等,后頭兩進一為比丘尼及普通香客住的寮舍,一為招待貴客們小住所修的幾個精舍院子。時至中元,想做道場的人家也很是不少,精舍里早就已經住滿了人。王玫因使人說得晚了,只能住在比丘尼們騰出的寮舍中。

    她先前出過家,住寮舍已經習慣了,也并不覺得太過簡陋難熬。倒是崔蕙娘、晗娘、昐娘都不曾住過這樣的寢房,帶著好奇之色打量了一遭后,也并未多言或者流露出不滿。

    王玫叮囑侍婢們將寮舍里好生布置收拾一番,務必將休憩的床榻都安置得舒適一些。轉頭見幾個小娘子神情自若,絲毫沒有半分失禮之處,又有些心疼她們,安慰道:“蕙娘、晗娘、昐娘,也是我思慮不周,沒能定得上精舍。如此,便只能讓你們陪著我苦熬幾天了。若是實在不習慣,你們便早些回別院去也好?!?/br>
    “叔母放心便是。住一回寮舍,也算是一次修行了,沒什么不好?!贝揶ツ镄χ鸬?。

    “姑姑住得,我們便住得,也沒有那般嬌貴?!标夏镆驳?。昐娘閃動著杏眼,嬌憨地笑道:“以前去青光觀看姑姑的時候,姑姑也是住這樣的寮舍,兒早就想住一住了?!?/br>
    王玫便微微笑起來,贊了她們幾句,又讓她們用過午食之后便去歇息片刻。至于她,先將王旼安置在自己隔壁的寮舍里,還須得帶著崔簡趕去那座道觀。做道場的這些天,崔簡都須得獨自住在道觀中,她一路上反復叮囑著幾個小廝與部曲注意他的安全。

    “母親放心,我問過家里的道長們了。做大道場,只需每天持戒沐浴,早晚跪拜進香就夠了。中午我便會過來給母親問安,也好教母親不必為我憂心?!贝藓喌?。

    他所說的道長們,自然便是藥王孫思邈的徒弟了。王玫沒想到他竟然將這些事都問得如此清楚,便撫了撫他的小腦袋:“仔細想想,你跟著你阿爺在外這么久,定能照顧好自己。我也是有些關心則亂了?!?/br>
    “母親所說的,我都記著呢?!贝藓喕氐?,雙眼中依舊充滿了依戀。

    母子倆帶著仆婢,在蔥翠的密林中,沿著青石板小道緩步前行。尼寺與道觀之間,不過隔了個山頭而已。一路走來,大概須得兩柱香的時間。王玫帶著崔簡進了道觀之后,便有小道童與執事道士前來迎接,直接將崔簡帶到了他們準備好的精舍里。

    “母親和姊妹們不能過來???”崔簡見這精舍有好幾間屋子,忍不住問道。與這精舍相比,寮舍確實有些過于簡陋了。他雖然知道母親、姊妹們都能受得住,但他生性溫和體貼,又哪里能坦然接受這般迥異的安排?身為博陵崔氏的郎君,哪有自己盡享安樂,卻讓內眷們受苦的道理?

    “這是間道觀,不是女冠觀?!蓖趺敌Φ?,“你當初尚且受得住風餐露宿的苦楚,她們又如何受不得這樣的居室呢?”作為世家子女,自然便該無論身處何地都泰然自若。若純粹只是嬌養,反倒可能有失堅韌。她方才仔細想了想,也覺得這對于崔蕙娘、晗娘、昐娘而言,都是難得且珍貴的體驗。

    崔簡認真一想,覺得頗有道理,便不再提此事。

    而后,小道童與執事道士便請他去沐浴,王玫則在精舍里四處走了走,盧傅母盯著仆婢們將精舍收拾得妥妥當當。待崔簡沐浴出來的時候,整間精舍便已經布置好了。他的寢房、書房、誦經跪拜的偏堂,小廝部曲住的廂房、倒座房,都安排得無不妥帖。

    道觀執事道士便又將他們引去做道場的第三進院落。香爐、黃案、祭品,樣樣都十分齊全。一位看起來很是仙風道骨的清癯道長將拂塵輕輕一甩,朝他們行了一禮。崔簡便跟著道童走上前去,按著那道長所言,一一將所需行的禮、做的事,仔仔細細地照著做了。

    王玫看了半晌,便回到那間精舍里,去誦經跪拜的偏堂給盧氏的牌位行了禮,又抄了一份《黃庭經》燒了。盧傅母不聲不響地隨在她身側,默默無言地也抄了經。不多時,天色已經漸晚了,這頭一天的道場卻并未結束。

    王玫實在等不到崔簡,便只能先離開,回去尼寺了。那頭還有崔蕙娘、晗娘、昐娘和王旼,她心里也有些放心不下。且今日又是中元,走夜路的時候多少會有些心驚膽戰,她便只好在太陽未下山之前趕回去了。

    轉眼便過了幾日,大道場進行得很是順利。剛開始,王玫因擔心崔簡不適應,天天來往于道觀與尼寺之間。日出即往,日落方歸。到得后來,她見小家伙將精舍中事事都安排得妥當,堅持練武,抄經習字,又常與那些小道童說話解悶,便徹底放心了。于是,她在尼寺里供了幾盞長明燈,每天帶著孩子們認認真真地抄佛經,心境也漸漸平靜下來。

    這一天,王玫有些思念崔簡,便帶著丹娘、盧傅母等去道觀探望他。本以為一切都像往常那般平平靜靜,待她到的時候,卻見崔簡精舍中那些小廝、部曲進進出出,看上去似是正在搬行李,顯得稍有些紛亂。

    “這是怎么回事?”王玫微微蹙起眉,問道。道場并未結束,且她也沒有吩咐讓崔簡挪動住處,為何他們已經開始搬行李了?她瞥向旁邊引路迎客的小道童,似笑非笑:“貴觀便是這般待客的么?要將我兒挪到什么角落中去?”

    那小道童吶吶答道:“因有貴客借住,所以須得騰出精舍來……”

    盧傅母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我們家小郎君剛來的時候,其余精舍里并未住滿人罷?且小郎君來做大道場,可并未少給香油錢,如何能趁著娘子不在身邊,便欺負小郎君人小力孤?”

    小道童自知理虧,哼哧哼哧想要辯解,道觀中的執事道士笑盈盈地走過來行禮,溫聲解釋道:“因貴客來得急,只先請小郎君諒解,未能與娘子商量,是貧道等的不是。只是,若還有空下的精舍,貧道等又何嘗愿意勞煩小郎君呢?而且,那些精舍中住下的香客更多些,不方便挪動。只小郎君這邊人少,先安置到干凈的寮舍中住兩三日,待那貴客離開后便回精舍也便宜。此事是貧道等做得茬了,觀主吩咐說,會再給娘子、小郎君多做半個月道場,并祈福祝禱,望娘子諒解?!?/br>
    “真是欺人太甚!”盧傅母雙眉倒豎,還待再斥責幾句,崔簡已經聞聲走了出來:“母親、盧傅母,聽說那人因游獵受了傷,才過來休養幾天。既然是傷者,讓一讓也是應該的。另外,母親、姊妹們和二郎都住在寮舍中,只我住在精舍里,我也很過意不去。索性往后都住在寮舍中就好了?!?/br>
    游獵受傷,又是貴客?王玫細細一想,心中微驚。這道觀位于樊川附近,道士們也不知曾見過多少高門世族,眼界自是不一般。崔簡這般的小郎君,不是博陵崔氏子就是清河崔氏子,他們也應該很清楚。寧可得罪五姓子,那貴客想必來頭更大,定不是尋常的宗室子弟。莫非是——

    想到此,她便牽起崔簡的手,淡淡地對執事道士道:“既是我兒的意思,又是為傷者診治著想,便罷了。只是,我兒年紀尚幼,貴觀又不曾問詢于我,確實是欺他年紀小了。我們博陵崔氏倒也不缺些許做道場的錢財,觀主有心多做幾日道場、祈福祝禱,我們也會施舍香油錢相抵?!?/br>
    聽得此話,那執事道士自是知道將這博陵崔氏一家都得罪了,不由得露出苦笑來,親自帶著崔家人去寮舍里安置下了。許是因有些內疚的緣故,道觀里提供的寮舍倒也很是不錯,稍微布置下來,連挑剔的盧傅母也不得不承認不比精舍差得太多。

    趁著仆婢們收拾寮舍的時候,崔簡牽著王玫的手,帶著她在道觀內四處走了走。他在這道觀中已經住了好幾天,里里外外都十分熟悉,專程尋了些景色秀美又安靜的地方,將聽來的那些典故與舊事都說得惟妙惟肖。

    王玫本來心里還有些擔憂,見他如此體貼,也漸漸想開了,抿唇微笑起來:“阿實,家去后將這些都說給你祖母與叔祖母聽,想來她們定會十分喜歡?!?/br>
    “母親喜歡么?”崔簡見她心情漸好,便問道。

    “喜歡?!蓖趺禍厝岬厝嗔巳嗨男∧X袋,“難為你受了輕慢,也不使人去告訴我?!?/br>
    “不過是一間精舍院子而已。能忍則忍,先生教過?!贝藓喕氐?,“道長們想來也是沒法子了,母親也不必過于責怪他們。阿爺曾經說過,世人皆有趨利避害之心,他們也不過是為情勢所迫?!?/br>
    小家伙侃侃而談,看起來絲毫不像一個將滿六周歲的孩子,更像是一位小少年。他素來早熟,為人處事也已經有自己的是非判斷,不會過分依賴長輩指點。王玫既覺得驕傲又覺得心疼,便道:“我方才便說過了——你若覺得合適,就依你的意思?!彼隣恐〖一锿刈?,心里想著回尼寺之后便給崔淵去一封信,有些心不在焉。

    就在此時,幾名精悍無比的漢子抬著一個檐子自他們身前經過。檐子上坐著一個臉色略有些蒼白的美貌少年。

    容色出眾的少年人,在世家子中十分常見。因出入宴飲的緣故,王玫也曾見過許多俊美少年,都不以為意——在后世時,她在各種影視中所見的美少年更是不少,早便很是淡定了。然而,眼前這位美少年的容貌,仍是完美得令人在見到他的那一剎那,便幾乎會忘了呼吸。他的美貌有些雌雄莫辯的意味,眉眼帶著不自覺的魅惑之意,肌膚如玉,瑩然生光,讓人挪不開視線。不過,此時他卻仿佛沒什么精神,有些懨懨地看了他們一眼,便轉過了目光。那些抬檐子的漢子步伐很快,幾乎是片刻間便去得遠了。

    “母親,他便是那受傷的貴客?”崔簡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們去的方向。

    丹娘則皺了皺眉:“奴從未聽說過哪家公子生成這般容貌?!蔽淳怪?,她并不曾說出口:這般容貌卻是如此氣度,恐怕并非什么高門世家的公子,更像是什么人家的禁臠。

    王玫垂下眸,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不必再向崔淵確認,她便知道此人是誰了。能讓太子李承乾徹底失去理智作死的,也只會是這般容色難得的美少年了。想不到,居然能在京郊的道觀里見到這位傳說中的稱心。不過,幾乎不需魏王那頭的崔泌耍什么手段,只要讓圣人知道太子如何寵愛他——便是再漂亮的稀世美人,恐怕也只會在近期落得身首分離的下場。稱心之死,想必一定會打破眼下平靜的假象罷。

    接下來的日子里,王玫并未過多關注那座精舍中發生的事。只是過了幾日后,執事道士又提起讓崔簡搬回去之事,母子倆都委婉拒絕了。待他們一行人做完道場,便回到了山居別院。此時已經將近八月,時入仲秋,暑氣消解,秋寒漸起。真定長公主、鄭夫人便帶著晚輩們回到了長安。她們并沒有去別院,而是徑直回了勝業坊崔府、公主府。

    ☆、第一百五十三章 家人再聚

    車馬如龍,徐徐駛入勝業坊崔府中,至內門前緩緩停了下來。崔淵領著幾個侄兒守候多時,上前一步,溫聲道:“孩兒恭迎阿娘家來。不知阿娘這一路可平順?”鄭夫人扶著侍婢下了車,瞥了他一眼:“你倒是舍得離開那《蘭亭序》半步了。我還道,不到你府試的時候便見不著你呢?!?/br>
    “孩兒一向沉迷書道,阿娘應該早已經習慣了才是?!贝逌Y如此接道。

    王玫又替他描補了一句:“四郎便是沉迷書道,也日日念著阿娘與叔母。有兒替他盡孝,他才能放心呢?!闭f著,她不免橫了崔淵一眼,讓他順著說幾句話,別隨意就給她拆臺。雖說某人的性情崔家人無所不知,但不過是說幾句軟話而已,能教長輩們心中愉悅些,又何樂而不為呢?

    崔淵微微一笑,從善如流:“還是九娘了解我?!?/br>
    “罷了罷了,我還不知道你的性子么?好不容易來迎我們一回,怕是心里卻掛念著那些個摹本,恨不得立刻便回你的院子里去罷?!编嵎蛉诵α似饋?。她也難得見幼子這般軟和,大部分時候他都太過隨性了,連裝上一裝也是不愿的?!皺M豎也都累了,你們不必陪我回內堂,直接回院子歇息便是?!?/br>
    “有孫兒們奉著祖母回內堂便夠了?!贝藓V、崔敏、崔慎三人很知機地接道。

    鄭夫人微微頷首,漫步行得遠了。小鄭氏、清平郡主、崔淵、王玫都對著她的背影行禮,接著各自暫別,便牽著孩子們回了自家院子。

    因多日不見,崔淵的目光落在王玫身上,遲遲不愿意移開,仿佛怎么瞧也瞧不夠似的。此時此刻,恐怕無論任何名家真跡,都無法將他的心神引開。連他自己心中都有些意外,似乎一直沉浸在書法之中的他轉瞬間就隱沒了一般。取而代之的,只是一位疼愛妻兒的尋常男子,只是一個相思心動之人。

    不過望了幾眼,他便道:“不是去山居別院消夏度日?怎么看著你卻似是清瘦了不少?可是因茶園之事累著了?或是做道場的時候,用素齋不習慣?阿實倒是不曾瘦,好像也長高了一些?!?/br>
    “許是每日動得多了些罷?!蓖趺德勓該崃藫崮橗?,“血氣也足了不少,上山下山竟也不覺得疲累了,很有些健步如飛的意思呢?!彼刻旃馐浅炕瓒ㄊ?,便需在別院中上坡下坡走動,比平常鍛煉得更多。

    崔簡則比了比自己的頭頂與阿爺的差距,失落地道:“阿爺定是看錯了,我明明不曾長高?!?/br>
    “還沒到時候呢?!蓖趺蛋参克?,“待你到了十一二歲,恐怕晚上都能聽見骨頭拔節的聲響。如同竹子一般,不聲不響就長得高了。瞧你三阿兄,可不是半個月不見,就長了一截么?”三郎崔慎便剛到了抽條的時候,雖然瘦得像柳條兒一般,但時時刻刻都精神得很。

    “真的么?母親讓我多喝牛乳、羊乳,往后是不是長得更高?”

    “當然。不過,光長得高可不夠,還須得生得壯實些——就如你阿爺那般?!彼^的穿衣顯瘦、脫衣有rou,才是好身材。此時人們都崇文尚武,便是世家子,也并非一味追求膚白消瘦、羸弱不堪的審美標準。當然,太過壯實了便像個粗漢蠻夷,也是不美。

    崔淵聽了,勾了勾嘴角:“二郎、晗娘、昐娘都家去了?”

    “阿爺、阿娘、阿嫂已經許久不見他們了,一定十分想念。我便想著,讓他們在家中歇息些時日也好。二郎的功課也暫時免了,就當給他放幾天假罷,過些日子再讓他補回來便是?!蓖趺祷氐?。路過宣平坊時,她便命人將侄兒侄女們送了回去。而且,她也想再尋個合適的日子,回娘家探一探親。

    “你們一路可順利?累是不累?”

    “順利得很。累倒是不累,只是在車中待得太久,渾身有些酸痛罷了?!?/br>
    “我寫了好些封信與阿爺,阿爺怎么就回了三封信?”

    “事多,有些忙碌。且我更想聽你們說,而非看信。偶遇藥王的事,看起來便頗為傳奇。阿實,你覺得藥王如何?與你先前所想的那些隱世前輩高人有何區別?”

    “一點也不像那種高高在上的老神仙,也不像寺觀里的老和尚、老道士,更像是普普通通的老翁。不過,聽藥王說起話來,卻覺得很有見地??傆X得,能從他的每個字里都琢磨出一些不同來。若不是我對醫藥之道確實沒有興趣,便是藥王不想收我,我也會千方百計拜他為師?!?/br>
    如此絮絮地說了好些話,既平淡又溫馨。到得點睛堂時,崔淵已經大致將母子倆所遇見的那些事都聽了一遍。盧傅母、丹娘也時不時在后頭補充幾句,隔閡似乎也已經消解了不少。他便吩咐眾人去準備夕食、洗浴等,而后將王玫、崔簡都帶進了書房。

    書房中掛滿了他寫的《蘭亭序》摹本。若不是摹本實在太多,于書道上并無多少積累的王玫、崔簡恐怕都分辨不出真假來。崔淵帶著他們評點了一番自己這些摹本的好壞,便笑道:“十分神韻難得,除非王右軍再世,否則恐怕誰都寫不出來。不過,如今有了八分神韻,也不枉我廢寢忘食參詳那么多日了?!彪m說離他所想的九分神韻尚差了一線,但還有大半個月的時間,他并不著急。而且,圣人拿到他的摹本后,已經龍心大悅很是高興了。當然,這也并不意味著他比歐陽詢、褚遂良等人更勝一籌,不過是沾了能夠連日琢磨體悟的光罷了。

    “的確寫得極好?!蓖趺嫡J真端詳著每一幅字,依稀仿佛確實能從那些字中看出些許神韻來。崔簡則忍不住開始磨墨,照著自家阿爺的摹本勾畫幾筆。他修習書法時日尚淺,臨摹了幾個字之后,連自個兒都看不下去了,忙又換了紙重寫。

    崔淵含笑指點了他幾句,便又對王玫道:“除了《蘭亭序》,我們還見識了不少珍藏的名家真跡,也算是意外收獲了?!蔽和醯氖詹刈圆槐卣f,太子雖不好此道但給他獻上真跡的人也很是不少。杜荷拿出了萊國公府的家傳名家法帖,崔泌崔泳兄弟倆也求來了安平房不少稀有真跡。此事漸漸傳開之后,陸陸續續有不少高門世家都產生了興趣——誰不想在圣人面前搏一搏存在感,得幾句夸贊呢?如大房崔渲,不但送來了真跡,還毛遂自薦;又如滎陽鄭氏、范陽盧氏、清河崔氏、趙郡李氏、隴西李氏、京兆杜氏、京兆韋氏、弘農楊氏、蘭陵蕭氏、河東裴氏等,無不踴躍襄助。連岳父王奇都從書房里翻出了不少名家法帖,一股腦地給他送了過去。他也不想讓大舅兄錯過這等盛事,自己先抄了一份摹本給他送去參詳。

    “參與此事的人越來越多,想來也容易選出好摹本罷?!蓖趺荡鼓肯肓讼?,“不過,若只能靠諸位臨摹成卷,畢竟太累了。而且,恐怕在省試之前,也臨摹不出多少份來。四郎記得我曾提過的雕版印刷么?不若選出最有神韻的摹本,令最好的工匠做成雕版,便可印刷無數次了。將那些摹本裝訂成折頁冊子,如同佛經那般,也更便于觀看?!彼贿呎f,一邊勾畫經折裝的示意圖。

    崔淵敏銳地意識到,此舉不但可推廣法帖,還可印刷書畫,使更多寒門士子獲益。想到此,他忽然道:“世家之積累,通常須得數百年、上千年之功。家風為一,財富為一,人脈為一,名望為一,書卷為一。紛亂遷徙之時,寧舍錢財田地,也不可舍書卷,可見書卷傳承之重要。若有印刷之法,書卷便不再那般珍稀,寒門與世家之差也將愈來愈小。說不得延綿三代、四代,便可稱世家了?!彼麖耐趺的抢锏弥藲v史的走向,知道世家必將衰亡。然而,身為五姓七家的博陵崔氏子,他卻并不覺得悲哀郁憤。仔細想想,世家又何曾興盛過多久?秦漢崛起,魏晉巔峰,而后又日漸衰落。開貢舉之試,提拔寒門,修《氏族志》,便足可見圣人待世家的態度了。

    “世代公卿,世享膏粱,卻并非世出人材?!蓖趺递p聲道,“且世家勢大,皇權便勢小。以貢舉之試,得天下英才盡忠竭力,才是圣人所愿。至于出身世家或寒門,在圣人看來,都沒有差別。唯一的差別,只是是否為他所用而已。不能為其所用,除之;能為其所用,舉之?!?/br>
    崔淵頷首,嘆道:“若只以家世為傲,而非以自身為傲,遲早世家都會衰落下去?!?/br>
    在旁邊努力臨摹的崔簡抬起首,倏然插口道:“阿爺,這兩者有矛盾么?我自然以身為博陵崔氏子為傲,也想有朝一日博陵崔氏以我為傲?!?/br>
    聽了他的話,王玫與崔淵都禁不住笑了起來。眼角眉梢間的沉重之色,也盡數化解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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